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闷闷
1
要说村里谁和脸树走得最近,相处得最好,毋庸置疑,大家定会把目光齐刷地投射在二女身上。
人们都说二女和脸树是一路的,都怪,脸树愿意二女抚摸,二女也愿意常去抚摸,你情我愿的事情,其他人无权做出任何干涉。
脸树是什么时候立在庙边上的,没人说得清楚,儿子问父亲,父亲问父亲,父亲的父亲说他爷爷那会就有,他爷爷已经化在了土里,所以无从说起。庙虽说不大,但若是哪个村里没座庙,是要被诅咒和笑话的,就好比女人不会生娃。脸树长在不大的庙墙边,间隔八九步。一般的树往高往粗长,枝叶四散开,脸树不同,高度和墙身做了平头兄弟,说实话,人们真是担心,如果哪天墙塌了,是不是脸树也要跟着崩塌倒地。当然,这只是人们的臆想。不过,现实中自从脸树高度停止向往天空后,卯足了劲在宽度上下功夫,如吃食好起来的人们的肚子,一圈圈的赘肉不断浮现,就那么个矮墩墩,枝叶胡乱散开,比四虎的头发都凌乱黏稠。长成这样也倒罢了,可它似乎故意挑衅甚至羞辱人们,在矮短粗的树干上生起疮来,先是小点,一天天变大,到西瓜大时,便起了裂子,一道道,弯弯曲曲。远远看去,像是凹凸不平的疤核桃脸,再细看,像是浑身穿着细纹丝,妩媚不已的妖怪。
村里几个负责的商量,说这恐怕不是什么好兆头,谁家的树会长成这个样子,最主要的是,再长就要把庙墙给挤塌了,里面的神像就会露出来。神像要是被风吹雨淋了,这是大不敬,村子里说不准会遭大祸的。得抓紧,这矮墩子长得迅猛,最近雨水尤为多,有人说别看它一天悄无声息,坏着呢,暗暗出着劲,村里有精明的细致人,拿尺子在它和庙墙之间的间隔处量盘,不量不要紧,一量吓一跳,真是一天一个变化,间隔在不住气地缩短,有时缩短半毫米有时缩短多半毫米。雨后日光一足,养分又跟得上,甚至一毫米一毫米地靠近。
容不得再犹豫,眼看黄历没日子了,量完树干和庙墙的距离的人回来报告,剩不到八九厘米了,加上凹进去凸出来的疙瘩,在八九厘米的基础上,还得减去四五厘米,已经是火烧眉毛了。当晚,在村委会窑里商量定,明天去镇上弄几个大的锋利的锯子,把这丑怪的邪树放倒,再找人,拿上镢头铁锨刨挖,连根去除,不再让长起来。
第二天天不亮,村里派人开上三轮车去镇上取锯子,人们早已围在了矮墩子树周围,像一个个专家,边仔细察看树身及和墙的间隔,边沉思。有的彻底蹲下来,一只手托着下巴,更像是一位深思的哲人。哒哒哒,三轮车进村时,太阳已经在山的边缘处冒了花,几个人气喘吁吁地抬着两个巨大的锯子往这里走,爬到半山腰,连口气都没顾上喘,径直地向着像是等待了几个世纪的人们走过来,自豪地给村领导报告,一切都已准备就绪,等村长一声令,就可以开干了。
村长是二女她爸,人极好,人常说一儿一女活神仙,不过村长还不能活神仙,顶多是个人。孩子在数量上吻合了,但质量上有瑕疵。儿子大强长得人高马大,不巧应验了那句话,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儿子的智商可以说就是几条直线,不会拐弯,好在二女是好的,学习好,一考一个第一名,老师们都说,这娃娃将来了不得,定是能飞出这小山村的火凤凰,这也是对他残缺的心的一种弥补与慰藉。
几个年轻人跃跃欲试,摆弄上了锯子,村长给厉声喊住,说,你们几个愣头青,没准备好就胡乱搞,馍在篮子里忙个屁,没听说过?忙婆姨嫁不下个好汉。这幽默风趣粗野的训斥,反倒惹得几个年轻人和围聚的人轰然大笑,年轻人立即接话,生怕话落在地上碎掉,说,那叔,你说,还要怎么准备,才能搞得好。村长看他们几个使坏,说,年轻轻的不学好,就讨教这么些话,说正经的,找根绳子来,把绳子挽在最粗的那根树枝子上,防止一会摇晃,掉下来把庙顶砸烂。年轻人面面相觑,窃窃私语,不得不佩服,还是村长想得周到。
一切准备完备,拽树枝的拽树枝,拉锯子的拉锯子,锯齿顶在凹凸不平导致坎坷无比的树身上,起初好一阵剧烈的抖动,不过手握锯把的人早已预料到了,五根手指紧攥着锯把子,仿佛要捏出还残留在里面仅剩的几滴水,不容许有半滴的水存在,因为也许有半滴水就会让手指滑倒,锯子蹦脱,飞翔在半空,让这矮墩子树耻笑。村长再细心地看一番,就在要下令开干时,一件让大家至今想来都发怵浑身冒冷汗的事情发生了。
