王凤娟
Q=《爱尚生活》 A=李勇
古典影子
Q:你的作品多以传统文化为题材,绘画语言非常现代,且有哲学意味。请谈谈你在探索中国画新语言过程中的一些体会。
A:我偏爱传统、古典的东西。我有本画册叫《古典影子》, “古典影子”无形中成为我的一个符号。“古典”,把我的文化取向和认识事物的角度定下来了,因为我对传统的东西有一种敬畏。在山东,那种根深蒂固、潜移默化的传统观念,和画家对现实的介入方法和态度是分不开的。本身“古典影子”这个词就带点虚拟性、矛盾性,很多人叫“古典情结”“古典情怀”。我很喜欢黑泽明,加了“影子”二字以后,有点荒诞、调侃的意味。古典和现代是相互融合、相互渗透的,除非你有意识地手起刀落割裂开来,那就有点生硬了。只要是文化人办的事,这种文化的传承是离不开的。
一个画家有传统情结是他的优势,很多人丢掉了,应该利用起来。当然这个优势也不是刻意地、人为地把它体现出来,它是渗出来的,作品中自然流露出来的。
有些年轻画家的画感觉少点根、少点底气。绘画本身作为文化的一个门类,它总是体现着画家对事物不同角度的认识,我的这种认识会很自然地体现在我的作品中。达到这种自然的状态,画画才不累,会更加得心应手,观众看了才赏心悦目,这样也有利于你的个人修炼。
Q:你有一个展览名叫《出走与归来》,请谈谈对“出走与归来”的理解。
A:那是张炜给我写的文章,写得相当好。他的文章实际上预示着我现在的状态,就是“出走与归来”。就是我对传统文化若即若离,又割舍不断的状态。出走,往外走,有一种矛盾和胶着的状态;往里走,感觉传统文化也是一种束缚、一种禁锢;可是稍微走远点,又觉得自己迷失很多,又归来。出走归来、出走归来……不断反复,每次出走归来后都有一定的收获。如果我能做到循环往复、逐步升级地出走归来的话,我的画还能再有突破。
Q:那你还要继续不停地出走与归来。
A:我最近画《致敬赵孟頫》,是向经典致敬。西方绘画里也有向经典致敬的作品,它表达得很直接,不像中国传统文化转一大圈,把一种心意表达出来。我画的《古典影子》系列,也是向经典致敬,我把《步辇图》《游春图》重新捡起、整合,变成自己的语言展现出来。
我当时在技法上不停地推敲、锤炼,把对技法的控制加进去,有点像兵马俑的感觉。题材借鉴也好、抄袭也好(抄袭也不丢人),作品名字我都没改,就叫《步辇图》,大家一看都明白。我跟学生说,《步辇图》他们也可以再画,他们画的可能是卡通风格,也可能是数字风格。大家对经典的认识和当下社会的状态总有契合点,谁能把它抓住,谁就能把它合理、完美地表现出来。
我的一些画册、展览就叫“出走与归来”,我觉得挺好。有些人表面上看,走得很远,但实际上他们压根儿就在传统里泡着,只是借鉴传统表面上的一些图式、符号,即使他走得再远也和传统没关系,更不存在归来了。
Q:你的绘画语言很现代,在你寻找绘画语言的过程中有没有受到西方艺术的影响?
