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中

2017-02-07 17:49沈念
文学港 2017年1期

沈念

此行去谈一个商业项目,日方合作伙伴一定要他亲往。

“顺便来体验一下异国风情,这对我们未来的合作有益。”考虑到对方电话中三番两次的真诚和这单生意的重要性,他决定速去速回。近来他对飞来飞去的生活感到厌倦,那些可有可无的生意,都是在吃喝玩乐中谈定的。独处一室,声色犬马的一幕幕就会多米诺骨牌般坍塌,莫名的恐慌随即偷袭本该志得意满的他。

“可有可无,你说得轻巧。”孟庠讽刺他,“你不想想,你今天安逸的生活和受人尊敬的地位,是可有可无的吗?”

孟庠说得在理。

少有人看得出他的志得意满。刚过四十五岁生日,但他没有同龄人日渐凸起的肚腩,也没有事业成功者潜滋暗长的傲骄。一个地方打拼多年,那些合乎情理与不合情理的变化,从未激起过他对这座城市更多的热爱或憎恶。事业之基奠定,经人导引,他穿一种没有任何LOGO却价格不菲的私人品牌,入住五星以上的酒店,好喝上年头的普洱,吃食材地道的私房菜。当然还有一些他看来寻常却让人嫉妒渴望的生活方式。同行眼中,他超脱大度又过于暮气逼临。女人眼中,他儒雅平实却又深不可测。这年头,成功人士,牛逼哄哄也好,沉默寡言也好,爱怎样就怎样都有理。

“什么生活不是可有可无的?”他知道如此回答孟庠,给人感觉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痛的庸俗。

“顺利的话在那里多玩几天,四处走走看看。”西媛爽约了,原本应了要送他赴机场,临了来电话说报社一个重要采访。一份期待,散了架,狼藉倒地,败坏情绪。车内的气氛有些滞顿,他闭目养神,想着此刻若是西媛坐在身旁的那份情动。司机专注开车,他和西媛闭目养神。空气中都是她的气味,像婴儿沐浴后的清澈和透亮。他不断调整坐姿的动作把空气撕裂,他握住她的手,肌肤的光滑和热度传导过来,像躺进冬日曝晒后的棉被,残留的阳光气息紧紧把他裹住。他对气味异常敏感,对女人的欣赏,也常是从气味开始的。

睁眼,身边空荡荡的,气味也瞬间消逝。他略加整顿情绪,速去速回的念头如峰刃壁立。

穿过大厅办理登机托运手续,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李昉。站在候机大厅熙攘的人流中,她和一个陌生的男人手臂藤蔓似的互相攀绕着,正为不知怎样开心的事逗乐。李昉和她的新欢,他是这样猜测的。前不久他突然遇到一位旧同事在耳边嘀咕了几句,李昉又离了,这次找了个比她小的。表面若无其事,心里着实震惊。排除他那段地下史,她这是“三进宫”了。他那时就不看好的结合终于还是分开,没有庆幸,倒是悲凉四溢。

他们从他的左前方径直走过。没有看见他。他侥幸是这样的“遇见”。他一只手抓着行李箱拉杆,拖箱是有些磨损的银灰色,四只轮,八方转。李昉从平和堂买来后找了个大白鲸画贴,摁在了右上角。“这样不会混淆了。”他还记得李昉双腿盘着新拖箱滑过来的样子,那时候两情愉悦,所有的一切都是美好的。现在大白鲸没了,时光也早吞噬掉那些愉悦美好,吐出怨恨的碎骨。他盯着走远的背影,如果他们互相看到,如果他主动打声招呼,她会是怎样的慌乱?那张脸将掀起表情的风浪,暴风袭来,欢喜跑远,惊讶、恐慌、镇定、紧张、烦躁、气恼,轮番登场。他呢,依旧不怒而威,她曾这般形容他。

李昉已然走远,他突然手一软,怨怼跌地破碎,仿佛射离弦的箭半空悉数改变方向,箭头掉身射向自己。

抬腕看表,时间所剩不多。他走着与李昉背离的方向,顺利消失在安检门内。期间他回头望过两次,仿佛李昉会傻愣愣地站在那里,迷茫地迎接着他的回望。仿佛这机场大厅变成了一片海,海雾把她魇住,动弹不得。她的躯壳成了一个巨大空洞。大厅里的来者去者,终是被这里的喧闹和空寂轮番消解。

他和李昉之间的关系早在十几年前就已划上句号。他不到三十,还在那家市直机关单位志得意满之际,他俩鬼使神差地好上了。那时妻子尚在孕中,吃什么都吐,儿子在肚子里不安生。他也不安生。李昉在机关工会,年终检查分在一个组,到几家下级单位走动。这类检查无非就是做做表面文章,走马观花地看一看,然后是被接待,被陪同,被吃饭,遇到开心的场合就拓展着去K歌、洗脚。一来二去,那种男女之间奇怪的感觉黏合到了他们身上。每天在单位擦肩而过,众人面前形同路人,短信往返,更多的想念化成文字在QQ上穿梭。他像重新找到恋爱的感觉,而李昉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让他念念不忘。

