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偶书

2017-02-07 22:29柯平
文学港 2017年1期

柯平

车轮在乡间公路上奔驰,接连不断的岩体、溪涧和桥梁的片段,还有桃树和梨树的喧哗。这是江南初夏庸倦的午后,一个时间的探询者在胆怯而好奇地眺望了他的前生以后,终于又返回在通往今世的路上。尽管《嘉靖宁波府志》说的“溪口山,雪窦支山也,石色莹洁如玉”的美景尚无缘领略,环山公路两边的景物也足够让人迷醉。阳光火辣辣从路边枝叶间洒落下来,由于炎热,更由于沉闷,车窗玻璃早已开到极限,中午电视屏幕上北京的时尚男子还小心地将自己裹在套头衫里,这里地头的农民已穿短衫甚至打赤膊了。偶尔有微风吹拂,空气中充溢着水蜜桃淡淡的甜味。一切都是那样的亲切而熟悉。我想,王守仁雪窦山诗所谓“莫讶诸峰俱眼熟,当年曾向画图看”,大概正是为像我这样的人写的吧?

半个小时前在那里,内心的惊喜与忧伤,似乎也有着如此强烈的反差色彩。因为这涉及到一段个人隐私,且长期以来反反复复纠缠于心。我的出生之地虽在浙北的湖州,却从小时候起就一次次地被告知,在东海边古老的剡溪源头,在浙东妙高台千丈岩的长瀑下,埋藏着我生命最原始的信息和秘密。我的父亲当年就从这里走出,跟随父辈们外出谋生,闯荡江湖,在异乡落籍生根,并终此一生没有再回来过;而在他离乡七十余年,或过世两年以后,他的儿子却因偶然的机会,像一个蒲团经声中迟到的礼忏者,风尘仆仆出现在这里。

后来心情逐渐平静下来,我走上村口的广济桥,望着脚下流水茫然了好一阵,对陪同我前去的当地朋友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锁的秘密,只有钥匙知晓。”这是写于多年前的《深夜回家》一诗的结尾,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记起它们,更无法回忆起当初写作的背景和触机,但在那一刻,那一瞬间,当我坐在桥东堍那两棵古樟的浓阴下,周围竹篱瓦舍,岩清水碧,树影斑驳,经声悠扬,一只对面杂货店门口的黄犬跑来摇头摆尾匍匐在脚边,温柔地用舌头舔着我的裤管,内心深处的某根弦线被拨动,于是一切都被赋予了特别的意义。

回来还是如去时一样,必须转道溪口。晚霞中的武岭,如合掌打坐的老僧,已逐渐进入冥思状态。包括游人散去后重归平静的丰镐房,一把森严大锁将它和门前的滚滚红尘暂时隔开。当年从这里走出来的国学优等生蒋瑞元,虽然吃的是政治饭,做的却是与其祖上玉泰盐铺不一样的生意,但凭个人出色的才干,历史的眷顾,时代风云际会,终成一代枭雄。不管后人如何评价看待,它在中国现代政治版图上的地位和分量,任谁的力量也无法抹去。同时也能让任何一位踏入此地的旅行者的心绪,变得比两旁商店卖的千层饼还要复杂。这种饼的特色与秘密据说全在干面需分成两半,一半用凉水和,一半用开水和。然后各取其半,大小相当,黏合擀成薄饼,再卷成筒状入锅油炸,烙时还得不停地翻转,折腾,一直要等到完全烙透了,才算大事告成。这段涉及技术的文字尽管抄自产品说明书,在当今的时代背景下读来,却似别有深意在焉,比如说,一个朴素的政治预言,或别的什么,让人对两岸的未来不免有所信心。