A:那是肯定的。早先我看过很多德国新表现主义的版画、油画,受到过一些他们的影响。我也临摹过范宽的作品,画了以后老觉得欠点什么,总感觉它和这个时代不搭调,显得有些陈腐,很灰暗。有些人专门研究古人的作品,也能走得很好。再就是像朱新建那种调侃的文人画,也能走得很高,每个人不一样。我受的是院校教育,营养比较丰富,在中央美院进修时,正赶上1985年、1986年美术思潮最活跃的时候,你就是站在那里不动,也会有很多东西往你身上砸,躲都躲不开。选择和你的身份、文化修养相吻合的,你能消化得了、能控制住的,而且和你接触的传统教育能对应起来的营养,对个人会更好一些。
Q:“八五新潮”对你个人的影响还是蛮大的。
A:对。1983年,我去敦煌写生,现在我作品里的色彩、构成关系和对社会的认识,带点佛家、道家很虚无的那种视角,就是来自于敦煌。那时我才二十几岁,坐火车去很辛苦,学校每人补助20块钱。那会儿,洞里面还能进去画,我们住了半个月,大家临了很多东西。当时同学们都很用功,摽着劲画。敦煌艺术渗透到我的思维里,对我的绘画有潜移默化的影响。敦煌最完美的地方是它的残缺,它色彩的剥剥落落,才有那种沧桑感,给人的感觉是很浪漫的,是历史成全了敦煌。现在再去敦煌,也不让在那儿临摹了,只能带学生去参观。现在只能看十几个窟,而且都是旅游团在那里,都罩着玻璃罩。
Q:请谈谈你对笔墨的理解。
A:我理解的笔墨是一种抽象和空灵的大笔墨,不是具体哪一笔哪一划,不是小笔墨。
赵无极的笔墨意韵,我认为比吴冠中把握得好。你仔细看看他那种混混沌沌的感觉,对传统文化理解得更深一些,就是我刚才讲的大笔墨。它也包括写意精神,笔墨离不开写意。不是寥寥数笔画抽象了就是写意,应该是一种大意境的写意。如果谁喝了酒画几笔,那是行为上的大写意,更多的应该是知识架构上的大写意。墨韵是无形的,说一个人笔墨效果好,那是技法层面,往更深层说,指他有写意精神。不但写意画有写意精神,工笔画也有写意精神。我学中国画以后,美术学院的训练是很严格的,老师们手头功夫都很好,这是技法层面的,可是再往上怎么走,笔墨怎么延伸,那各人有各人不同的方法和渠道。再过一个阶段,大家又转回到同一个点上,碰撞后总会有共鸣。
Q:还是“出走与归来”。
A:有的人讲究渐变,有的人讲究蜕变。我觉得这两种方式都能达到很高的境界。每个人的行为方式和行为准则不一样,只要大家能自己心安理得或者能自圆其说,把握好了,就可以。
从《甜蜜的城》到《东风破》
Q:再回到关于你的作品,你创作了很多系列,像《大慈悲》系列,《日全食》系列。
A:最早创作的是《甜蜜的城》系列。
Q:那就谈谈这些作品的创作过程。
A:《甜蜜的城》是我早期比较典型的工笔画。那组画以安徽皖南的建筑为背景,穿插着各个朝代的女子,稍微带点舞台感。表现的是皖南那种小桥流水、很闲适的生活,反映了我当时的人文态度。我很少画现实题材,《甜蜜的城》是一种超现实的,有点浪漫现实主义色彩的作品。画面中的小女子在生活中有,舞台上更多,但我画的是六个一排走、四个一排走,这就带点超现实或浪漫现实主义的色彩。后来我作品的风格趋向荒诞性,也是我这几年的创作思路。
《古典影子》系列往下延伸,再画点儿小的,就是《大慈悲》系列。把传统符号重新整合,按照自己的理解表达出来。
Q:用你独特的视角去表达。
A:这几年的创作中,我觉得《东风破》还行,这是我参加第十一届全国美展的作品。传统的创作思路是主题先行,就是找一个题材、一些生活片断或一个场景,再把技法、构图加进去,我创作《东风破》时则是反着走。那时我喜欢唱周杰伦的《东风破》,我觉得歌词很好,所以就想画一幅作品叫《东风破》。一般是画家创作完成之后再起名字,我这幅画是先有了名字。后来我看苏轼有个词也叫《东风破》。
Q:当代歌坛有一种唱法叫中国风,以周杰伦、许嵩为代表,他们把传统意象用当代语言唱出来,很好听。
A:而且还有文化。
Q:当代的孩子都能接受,小孩能接受“断桥残雪”这个意象,他可能不知道宋词,但是周杰伦唱了、许嵩唱了,他就喜欢。