精神出轨在先,随之而来的是身体如何破冰。一天晚上大雨,他送李昉回家,她住在单位家属院的一栋单身宿舍楼里,到了楼下,她邀他上楼坐坐。关上门,当两人真正处于一个封闭的世界时,都有些茫然和无策。一个情欲缠身的人,却反复掂量着跨过界限的种种后果。他连房间里的摆设也没看太清楚,就只是坐在沙发上,翻那本打开的时尚杂志。她烧水泡茶端上,他接过去的时候碰触到一双冰冷的手,紧张得差点把杯子碰翻。相对而坐,偶尔台词般说几句生活的感慨。大雨把室外的沉闷气味吹送进来,钻进他的鼻孔,这个雨夜就沉重地在他心里矗立起来。他像摆不脱窒息的困扰,摇着身子站立,推脱时间晚了,就此告辞。她突然拿出条干毛巾,要擦一擦他发梢上残留的雨水。雨水早把他的头发痂结,他由着她,一遍遍漫长的抚拭。她的呼吸中扑散出能令他入迷的气息,他感到了晕眩,推开她的手,说:“要走了。”

她侧脸直盯他的眼睛,说:“可以抱抱我吗?”

这不是他所期待的开始吗?他躲不开她的眼神,轻轻把她抱在怀中,而她把他抱得更紧。晕眩之浪又一次袭来。他深深呼吸着来自她身体里的气息,像乡间春天野花满坡所撒播的大地芬芳。一个长久的拥抱在这个夜晚结束,便是两人关系跨过临界点的开始。后来他慢慢知道,李昉和丈夫分居很长一段时间了,原因是丈夫和初恋重修于好,朋友同事议论纷纷,她还蒙在鼓里,更羞辱的是丈夫竟然先提出离婚,房子留下,一切皆可带走。她一气之下离家出走搬回单位宿舍,不在离婚协议上签字。这栋楼里,和李昉同进的一批年轻人娶的娶、嫁的嫁,熟悉的面孔悉数搬尽,房子或由外来人员租赁或闲置。他来去放心大胆,无须担忧授人以柄。每次暗渡陈仓,越欢愉越短暂,而在妻子那里撒谎的恐惧后遗症也越来越扩大。

“脑子真是进了水。”他后来唯一跟孟庠谈起过这段情事,似乎还有无限缱绻未尽。孟庠讥笑他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他和妻子是大学同学,知根知底情投意忺。他在单位已是最年轻的科级干部,办事低调踏实,独当一面,大有后来居上前程锦绣之势。但面对李昉扑面而来的芬芳气息,他的一道道防线被情欲的洪水冲溃。关键问题是他压根就没想好这种关系应该的走向。狠心抛弃孕中之妻,实是有违他的本性;逢场作戏,他又是拿得起放不下。

有天夜里趁妻子睡熟,他偷溜出门打电话,妻子意外醒来发现家中少了一个人,电话打去一直占着线,于是腆着肚子下楼。正在电话中倾诉情思的他冷不丁被一瓢冰水淋个透湿。幸好他早有准备,手机上显示的是一个假名。还是李昉提醒的,这是他至今想不透彻的地方。也许这个女人早就对他柔软的内心不怀丝毫念想。

女人都是第六感高度发达的动物,任他狡口搪塞,却难化解妻子心头之疑。哭泣、冷战、悔过,在人前还要摆出若无其事的装扮。其后,那段惶恐的日子,至今让他心悸不安。妻子要挽救他于水火之中,他的一切外出行踪都被时间给框囿。他把深夜电话惊魂事件说给了李昉,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发出不易察觉的嗤鼻之音。他们格外谨慎地约过几次会,情绪却一次次变形走样,争吵,嘲讽,伤心,哭泣,李昉也是女人,女人天然都会使这几招。他唯有把恋情通过手机信息和邮件文字,但渐渐收不到服务区的回复。拖拖拉拉两个月之中,李昉的一百八十度转变把他的情感之梦彻底摧毁。

她和另一个同事在他被“监控”这段时间迅速好上了,那男同事说是高中就暗恋她,如今听说她在离婚前夕,遂剖腹诉衷情,顶着咒骂之名毫无畏惧地投身到离婚的拉锯战中。几个来回,这一对“璧人”修成正果。他成了被遗弃者,孟庠却说:“你还不谢天谢地,李昉保护了你,男同事成了接盘侠。”

这恐怕是单位最让人狗血之事。不过这起受人诟病的婚恋畸变,正如孟庠所言,他悄无声息地保全了自己,当事者之一成了局外人。全身而退的他听着同事们口水那对“璧人”,千般滋味翻来覆去,他原本也该是被口水的对象。有一段日子,他坚定地认为李昉是故意报复。明知他连正眼都不愿瞧那男同事,行事虚伪做作,自作聪明却常弄巧成拙,无非有一位在市直部门担任主职、绰号“田胖子”的父亲庇护着。他在机关行走,但与这对父子俩没甚交情也无好感,远而避之。

他从心底并不看好他们的婚姻。李昉再婚没有惊动他。

不久之后,他便离开了机关,调到另一部门。他把自己看作一个失败者,受伤后的忠诚度快速上升,家里家外,模范规矩。终归是浪子回头金不换,妻子也不再追究,原谅了他的一时莽撞。一年后,他在妻子家族的帮衬下,决意投身商海一搏。李昉之殇,虽只持续短暂两月,却也刻骨铭心,这堂血淋淋的教育课让他彻底死心。自此之后,商海泛舟,不动感情,也无情可动,规规矩矩,洁身进退,倒也令朋友们刮目相看,有了几分敬意。