傍晚时分在街头闲逛,清洁的街道,葱郁的草木。网吧里上网找养殖信息的外地民工,靠脑袋致富,开奔驰的年轻企业家,公园里读报的老人,街头松开母亲的手,弯腰拾起冰棍纸的小女孩,饭馆餐桌上新鲜的水果,旅游品市场卷成古怪的朝笏形状的笋干。包括当地的芋头,也是一绝,单个最大可达两公斤以上。古称蹲鸱土芝,今人号为“跑过三关六码头,吃过奉化芋艿头”。而仿佛有意要为家乡特产作形象推介,是那颗著名的带有传奇色彩的光头,又因曾经打在上面那个红叉早已抹去,从而显得更为神似。还有跟随他走出去的那些乡前辈,尽管早已长眠异地,但有一天他们会回来,回到从前出生的地方。相信这不仅是当地父老乡亲的愿望,也是溪口每一滴水珠,每一块岩石,每一颗水蜜桃,每一只千层饼,雪窦寺和萧王庙的每一记钟声的共同心愿,需要付出的不过是时间罢了。

这不免让我再次想起自己与奉化之间那种微妙的关系,尽管花开各表,毕竟藕断丝连。据母亲偶尔透露及向长辈打听,当年父亲离开这里以后,先是在上海的奉系服装店里当学徒,努力钻研技术,并很快有了自己的店铺。这时,持续数年的内战也终于到了摊牌的时候,几乎在同一时刻,也出于同样的理由,当上面说的这位奉化的大人物登上军舰永别家乡,只留下照片上那个著名的表情复杂的笑容时,一个奉化的小人物也逃离沪上,将他的店铺搬到了相对安全一点的太湖边的小城湖州,凭一手出色的裁缝活谋生糊口,与房东的女儿相爱,在异地安家落户,然后就有了我。包括我的原姓,也非现在身份证上的某人,而是正宗岩头毛氏。在从事写作后的一首诗中我这样写道:“我是一个裁缝的儿子,曾经我相信世界是破碎的,就像父亲剪刀下的布料一样。”尽管那时父母因性格不合早已离异,彼此仇恨终生不相往来,而我因自小由母亲抚养成人,自不敢首鼠两端,但在我的内心,依然希望他能有机会看到。包括后来在文坛上小有名声,能以诗人身份混饭,不事耕稼,衣食无愁地活了半辈子,在一定程度上想必也得益于瑞房含光和古井灵泉的福佑。因此有时候自己会很奇怪地想,如果我的户籍本上需要有一个精神标识,应该是《汉书》会稽郡乌程县条下的“欧余亭”?还是同郡鄞县条下的“鲒崎亭”?这在我实在是一件很难抉择的事情。

晚餐后回到宾馆,借助情感和文献的力量,继续努力向这座陌生而亲切的县城靠拢,直到漫无涯际的思绪和夜色下娴静的亭下湖湖面,像书中的两片书页那样自然地叠合在一起。是的,奉化对我来说只是祖籍所在,并非出生之地,除上世纪八十年代偕海洋诗会访问团匆匆一游,逗留半天,生平足迹实不过第二次踏入。但我对它历史地理的兴趣由来已久,知道它是浙江历史最早开始的地方,知道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宁波奉化条下所称“夏为堇子国”,其文献依据实来自郡人高宇泰的《敬止录》,且原文明确指出“实为今之奉化”。或许正因话说得太明白了,明代万历年间写的书,此后几百年只能以手抄本形式小范围流传;知道左传襄公十年“秦堇父辇重如役,偪阳人启门”。浙大藏竹简左传残本P98简的原文当为“秦堇之如於,以福阳内启”,文义有异,人名遂代国名矣。当然,我也知道白杜社,梨洲山,梅福,虞喜,孙兴公兄弟,谢遗尘和唐僧契元(布袋和尚),知道宋元之际江南文坛的代表人物楼钥、戴表元和袁桷,或《攻媿集》《剡源集》和《清容居士集》。还有我喜欢的陈著,宋亡后安安静静呆在家里,留下的著作有一百卷,数量在四库全书里排名第六;知道溪口的历史地标武岭,在韩国保存的中华地志里明确写明是武陵,这个岭字也被人动过手脚。知道蒋夫人毛福梅是溪口岩头村人,当然按那时行政级别该叫岩头镇,住在溪左岸的祖宅素居里,当年说不定还是我家邻居。尽管如此,我仍然无法想象自己的心会从此留在那里,只能像下午回来时在车上那样,以略带几分迷惘的目光,无数次地回首眺望着。