A:这首歌的前后我不太会唱,就是唱“一曲东风破”那句,无形中感染到我,那段韵律很舒服。后来我查了查苏轼有首词叫《东风破》,台湾有部电影也叫《东风破》,我真是喜欢这个名字。有一次,我到碛口过黄河,对黄河的气势很感动,黄河也是一种文化,所以作品的符号就选定了黄河。画长江是一种烟雨缥缈的感觉,但画黄河具体画什么呢?当时我看到,有个戏班子在黄河边正在吊嗓子、对词,所以我觉得在黄河很空旷的地方吊嗓很协调。他唱的可能不是京剧,可能是秦腔或老腔,吼两嗓子,画面非常感人。
Q:说起中国画,我常想起昆曲,白先勇做了一件伟大的事情,做青春版《牡丹亭》,让青春女孩去演少女,不再用像梅兰芳那种男旦或是一群老人来演少女,首先让青年观众能接受。现在很多小孩为了看漂亮女孩,一定要看看昆曲。她们可能没有老前辈表达的老辣,但和我们的时代更贴近了,那种优美的服饰、婉转的歌喉更具典雅的韵味。我觉得中国画缺少的是青春版。
A:白先勇的《牡丹亭》挺好,唱腔很美,但这个分寸挺难拿捏,说到底还是出走与归来。你走到什么程度、回到什么程度,是很矛盾、很纠结的事。你走远了,不伦不类。我看过所谓现代京剧的《草船借箭》,像大片的感觉。
Q:味道没了。
A:没拿捏好。他想很刻意地、很人为地讨人喜欢,这也不行。
Q:你何以走进传统然后重新发现它,让它焕发生命力,而不是简单地去重复它、复制它、保护它?你的绘画里还体现出和我们杂志相近的倾向——一种寻根意识。中国传统文化对你不仅是一种符号,也是你向内里的一种找寻,包括《诗经》《古典影子》《步辇图》《东风破》都是向东方语境靠近的作品,还有后来画的《雁》。
A:那幅作品叫《雁过无声》。
Q:你直接把鸟的骨骼和内里表达出来了,它体现了生与死的永恒主题。生命就是一堆白骨的支撑。你融在轮回之中,又有大量的符号在画面里,它非常丰厚,又非常灵动。
A:作品中鸟的骨骼、爪子和翎毛都有宋画的感觉,传统的那点好东西扔不掉,否则你的画就支撑不起来,就索然无味。
Q:为什么你作品的气韵一看就对?是因为很多元素是宋画里的。
A:我们那个年代受到的技法教育、传统文化教育,工夫没白下,它会潜移默化地渗进你的骨子里,不一定什么时候就显现出来了,因此,作品才不显得那么单薄,这也是文化的支撑。
让绘画回到语言本身
Q:你的生活很散淡。
A:没作为。
Q:你很享受这种“不作为”,你沉浸在某种符号、某种文化里,然后慢慢地让时光流走,能够把自己的世俗生活、志趣调整到你喜爱的节奏,像你这种类型的画家在当代也是少的。
A:今天下午有一个座谈会谈中国画的发展。
Q:命题太大。
A:第一是命题太大,第二是这个话题不能空谈,有的人一谈就贬低技法、回避技法,我觉得只有技法到位了,才能把你的文墨支撑起来,绘画是个手艺活。
Q:技法相当于文学的语言,一个语言不好的人,他能写好文章吗?现代哲学讲,我们这个世界是语言构成的世界,我们每个人都是被语言塑造的。这把椅子不叫椅子,你不知道它叫什么,你何以去传播、何以去表达呢?我们不仅创造了语言,也被语言本身所控制。中国画的传承就是靠语言。
A:技法本身是美感,这和你对文化的认识也是相互渗透的。技法提升也离不开文化的支撑。
Q:庖丁解牛,令人如闻丝竹之声。
A:画家要回到绘画的本体上来,大家往往赋予绘画那么多作用,很功利。其实它没那么多作用,画一幅鱼就是条鱼,要好看。
Q:尤其在这个多元化的时代,人接受教化的途径很多,过去,绘画承载了很多宣传、教化的作用,其实通过绘画可以达到一种精神的圆满,让你的生活变得更有味道、更有价值。绘画首先是要拯救绘画者自身,而不是先出去拯救别人。现在很多画家连自身还没拯救就去拯救别人了。
A:有人说,重大题材只有四五十岁的画家能画,再年轻的画家可能画不了。年轻画家可能从我们这个角度、这种表现形式上画不了,但他们可以换个方式、换个角度画。
Q:傅抱石画的《唐明皇入蜀》不比古人画得差,反而非常好。