飞行途中,他脑海中蒙太奇般放映了与李昉的过往。生意上的成功之途,让他每每回想那段意乱情迷的往昔,仍还心惊肉跳,伤口是体内奔腾的河流。若是偏倚不当,他也不是今天的他。虽不至身败名裂,但估计也就蝇营狗苟,不知生发多少人生的烦恼之丝。

妻子一直以不同方式证明自己过得幸福。她和孩子去年初办了移民去澳大利亚,正式拿到绿卡至少要住满两年。孩子很乖,他也把情感的指针调试正常,夫妻间感情并驾齐驱,和气友睦,但妻子对他那次被淹没的出轨也不无顾忌,好在他的自觉帮着度过多次考验。

“现在的女孩子都生猛鲜辣,小心被她们吃了,连骨头都不吐。”“这几天有没有艳遇啊,你这种人在街上走,迷倒一片,但没一个真心实意的。”……刚开始妻子越洋电话不分日夜,旁敲侧击,他唯唯诺诺,态度诚恳。有时那边的孤独和欢喜,会在深更半夜造访,把他从昏睡中连根拔起,电话挂断,他再也睡不着。后来,电话频率日渐稀薄,儿子进了新学校交了新朋友,妻子到了华人联谊会,精彩的活动瓜分了她的孤寂。唯有他的孤寂恒常如新。

那些日子,回到空荡荡的家,一头扑在空荡荡的床上,他感到脖子被一双生铁般的手钳住,留点微弱的呼吸让他苟且活命。呼吸还顺畅的时候,和西媛偶遇撞出点火花,似乎就成了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孟庠公司周年答谢会,身为多年好友,他前去捧场,有熟悉的面孔,也有陌生的脸蛋。他略带出差奔波尚未卸下的疲惫,躲在角落,看那一张张被灯光照亮的面孔如何变幻。逢场都只剩下做戏,无聊无趣,这是他心底的总结词。他又何尝不是这样,见到投资者大客户政界要员,也要违心送上友好关切,而在不待见的有求者面前,他冰冷的脸上要拼命克制住那到处游荡过来的厌恶。

孟庠拐弯抹角逮住他,说:“忙死了,你帮帮忙,给那记者上上课,刨根问底,烦死了。”也不等他应允,就朝人群中招手示意。一个女孩弯腰向人致歉,转身向他们急急地挪他朝女孩打量几眼,与到场女性的职业装旗袍秀区分明显,一身国内休闲品牌,左肩挎一个紫色大包,皮质发光,经大堂灯一照灼人眼睛。

“这是商报记者西媛,你们爱怎么聊就怎么聊,想聊什么就聊什么。”孟庠一转身走了,西媛微微一笑,握手问好。她走过来,扇起一缕微风,夹着清清甜甜的气味,他一下就嗅到,像一只鸟飞快扑身草丛,精准啄住细小的虫子。

毕竟是干记者这行的,西媛很快就拿出专业精神进入到采访姿态。起初他还想调侃女孩,为什么大家都说要防火防盗防记者啊?但初次晤面,还没这么浅薄地说出口。西媛嗔怪:“孟总真不靠谱,连您尊姓大名都不介绍。”她的语速很快,漩涡般转动。

他递上一张名片,西媛莞尔一笑,“那这样就算认识啦。”

他们坐在沙发上,聊金融信贷、微小企业盈利新模式、正潮流的P2P。她不时从那个大包里往外掏,笔和采访本,手机,录音笔,纸巾,一面手掌能握住的化妆镜。她很认真地在本子上记着,不记录的时候就双眼盯着他。他有些发虚,眼神一迎上去,不及交锋,她又灵巧地躲开了。后来,西媛说,那天晚上,他看上去有着迷人的倦怠,早上刮净的胡茬齐整地挣扎出表皮,让她想起了她小时候的父亲。

“我显老吗?”

“你去问问镜子,你想和我比年龄优势吗?”他喜欢西媛这种性格,知性女子,握刀跨马,横冲直闯。

一来二往,几次商业活动他们遇见,就很熟络地打招呼,找个偏僻角落说几句互相体恤的话。孟庠召集过两次饭局,闻知西媛在例,他则欣然前往。过去那些吵闹的活动和饭局他一般是不参加的,当然他也不回家自己动手,他喜欢一个人去个私家厨房,炒一荤一素,或是二两虾仁馅饺子,一碟醋泡海蜇头,必不可少的是要点两瓶青岛啤酒。很奇怪,与西媛见一面就有外人感受不到的默契感。有时就一个眼神,彼此心领神会。这偶尔会让他想起李昉,想起那一小段不堪的情事之初。重蹈覆辙,并不是他想的,但从一开始,他就有了异样的感觉。这在孤独的深夜让他神迷意乱,有时他宁可浑浑噩噩跨过那道坎,找个杳无人迹的山居村落藏起来。“现实逃避主义者。”孟庠给他贴的标签,讥讽说,“你真要有本事,该是万人如海一身藏。”