这是一次世俗意义上的游子返乡,还是纯粹精神式的寻根之旅,我分辨不清它们的区别,或许是两者都有吧?但与贺知章《回乡偶书》或李频《渡汉江》那种感情相比,毕竟还是有些不同,因为在严格的意义上,我甚至无权将这里称作自己的家乡或故乡。一个人从印有自己手迹和体温的地方出发,历时多年后重新回来,从起点到终点,从襁褓到坟墓,这才是故乡。所谓“少小离家老大回”,所谓“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在我的理解中,应该是出生于当地,有过一番刻骨铭心经历的人才有资格说的话,而我在这里找到的只是自己基因的根,中间隔着将近三分之二世纪的陌生与间阻。生存环境的移植,在大多情况下会影响人思想情感上的认知与取向,这种影响有时甚至是决定性的。我生在白蘋洲边,喝霅溪水长大,我的身体内是汴峰和飞英塔,而我血液的源头却在雪窦、在过云,在它山堰惊涛的重重回声里。要在两者之间作出取舍是困难的,甚至可以说是愚蠢的。因此我只能试图从更高的意义来理解它们,我只能说:啊,时间是残酷的,时间又是仁慈的。

这是否也与当地的一位历史人物戴帅初的情况多少有些相似?公元一二九六年初夏,也是这样的炎热季节,他在东门坐船曲折绕行,渡过钱塘江去湖州看望互慕已久,没见过面的好友赵孟頫,对当地山水的投契与喜爱,在临行赠别诗“行遍江南佳丽地,人生只合住湖州”里有由衷的表达。他甚至安排弟子袁桷在当地慈感寺里读书,自己却还是回来了。而八百年后我从湖州来到奉化,尽管钟情程度上一点也不亚于前贤,呆上几天后同样也得回去。这不是个人喜欢不喜欢的问题,而是命运与人生的局限。怎么说呢,我想,眼下困扰着我的问题,当年想必也曾困扰过他。这位元初江南儒林领袖式的人物,除中年在杭州做家教,晚年在上饶当过几年教官以外,其余时间一直呆在家里。一生最好的作品,都是在迁离祖居小东门后的新家,即剡源张村榆林的那三间草屋里写出来的。沃尔科特称任何在离开故乡二十公里以外的写作都是可疑的,苏东坡说此心安处是吾乡。或许,他们想要表达的意思,应该都是同样的吧?一想到这一点,内心终于也就有些释然。