A:要借助当下的认识,否则就是空谈,离开了当下,就拔不起高来。
Q:傅抱石要是过着你的生活,他肯定不那么画,什么样的时代养成什么样的人。现在的画坛风气是什么?过分强调某一权威的引领作用,你达不到黄宾虹的修养,你去学他说话也学不好,邯郸学步回来反而不会走路了。
A:越是大师的作品,第一不要学,第二你也学不来,因为你的境界达不到。我跟很多学生说,大师的作品你不明白怎么回事就拿笔临。不能说大师有什么缺陷,只能说我们自身修养不够,是我们的境界达不到,和他对不上话。像黄宾虹,现代人肯定和他对不上话。
Q:只能是图解,非常表面的图解。
A:越对不上话,越学表面,越走下坡路。大师的作品是很自然的流露,和他的文化背景有关,包括他用什么纸都和他的画是协调的。
Q:作品是大师生命的一部分,那是自然流露,随手一画就这样。
A:有的人学黄宾虹,把黄宾虹不好的东西学出来了。我记得有一个画家画了一大批学黄宾虹的画,几乎是一个图形、一个模式。黄宾虹的画是有变化的,不在这个画的表面上,我真没见过这么笨的。
Q:这和喝酒一样,喝酒的姿势、举杯的方法、把它灌下嘴的形式,你学这些没用,你要先觉得酒香,你懂酒,这杯酒下去才能体会到它的内在之美。如果你不爱酒,完全就是学那个做派。
我们从《诗经》以及中国古代的经典里找营养,把它表达出来,一定是要具有当代性的。如果再用古人的图像去表达是有问题的,这个时代本身是个错乱的时代、时空倒置的时代,用速度消解了空间距离,用不断的重现、不断的信息挤压你,事实上我们处在了一个不同的图像空间和语境里。古人的生活是线性的,你骑匹马骑一年到下一个地方,你是一个没有时空交错的、是一个单纯的空间,而我们当代的生活已经完全不是这个概念了。我倒觉得你是真诚面对这个时代的画家,没有用古汉语来表达感受,努力用这个时代的语言来表达,而且优美、有感情,让自己能够沉浸其中。
A:有人学黄宾虹,再往后可能学朱新建,朱新建也学不了,画如其人,分不开。阿炳也是很散淡、很荒唐的人。你看刘文西画了大量的毛主席像,又像又漂亮还很传神,这是一般画家做不到的。
Q:说到刘文西,让我想起另一个人——关良。现在所有不会画的都学关良,可关良的不会画是最高级的绘画。
A:老干部学关良的多。还有很荒唐的是一些书法家学关良,他觉得用毛笔写字,造型不像画画那么严谨,就学关良。这可能走了一个捷径,回避了很多东西,可是他骨子里的修养达不到。
Q:关良是内功极高的人,你没有那个内功学他就很荒谬。他可以把拳打得不像拳,把拳全解构了,这是一个更高的难度,它比造型准确更难。很多人是因为没有造型能力就学关良。
A:就好比你喝凉水和凉开水是不一样的,凉开水是热水凉起来的,现在很多人拿生水硬喝,道理是一样的。画画还需要世界观和方法论,有时候画画还真得动脑子,是聪明人干的事,不是说走个捷径就行的。
Q:听说你家里新添了一个小生命,你是个特喜欢孩子的人,这无形中会影响到你的生活状态。
A:现在我学了很多儿歌。
Q:你都会唱?
A:她听我就跟着听,耳濡目染,不会也会了。
Q:唱着唱着就会了。
A:画家和他的思维方式、行为方式,有的表面上反差很大,骨子里还是扭结在一起的。
Q:画画和写作离世俗生活很远,有人问,你的孩子是否对你的绘画有影响,实际上生活是一回事,画画是另一回事。
A:孩子会影响我的作息习惯、饮食习惯,影响不到我的绘画。
李 勇
1963年生于山东济南,1985年毕业于山东艺术学院,1987年进修于中央美术学院。现为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中国画学会副会长,山东省美术家协会人物画艺委会副主任,山东工艺美术学院造型艺术学院副院长、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山东画院艺术委员会委员、院聘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