像东京这样的喧闹拥挤是他未曾经历的,但喧闹之下的秩序又井然不悖,走过街头看到一两个踽踽独行人,面目安宁,不闻不问不东张不西望,这是孟庠说的“万人如海一身藏”吗?白天参观日方合作伙伴的企业,晚上看合同,与国内律师邮件研究风险指数。他历来谨言慎行,每一项生意上的抉择都要反复考衡风险。大或小,有或无,最大,最小,虽然他至今尚未遇到过风险来袭,顺顺当当赚着钱,但他依旧习惯性把该想到的一件不落地考虑周全。午后或晚上睡前的时候给西媛发过短信,回复总是很简洁,“开心玩”、“在加班”,有时就是一个微笑拥抱的卡通图案。屋檐如悬崖,风铃如沧海。千里之外,西媛差不多是无声黑白。他耳边黯然就飘过一段被费玉清扯散的旋律。

幸好合作伙伴是个热情洋溢的家伙。从晨起到晚上把每一天的时间充分安排到分分秒秒,劳逸结合,声色犬马。

“你们日本人都是这样谈生意的吗?”几次下来,他问对方。

“你不喜欢?我的跟中国人学啊。”

“我喜欢你换一种安静的方式。”

“哟西,明天就来安静的。”日本人眉头皱成一条直线,露出夸张的严肃表情。

第二天日本人邀请他当晚至家中作客。在商言商,他很不愿跟合作方建立超乎其上的友情。那会是一种伤害。生意谈不好就崩了,友情不能说崩就崩,二者又不可兼得。他犹豫了一下,对方说绝对换的是一种安静的方式,还鞠躬九十度。就破例答应了。

日本人家住京都郊外,从万人如海的城中逃离,车窗外景色换了一个频道,仿佛进入另一个世界,安宁,洁静。他偶尔会为自己的忙碌厌倦,也尝试过躲到乡下清朴之地,关了手机,不上网,但那滚动起来的事业之球不放过他,随时碾压过来。车内,他又闻到这两天偶尔从日本人身上飘来的香气,蓬松、浓烈得多。后视镜上一根细红绳吊挂着一个小巧的透明玻璃瓶,像可佩戴的饰物。他拿手随意从瓶身扇过,证实了自己的猜测。日本人专注开车,没有察觉到他的细小动作。

去的是一幢清幽的院子,小草铺地,花木葱茏,造型精致。迎门是两棵碗口粗的罗汉松,松针翠绿,刚洗过一般。他在国内一寺院看到过移植的罗汉松,就来自日本,均价要一百来万人民币。院子是日本人的父亲置下的家业,这老人几年前离世,留下的是墙上的照片,一个身材宽粗的矮个子老人怀抱一条玩具鲨鱼,背景是空荡荡的港口、碧蓝的大海,几条零星的帆船。除了老人,他估计那都是布景,老人真实的人生最后只能定格在一张虚假的布景上。上帝喜欢跟每一个人开玩笑。

脱鞋进屋,他皱了皱眉,鼻孔嗅到一种异常的气味,往脑门上冲,有迷目之感。他细细呼吸,气味在,用力吸气以证实来自何处时,气味又跑了。

日本人一眼看出他的心思,说:“这是我父亲的气味,他常年在海上捕鲸,一身海腥,久而久之,气味就像在这里安了家,家人早熟悉了,倒是外人不习惯。”

拉开几扇门窗,风穿堂而过。他旋即释然。

日本人亲自下厨,早有准备,很快餐桌挤满碟子盘子。杂锦刺身、鲜虾海龙卷、北寄贝、樱花鱿鱼、吉列炸生蠔。日本人一样样介绍,摆出一副美食家的派头。三文鱼片切得又薄又规整,云彩般地撂在冰碎上,闪闪发光。他把芥末研至无形,筷子左一偏右一扫,润滑入口,浅嚼两口,生生吞咽。清酒若干巡,杯口太小,与能牛饮的平时比起来,他似乎千杯有醉。

他哼哧鼻子,说:“你家里还有另一种气味。”

日本人嘴角上挑,微微一笑,“你嗅觉真灵敏。是的,龙涎香水的。”然后扑散了一下宽松的和服,气味又蓬松、浓烈了些。他自然听说过这是种昂贵的香料,但并不知其来历。

日本人说父亲是从长崎到东京来的,曾经是个捕鲸者。“每次回家要带回一屋子熏天臭气,那是抹香鲸的气味,知道吗?”

他不置可否,眨眼微笑,意思是你接着说,我在听。

那个布景里老人的形象渐次浮现眼前。老人参与过多次抹香鲸的捕捞,那是种地球上最庞大的生物,英文名叫Sperm Whale,翻译过来是精液鲸,没听说过吧。过去那些武夫般的捕鲸者费尽气力打开鲸那占身体三分之一的脑袋,里面白白的鲸脑油,滑腻顺流,像什么。

像什么,他回应对方,咧嘴抿笑。

夜晚过得缓慢,他们不停地饮酒,日本伙伴讲了很多话。他却常停留在那鲸脑油上,这油后来被人发现可以当作灯油,世界上最明亮的灯油。一头抹香鲸的脑油可以点亮多少盏灯啊。精液般的脑油。他脑子里突然浮现一个有点情色的画面。