此时夜色已深,仍然毫无睡意,从行囊里找出来前特意复印带在身边的《正统道藏》本《四明洞天丹山图咏集》,试图以重温的方式表达对作者曾坚、危素的敬意,这两位文学前辈是元初人,与当地颇有因缘。该书所存唐人木玄虚丹山图咏二十首,其三有云:“秦皇神将有王鄞,驱山塞海溺其身。葬于水底不填筑,号作鄞江今见存。”诗后有贺知章注:“四明山名勾章,其江因鄞江,此通大洋也。”在我的理解中,这才是有关鄞字出典最靠谱的文献,比经过四库馆臣之手的《国语》和《越绝》强多了。有了这一珍贵记载,陆云《答车茂安书》里“昔秦始皇至尊至贵……四方竒丽,天下珍玩,无所不有,犹以不如吴会也。乡东观沧海,遂御六军南巡狩,登稽岳,刻文石,身在鄮县三十余日”这几句,就变得比较好理解。再加上南朝孔灵符《会稽记》里的相关记录:“始皇崩,邑人刻木为像祀之,配食夏禹。后汉太守王朗弃其像江中,像乃溯流而上。人以为异,复立庙。”答案大致也就呼之欲出了。尽管历史学家们对此讳莫如深,装作没看见的样子,但我相信他们不可能永远这样假睡下去。另按晚明南京兵部尚书余姚人孙月峰《与玉绳甥论小说家书》称:“道藏中有《四明山志》,闻其书越中山水甚详,甥访得时,望抄一本为寄。”(孙矿《月峰先生居业编》卷三)则此书原名当为《四明山志》。而入清后不知怎么一来,有一本署名黄梨洲的《四明山志》突然横空出世,内容大半与此书重叠不说,甚至书里称奉化为奉化州的元代行政烙印尚斑斑在目,而真正的《四明山志》,却被从此改名为《四明洞天丹山图咏集》,这样就不属史书,而是文人闲咏,里面说的自然也就当不得真了。此事让我更加相信,本省的历史尤其是明州的历史,还有很多尚被人为地封杀在时间的雪窦里,罗浚当年在《宝庆四明志》序里感慨:“唐刺史韩察实移州城,石刻尚存,于时且未之见,他岂暇详?甚哉作者之难,固有俟乎述于后者也。”如今时间过去已八百多年,后者却不见有什么作为,想来实在是有些愧对古人。

这时手机响了,是一个宁波朋友坐车赶来请我们吃夜宵,这对逐渐陷入历史怪圈的我,自然是最好的解脱。地点是在新开的金碧辉煌的海鲜城,久别重逢,话语投机,酒自然也没少喝。他是杭州人,在宁波工作已有近二十年,却从未流露过想回去的打算。或许他跟我一样,也看到过晋人《钱塘记》里那个引人瞩目的记载:“防海大塘在县东,去邑一里。往时郡议曹华信家富,乃议立此塘,以防海水。始开募有能运土石一斛,即与钱一升。旬日之间,来者云集。塘未成而谲不复取,于是载土石者弃置而去,塘以之成。既遏绝潮源,一境蒙利也,县迁治余姚。王莽时县名泉亭,于是改为钱塘。”(《太平御览》卷一百七十州郡部十六江南道杭州)还有梅圣俞为林和靖诗集作的序,那个开头同样也是精彩极了:“天圣中,闻宁海西湖之上有林君,崭崭有声,若高峰瀑泉,望之可爱,即之愈清,挹之甘洁,而不厌也。是时予因适会稽,还访于雪中。”因此心安理得,无论从地理或情感上,都没把自己当成是外乡人。

回来时在车上昏昏沉沉,一进房间就躺到了床上。几天来储存的观感印象,如同影片在眼前快速回放,果林、寺庙、喷泉、竹筏、街景、村庄,生态园和博物馆。还有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弥勒佛,它的姿势和笑容里有一种特别的魔力,让人感觉格外亲和,仿佛我们并非初次相逢,而是前生就已相识。这大概又是因读过袁枚的秘密日记,确认雪窦的开山大师就是黄巢的缘故。包括毛氏祠堂里那些沉默的先人,他们当中应该有南宋绍兴年间捐资凿山的毛居士,还有元初四明祠宇观的主持毛尊师。下午幽暗的光线下,当我推开破败的虚掩的门走进去,凝神打量他们的时候,发现他们也正凝神打量着我,我们用目光交换一切,那一刻,我感觉有一根看不见的线,已把我们紧紧拴在一起,从此再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分开。我努力翻转身体,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合上眼睛,并告诫自己什么都不要去想……终于,生平第一次,我在家乡的床上入睡,如同出生前在母腹中那种安谧娴静的样子。一个僧人的身影在梦里浮现,眼睛明亮,神情肃穆,袈裟上血痕犹存。是恒通,翠微禅师,还是长汀子?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听得他离开时喃喃自语:“天津桥上无人识,独倚栏干看落晖。”又说偈曰:“弥勒真弥勒,时人皆不识。”其余的一切,我都已经记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