在村长喊开干的同时,轰隆一声,亦步亦趋地跟进,大家循声望去,惊愣住了。和树就要亲吻上的那堵庙墙坍塌了,砖块和泥土掺杂在一起,裸露在全无遮掩的阳光下。最让人们心生恐惧的是,矮墩子树的树干和露出来的神像一般高,若是认真看,恐怕要比神像低那么几厘米。年轻人的手指被汗水浸透了,锯把子湿淋淋,手指没有力气再握紧,锯子滑落在地上,拽拉绳子的人也丢下绳子,呆愣在原地,眼睛傻傻地在树与神像间穿梭,最明显的那个特征大家都已看清楚,不过谁也没有言明。看着残破的庙墙,大家心知肚明,这棵矮墩子树锯不得,错怪它了,它不是妖树,而是棵神树。人们收拾起家具,从树上解下绳子,各自散去。
没几天,几个工匠在这里忙碌,重新垒砌庙墙,为了防止树干碰到墙,把新庙墙往里挪移了十几厘米。按理说,还是不解决问题,这是在没有其他更好的解决办法之后的无奈之举,新庙墙修起后,量盘的人继续去量盘,奇怪的是,自从新庙墙砌起来,树干再没有和庙墙缩短相间的距离。量盘的人就怀疑,是不是树干再不往粗长了,就把尺子绕树一圈测量,让人不解的是,树没有停止生长,树干还在变粗,可就是和庙墙的距离保持不变,村里把这个事情传得沸沸扬扬,包括来过几个外面的专家,看过后也无法说出其中的缘由。自此,十里八乡都知道,这里有一棵神树。
2
二女从什么时候开始抚摸树,人们绞尽脑汁,想不起个具体时间。包括她爸村长,也说不清楚。二女学习好,村里人无人不知晓,都做出了大胆的预测,这娃将来是做大事的,别看是女娃。众人说,上天总体来说是公平的,大强傻痴,二女就机灵聪慧,许是上天把大强的聪明才智全部给了二女,村长觉得听的过去,因为很多时候他也会这么一厢情愿地想老天。
二女小学升初中考到了县城最好的中学,学费书费一律不要家里管,就光是吃喝,吃喝学校每天还给补几块钱,家里基本上不用花销;初中升高中,考了全县第五名,市重点中学点名要,她没了主意,学校有些老师说去,有些老师觉得去了不好,倒是留在县城的学校比较好,更自信,发挥得更淋漓尽致。她回家问爸妈,村长说去市上也好,市上的教育质量高,条件更先进,她妈不情愿,说就在县城,县城也好着了,说这话其实是疼女儿,害怕出去太远,人生地不熟的生活不惯。最后的决定是按她妈的建议做出的,她留在了县城。
高三后半年,剩一个月就高考,学校的整个高三年级乱糟糟起来,老师们也管不住,说重了怕挫伤学生们的积极性,不说又害怕这一个月的松懈拉低整个升学率。二女给老师说,她要回家复习,学校太吵闹,复习不成。老师当即批准了她的请求。她在家里复习得井井有条,和学校别无二致,该是早上背什么就背什么,中午做卷子,下午看课本等,每天都安排得紧紧的。家里的爸妈是全力配合着,乃至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做着力所能及的配合。比如,今天这家给送来个吃的,明天那家给送来个喝的,听说她找不到一个安静背书的地方,大家就极力推荐村里的隐秘及世外桃源般的地方,让这个将来在中国某个领域必将风起云涌的女娃专心致志地复习,好将来他们也能沾点光。二女对大家的帮助很感激,尤为给她提供早上背书的地方,特别满意。
大家看二女是胜券在握,都满心欢喜地期待高考那天的到来,等待那个激动人心的消息,也算是对他们无数猜测的验证,让他们也自豪骄傲一下。但大家的一切欣喜与期待等待落空了,二女没有去高考,当村里人知道二女没有参加高考,已经是高考结束的第二天。学校的老师们也不相信,去教育局一核对,确实,就是他们看得无比重要,把整个学校的希望全压在身上的二女。他们难以相信这个事实,二女为什么没去考试?她爸妈听到这个消息如五雷轰了顶,半天反应不过来,找到她问,她在河边坐着,不管他们说多少,她沉默不语。
她好像成了哑巴,谁也不能使她开口说话,发呆发愣,一呆愣就是一整天,村里人即使很失落,也还是想得知其中的原因,等待着她爸妈的回答,众人如嗷嗷待哺的孩子,始终盯着她家的动向,把老两口为难的,连家门都不敢出,只有痴傻的哥哥大强,还一如既往地在村里肆意游逛。
人们得不到当事人及当事人亲人们的解答,就开始各自猜测,却毫无结果。她的木讷与沉默征服了一切,整天要不哪里也不去,要不就是整天在村里瞎跑。时间一长,人们也就见怪不怪了。她爸不甘心,带她到省市的医院都去过,一个像是商量好的答复,说大概是受了什么刺激导致的,两个办法,一个是在医院治疗,一个是带回家,在家里休养。医院的治疗无非就是关在房子里,打针输液,她爸舍不得,还是带回家休养。回来后把村长辞了,众人都劝说,继续当着,只有在他的带领下,村里人才能有好日子过。他去意已决,谁说都没用,女儿成了这样,儿子也那样,哪里还有心思当这村长?人们还是叫他村长,说不管怎么,他都是他们心目中的那个村长。