谈完生意,比预期想象的收效大,他动了心思去一趟长崎,看看那个停靠了许多捕鲸船的港口。但日本人告诉他,现在不能乱捕,捕鲸时代早过去了。“不像过去,日本穷,吃不起牛肉猪肉,就吃一点点鲸肉。”听那语气,日本人贼坏呀,“一点点,那可是鲸鱼。”签好合作协议后的庆祝午餐,仍是日本料理,他看到日本伙伴用餐前每次都把一样样器皿、菜肴摆得精致有序,去长崎的念头突然直接高楼坠落,嘭嘭粉碎。找了个不适的借口,他提前回了酒店,改签机票,匆匆收拾,打车去了机场。他讨厌这个精致的利己主义国度,讨厌一个男人身上时有时无且绵长蓬松的香气。日本人说龙涎香其实就是抹香鲸肠道内消化不了的梗阻物,分泌出的一块松蜡般的硬物,随波逐流,未知归处,但昂贵得很。

日本人叹惜:“父亲运气糟糕得很,一辈子跟那些鱼、鲸打交道,最后老死在海上,都没能捞到过一小块排泄物。”

他收拾行李叫了出租车,就给西媛打电话,想告诉她提前回来的消息。电话没接通,发了条信息,片刻也没回。他们去吃过一次日本料理,西媛点菜折腾了几个来回,到头来发现全是小碟小碗,菜上得那么少,像孩子玩过家家。最后西媛用一句话点评这顿晚饭:价贵量少,日本人真小气。自那后,她宁可要他请去路边大牌档,也没跨进过那家料理店。

去机场的途中,突降暴雨。天色阴沉,雨雾浓密,整个世界都被雨吞噬了。车开得很慢,不能怪出租车司机,能见度低,雨刮器费力扫出前方一点点空白,马上又模糊不清。手机开着,发出细微的咔嗒提示音。天气警报、保险广告、旅游信息、飞行管家提醒,都是官方字眼,没有西媛的回复。他心中发出暴雨落在玻璃上炸裂的震响。

遇见西媛后,他多次告诫自己,不要去牵挂不要动感情。就像青春叛逆期的孩子,你越叮嘱就越跃跃欲试。有天夜里,在一个推不掉的应酬酒局上,他接到西媛来电。电话里只有嘤嘤颤颤的哭泣声,他走到包厢外,温细地问:“怎么啦?”西媛没有回答。哭泣持续到挂断电话,他也无措了,感到那是他一生中经历的最漫长和无望的时刻。那汹涌的怜惜爱意把他裹卷,丢到狂风暴雨里刷洗。回到饭桌上他不顾挽留,先行告辞。走出酒店,他就连续拨打西媛的电话,总是一个温柔的腔调:您拨的电话正在通话中。他开着车不知要驶向何处,而实则是朝着报社的方向。他不知道西媛这个电话是何深意,也不知道如何去帮她解决遇到的问题。环线塞车,红绿灯路口有交警举着闪光棒指挥交通,他一点都不担心自己是在酒驾,当然万一有麻烦可以让神通广大的孟庠出面解决。道路堵塞,心里更堵,他躁动不安地咒骂着这座城市,去他妈的万人如海,依然只能是蜗牛般地穿过那些尾灯频闪的交叉路口。

在他快抵达报社楼下之前,西媛的电话回过来了。她道歉:“遇到难受的事,冒昧打扰,抱歉!”听得出来她在努力平复自己,语气中忧伤未离,但明显改善了许多。

“抱什么歉,我到了贵单位楼下。”

“啊?你怎么过来了?”西媛非常惊讶。

“不是你电话喊我来的吗,我以为发生了十二级地震?”

那头扑哧笑了,紧接着又有伤心的眼泪淌下,“比地震还危险。”

“那赶紧离开震区吧,我带你去个安全的地方。”

十分钟,隔世般漫长。他就在车内的一片黑暗里,盯着窗外,偶有车灯流星般划过,摇晃着蓬勃的光芒,消失在广袤的夜色里。天空中还有星群吗?城市的灯火吃掉了那些弱小的星光。他浮现出儿少时代,户外乘凉,当老师的父亲教他认识满天灿烂的星座,狮子座、北斗星、猎户座,有时他不睡,就看着这些星座一个个地落下去。他突然想起有好些年没仰望过星空了。

西媛拎着她那个装得下“整个世界”的挎包出来了,他闪了一下车前灯,又陷入一片黑暗。他启动车,不说话,缓缓驶向连接线大道。西媛也不问,紧紧怀抱着她的那个“世界”。车开到郊外西塘山半山腰,停在观景台。风把白天的燠热吹散,站在这里可以远远看到闪烁的夜景。南面的月溪湖湿地公园、九孔桥、恒大半岛别墅,东边的会展中心、市政楼群,北边的工业园区,都被夜灯勾勒出清晰的轮廓。灯火辉煌,但照样被夜空巨大的沉寂吞没。

“你经常来吗?”良久,她的声音像是从“世界”的黑洞里发出来的。

“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来,风一吹,烦恼就都散了。”他扭头,想去捕捉那双忧伤的眼睛。

“你看到的是什么?”她的身体前倾了一下。

“你猜猜?”

“我不猜。”

“我看到最多的是孤独。你呢?”

她欲言又止,扭过头,看着浮在黑暗中的这张脸左右摇晃,初见时一闪而逝的心动猛烈撞击。西媛的自我调适能力不错,她所从事的记者职业,要求她拥有超出一般女孩的坚毅,很快跨出任何事情投下的阴影。无论阴影面积多大,职业女性都会加速跑出它的笼罩。

他隐约猜测到发生的事情,答案揭晓,依然带给他震惊。西媛跑政府经济线经常接触的市长助理,就是那位屡有不轨作风的田胖子,公开骚扰西媛。过去饭桌上、短信、电话,西媛也就当作领导酒后玩笑之举,而在几个小时前,他们跟着副市长到郊区县调研,吃完晚饭,田胖子把西媛叫到自己车上,返城途中,借着酒性骚扰她。他想不出骚扰的场景有多不堪。这不堪的场面他不是没经历过,那时他往往悄身后退,一旁麻木笑观,却从未指责过那些撩姑娘的朋友。

“有些人真脏。”西媛说了事情经过,说,“回来后,贱人还发信息,说要跟报社领导讲,下次去成都考察点名让我去随行报道。”

听到“贱人”一词从西媛的嘴里连滚带爬地出来,他噗哧笑了。他喜欢她说脏话时的样子。

“你还笑,早知道你们男人都没一个好人。”

“不笑了,没好人,没好人。”

“事情怎么办?”西媛撒娇地抓住他的手臂。这是他们除公开场合握手之外第一次肌肤上的碰触,他的心不由一紧,那种熟悉而又遥远的青春气息,仿佛穿过每一个毛细血孔钻进体内,在他的心里投下一颗炸弹,轰隆一声,水花四溅,眼目迷障。

成都是坚决不能去的,骚扰之事还没发展到侵犯之地,也就不能过度宣扬,最重要的是保护西媛名誉不受损害,这种事在外面一旦有点风就是雨,明天早上就会变成西媛攀附权贵,廉耻不知的新闻广为流传。世道龌龊,人心不古,他必须考虑西媛的进退。像一场宫廷密谋,必须设计好走的每一步和风险指数。他最后想到了孟庠,通过他这个中间人出马,让田胖子自觉收敛。

孟庠不等他把西媛的遭遇说完,就乐不可支地说:“这老色鬼,迟早一天要死在女人床上。”

“他怎么死跟我们无关,也许是死无葬身之地。”他责令这位好友想办法搞掂。当初,在单位站错队的孟庠郁闷之下,扑腾跳到“海”中的关键几步,都有他出手相助的功劳。他在别人面前从不居功,但对孟庠是个例外。

没两天,孟庠回话,事情解决了,安排饭局找几个风月场上的美女陪田胖子。酒至半途,孟庠半玩笑半严肃地提到了西媛。“老色鬼其实是聪明人,放心吧,不会有下次了。”接着孟庠话锋一转:“你替西媛出头,英雄救美,你俩什么情况啊?”

他早料到有这么个问题在孟庠那里等着,其实他也不确定什么答案是最合适的。朋友,知己,怜香惜玉,有所图谋。不等他启齿,那边变得嘈杂起来。“有重要客户来了,改天聊,把答案想好了再告诉我。”孟庠哈哈呀呀地留下一串笑声。

田胖子的事有了回复,他站在办公室的大落地窗前,给西媛发了条短信。整天他好些次拿出手机,都不见回信。直到晚上,西媛气喘吁吁地打来电话:“忙死啦,忙死啦,今天跟一企业志愿者到山区贫困助学,没信号。那事情,谢谢你啦。”

他不安的心绪,在这急促的言语里获得抚慰。“吓死宝宝啦。”他突然抖露的幽默,逗得西媛哗哗笑起来。

他们再次见面是周末,西媛说要去山里,送一批代购的书和文具。他自告奋勇地当司机。去的路上,西媛很兴奋地讲采访那山区穷学校的意外发现,又如何跟某个企业成功牵线,下一步打算再找几个企业家资助一下。

他保持微笑,耐心听着西媛的讲述,内心充盈着欢愉。他们把书送到,只有一个老师在值守,因为是周日,他没看到那些穷孩子,临走时,他悄悄塞给老师一个信封,老师很感激地推辞。他说:“一定要拿着,一点心意,给孩子们改善伙食的。”

回程路上,疲乏的西媛座椅后靠睡着了。山路崎岖,他不敢分神,偶尔瞟到熟睡的那张青春的脸,素净,饱满,眉目之间,奕奕神韵从里向外肆意流淌,又有着那么点桀骜不驯。他感觉又回到十年前,他也是被李昉那张熟睡的脸打败。他把那张脸按在墙上,嘴唇摩挲,然后急切地撞击、吮吸、咬噬。男女之间,情到深处,是没有顾忌的,身份、家庭、道德感、廉耻心,现实之中的框束枷锁,都会无形中通通打开,插上翅膀飞走。

突然之间,他的心像被刀轻轻地割了一下,血和痛,一丝线般地渗出,刀口扯裂,越来越大,四处喷溅,血漫上脖颈,堵住喉咙,身体颤发出咕咕嘟嘟的抖动。

飞机因暴雨暂时不能起飞,他被困机场。

西媛的手机索性关了。他有不祥之感。李昉事件之后,他就成了一个禁欲主义者。但对西媛,他不知是欲望的苏醒还是爱恋的重生。他心机深重,既大大咧咧,又精巧细致,呵护着他们之间的一举一动。他知道,也许只是要等待一个十年前的拥抱,冰山就会浮出海面,世界就会热烈绽放。