他急躁得没办法,好好的娃娃,精精灵灵,突然间就变得不知红黑,托人找了个出名的神婆婆,让神来看看,女儿的无故痴傻,是不是被什么妖鬼邪恶的东西给缠上了。神婆婆在躺下的二女身上,一会舞剑一会默念一会撒米一会吹火一会泼水,最后得出的结果,有几个小鬼在,不过这是娃命中注定的,过段时间慢慢会好起来。神婆婆在打了折扣,发了慈悲心后,索要了五百块钱,留下三道符,一道贴在门上,一道缝在二女的枕头里,一道在晚上十二点去村里的十字路口处烧掉。一辈子精明能干的他,信了神婆婆的话,谨慎小心地按着嘱咐的做,期盼女儿尽早逃脱魔鬼的手掌,快点好起来。
3
一天,有人看到二女常到庙边上的矮墩子树跟前去,用手抚摸不止,像是母亲抚摸孩子,也像是恋人间的爱抚,抚摸的很认真很专心。人们没当回事,一个神志不清的人去抚摸一棵奇怪的树是正常的,仿佛不去抚摸才是不正常。后来的日子里,有越来越多的人看到,村长家二女抚摸树的行为,村长也看到了,多次拉开,带回家,可管不住。村长打算把她关在家里,妻子哭闹的不行,舍不得,毕竟是自个身上掉下来的肉,其实村长的心里也是不愿意,无奈。只好任其发展,每天在村里就行。
不久,村里有了传言,传言把村长、矮墩子树、二女、庙墙、神像联系在了一起,人们说,若不是二女经常去抚摸树,抚摸树上凸起的疙瘩,他们还想不到。二女奇怪的傻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虽然没有具体的时间点,但有一个是可以确定的,村长召集村委几个其他的领导锯矮墩子树及实施后,儿女就出现在树边,开始抚摸。人们不禁恍然大悟,矮墩子树非但没有锯成,还被人们敬为神树。村长要锯一棵神树,会不会是神树对村长的惩罚?不幸的是惩罚落在了女儿二女的身上。村长听到这话后,把自个关在边窑里,吃烟吃得是烟雾大罩,直到月上来,卧在对面山头上,才从窑里出来,一身的死烟气,端起锅台上妻子给留下的饭,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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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两三年过去了,二女本身就长得俊俏,这两三年的时光在她身上留下的是一个女孩子应有的发育与成熟。二女的胸部变得丰满起来,衣裳紧绷绷的,白皙的皮肤水灵灵,犹如河岸边常年湿润润的石崖缝隙,不住往下滴水,还是夏天院子里刚长着花的西红柿,村里的女人们在羡慕之余惋叹道,这么好个女子算是毁了,不然找婆家挑拣着找了,现在只能委屈了。
村里的二流子后生很多,常有事没事地戏逗二女,看二女路过或二女抚摸树,就对二女说下流话。他们戏耍是戏耍,但不排除他们真的对二女有垂涎的意思。就拿二女的容貌来说,上下川再找不出第二个,人傻痴但容貌不傻痴,不由得让人想入非非。戏逗二女最多的是家里光景好的雄伟,名字叫的大,实则是个小鸡崽子,瘦得像根麻柴棍子一样,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家里就这么一个娃,宠惯得不像样子。
雄伟蹲在小卖部前的石头台子上,抽着烟,和边上几个一搭的闲聊,不时蹦出一些淫秽的话语,看到二女过来,肯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色迷迷地盯着二女说,二女,你又抚摸树去了?二女不言语,像是没听见,只管按着自己的步子前进。雄伟觉得尴尬,加上边上其他人的嘲笑调侃,脸面有些挂不住,继续强作欢喜地戏言二女,说,二女,你咋还不好意思了,这有逑个什么,年轻女娃想让摸太他娘的正常了,可你狗日的选的对象不对,怎么能选那么一棵矮墩子还满脸疙瘩的树,要不这样,你从我们这里面选一个,怎么样?边上的几个人也蠢蠢欲动起来,配合着雄伟的话语。
二女依然没在意,雄伟觉得这样的无视是最难堪的,尤其同伴们在的情况下,于是走上前去,挡住了她。堵住了右边,二女向左边走;堵住左边,二女向右边走,就是这样,来来回回,遮遮挡挡,其他几个同伴也上前来,加入到围追堵截中,嬉笑着,继续说前面没有说完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