打给孟庠,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司机电话是通的,他说:“飞机晚点,起飞登机前再联系。”

司机突然说:“田胖子被抓了,前天的事,新闻播了。”

他愣了一下,然后“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这田胖子说起来也算是个“人才”,从乡镇一步一步爬到市里,从交通局长的位置上转到了政府部门,分工高速公路跨湖桥梁这些重大工程的建设与调度。大权在握,办事风格精准凌厉,唯一受人诟病之处是个人作风,不隐晦的结果就是他原来还可以爬到更高的位置结果走得磕磕碰碰,有人希望看到他彻底摔下去却偏生安稳风光。孟庠跟他透露过不少与这位市长助理的交往。他怂恿孟庠这两年转战高速建设,拿不拿得到标,花多少代价拿到,与田胖子不无关系。

孟庠会否受到牵连?他给过两笔钱,让孟庠拿到田胖子受贿的证据,捏在手中当尚方宝剑。孟庠要他三思,别意气用事。他也深知那些台面下的利益条块是环环相扣错综复杂的。但想到那张坑洼的脸和肮脏的手逼近节节败退的西媛,他不再为自己的别有用心感到可耻。现在试着给认识的孟庠公司一位副手打电话,副手说一周前告假来了新马泰旅游,孟总的事业稳如泰山,不说不可能有事,就算有事,孟总都摆得平。

“有些人,吹牛已经不知廉耻了。”他想起西媛说过的这句话,她采访一些老板,大大小小,好像都是这世界的宠儿,上帝的眷顾能让他们走得一帆风顺康庄开阔。“资本家都是吸血虫,包括你,到时等着迎接一场新的社会主义改造吧。”看到西媛气呼呼的认真模样,本想辩论几句的他,反倒被逗乐了。

雨势小了一些,远方的天空被劈开一缝光亮。但机场广播还没通知航班时间调整的准确信息。机场安排了晚饭,向延误表示歉意。一个个的鞠躬在眼前晃动,他根本没心思去理会这些歉意,紧紧攥着手机。终于等到孟庠回了电话,是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

“哥,我刚出来,被纪委请去喝咖啡了。”孟庠的声音有些嘶哑。

“你在哪里?”

“我在煮三江,一个人安静一下。”煮三江是个茶室,离他家很近,他当初喜欢喝茶就被朋友撺掇入了股。负责经营的朋友让他取个名,他想都没想,就说了这名字。父亲在他小时候最喜欢哼唱样板戏,久而久之他也会那么几段经典的唱词,尤其是《沙家浜》中阿庆嫂的那一段:“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莫思量。人一走,茶就凉。有什么周详不周详。”阿庆嫂的玲珑洒脱,对世事的洞明,似乎都在这几十个字里出神入化。

他走到候机大厅的一个角落,往外看,雨小了许多,推开透气窗,风凉飕飕地挤进来。他脑子里打开那张风险指数的防控网络,琢磨着孟庠缠身的麻烦到底有多大,要不要出手,又该使几分力。他想象着孟庠坐在他最熟悉的那间最幽静的茶室包厢里,能听到茶壶烧水的翻滚声,杯盏与黄花梨茶台磕碰的脆音。孟庠讲述大清早出门被纪委的人拦住,带到老城区一家宾馆问询的经过。孟庠起初迂回不言,被呵斥“放清醒些,好好想想”。“醒悟”中途,独自进来一个人,低声暗示,田胖子主动供了,跟他有关的问题直说无妨。孟庠心中有底,再到讯问就交代了公司参加的几次高速竞标,走的程序合法,只是给田胖子送过十万现金,前前后后吃饭请客旅游送礼花销。都是细枝末节,对孟庠而言是伤筋不动骨,签字画押就放人了。

“总归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啊。只怪田胖子把我供了。”孟庠气恼地说。

“为什么供你,他是个聪明人,知道你人脉广,跟一些上层有交集。”

“我早有预感,田胖子迟早要出事,也怪我大意,有些事手脚做得不干净。”

“你把跟他有关的说了就没事了,纪委不是针对你。”那些跟官场人物沾腥的事,他也不是没做过,如果只是这样,凭孟庠的活动能力,不会有什么麻烦。

“麻烦的是西媛。”

提到西媛,他的心一搐,“她有什么麻烦?”

“你不知道她父亲,鑫达建设公司的郭总,和田胖子穿一条裤衩的。”

他感到脑子有些混乱了,西媛是郭鑫达的女儿,这像是一个玩笑。“我以为你早知道啦。”孟庠一句话就绕过了,是故意隐瞒还是真以为他已知底细。这些年,他早该知道,信任从未绝对透明过。

孟庠简要讲述,郭鑫达在西媛小时候就离了婚,西媛随母亲单过,母亲前年抑郁自杀了。父女一场,又在同一座城市,郭鑫达时常暗中物质施舍,西媛总是拒绝。郭鑫达学聪明了,悄悄瞒着把女儿大学毕业办进了报社。他和郭鑫达没什么交集,但耳闻过一些此人劣癖,这个身边豢养了好几房女人的地产商,为了钱可以做出任何人想不到的事。当年抛妻别子,就是另择高枝跟一个银行行长的女儿好上了,行长批的一大笔贷款,让他此后活得油光发亮起来。上帝真是会开玩笑,一个臭名昭著的商人,有一个冰洁女儿。

他把透气窗打得更开些,好深呼吸几口雨后空气,却又仿佛闻到那个日本人家里奇怪的气味,恶心呕吐之感体内蔓延。那天晚上,他一直在忍受着气味飘来荡去的困扰。幸好那个日本人的絮叨,分散了他的注意力。日本人说,从小家中贫苦,父亲常年出海,回家就酗酒打骂,母亲在家织织补补,默默忍受,把家里里外外安顿得整洁有序。有一次母亲肚子突然疼痛,叫他去领来村里年轻的医生。那以后,母亲就经常性地患病,医生也成了家中常客,父亲也常常借醉酒摔打女人。一年多后,母亲留下与父亲的离婚书,跟医生走了,从此杳无音信。他一点都没埋怨过母亲,像母亲这样的贤淑女人应该生活在京都的小院,而不是在偏远的渔村。他以为母亲是去过幸福的日子了。三年前,母亲泪眼涟涟地找来,原来是医生罹患癌症,需要大笔治疗费用。日本人说,站在眼前的老女人,哭诉得那么凄惨,他怎么都没法把她与自己的母亲联系起来。那一刻他对生活充满了厌恶和报复之心。母亲和医生后来怎样呢?他没有问日本人,一个从小被抛弃的孩子,有任何理由做出任何选择,道德评判与他们之间的生意来往没有直接关系。相较而言,他更信任黑字白纸受到法律约束的合同。

又一个陌生的电话响了。还是孟庠。“是西媛举报的郭鑫达,实名举报,这下西媛成了头条了。”孟庠说,是刚才得到的准确信息,可想而知,田胖子就是郭鑫达牵出来的。一条绳上的蚂蚱。

他一句话也接不上来。

“哥,你联系上西媛,劝劝她。”

“我也没找到她。你再动动你的关系,把事情问清楚。等我回来见面说。”他说。

西媛的手机还是关机状态。她是躲起来,还是纪委带走保护起来了。田胖子出事是迟早的事,从知道西媛被骚扰那天起,他忐忑的心绪就一直游离不散,当年李昉情感大转折,做了田胖子的儿媳妇,这是他至今不解也没再追问的事。这些年里,时常会心有不甘,又抚慰自己,有些事不知道更好,也许是对自己最大的保护。但西媛的出现,让他一块块砖头搬垒着房子的高墙,但他又隐隐担忧这面墙一下被撞塌。

他迈出沉重的步子,走回候机厅,广播声音在耳朵里轰鸣不清,也听不懂,倒是显示屏上闪烁的几个数字能懂,与签证夹着的机票上的数字相同。登机口排起了有秩序的长队。他差不多是最后一个登机的,飞机上异常安静,大家都被晚点折磨,每一张脸了无生趣,各自缩在座位上安顿身心。这一年多来,那个在他内心藏着的秘密,那种隐蔽的成就感被摔成碎片四处溅落。一个月前,他把暗中收集到田胖子受贿违纪的证据,匿名通过邮件寄给了省纪委。而如今,事情的复杂度超出他的预想,之初的风险分析也分崩瓦解。他压根就没考虑过那些与田胖子有交集的商人,包括郭鑫达,他们落个怎样下场都是各自有命。“你不觉得,你们都很脏吗?”西媛曾经半认真半玩笑的问题,让他曾有些不悦。她是说郭鑫达,是说他,还是这个群体。那时他并不知道她有一个有钱的前父亲。他心底又何尝没有过那些不堪的过往,算计、圈套、挥霍、沉溺、谄媚、虚情、流言、敌视……他在这个场内,抵御退守也偷袭攻击。西媛闹出这一出,举报自己的父亲,她只是报复一个抛妻弃子的父亲吗?他想起西媛说过的一句话,他很像她小时候的父亲。是胡茬,还是别的?眩浪随着飞机滑行滚滚而来。

起飞前的一阵颠簸,让他习惯性地紧了紧身体,抓住扶手,缩到凹下去的座位中。他的生活此时仿佛只剩下一颗坚固的核,他被安全地裹在核中间,在空中飞来飞去。他是安全的吗?这些年,他的安全并没有带来多大的快乐。西媛是安全的吗,下一刻他会怎样去面对那张掩饰不了被忧郁击伤的脸。

他微微闭上眼睛,渐渐入梦。一匹紫色小马在烟雨蒙蒙的草原上奔跑。开始的奔跑那么充满力量,路经一片森林时,突然地动山摇,一棵棵苍天大树纷纷坠地。他奔腾着四蹄,四处躲闪,没有奇迹发生,小紫马身陷泥沼,一点点地下沉。小紫马突然变成了李昉的脸,西媛的脸,他自己的脸,又变成从未见过的一张抹香鲸的巨脸,宽大肥硕压铸成长方形的脸,尖嘴张开眼睛就眯成一条凶恶的缝隙,灼灼的目光像冰刃刺过来。这一刻,汹涌的爱意在雪崩。天地倒置,大树、石头、云块、岩浆,呼啸而覆,他迎接着砸向他的一切事物。云端之上,他看到夜把夜照亮。

骚乱过后,世界宁静。他迷迷糊糊挣脱泥沼的缚身,那种奇怪的气味又蔓行而至。时而臭不可闻,时而微香沁肺。他不知道,何时才能真正甩脱这感官之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