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脚印

2017-02-07 22:27倪丽英
文学港 2017年1期
关键词:灯罩相框卧室

倪丽英

深冬的黑夜,像夜猫深不可测的眼,幽寂空旷。寒风夹带些许零碎的雨点,呼啸而来。让人先从背心里就觉得有一种冷,像某种怪异的野兽正袭击过来,进而透过皮肉深入到骨头骨节。

昏暗的路灯下,一排斑驳的梧桐树杂乱无章地左右摇摆着,像风烛残年的老人在呻吟、挣扎。昔日热闹非凡的住宿区,也因了矿区的搬迁而冷落得近乎有了一丝阴森的感觉。或许是年久失修,更或许是少了人气的原因,那一幢幢修建于上世纪六十年代且抗八级地震的三居室干部楼,也已然到了迟暮之年,在这个季节里静如死水。

偶有几缕昏黄的灯光透出,那或许是一些恋旧的老人,不舍离去选择了留守。他们中有的两两相伴,有的则失去了另一半,独自一个人凄凉地度过一天又一天……

她,从一个老姐妹家里出来的时候,已快深夜十二点了。一股寒气逼来,不由得打了个冷颤,裹了裹稍稍有点宽大的外衣,双手交叉抱在一起,弓着腰加快脚步,气喘吁吁地爬上了六楼。

楼道的灯被蒙上了厚厚的灰尘,发出微弱的一点点光。她掏出钥匙,很熟练地打开了自家的那道大门。

客厅的灯,亮着,那是她出门之前故意没有关掉的。推开其中一间卧室的门,随即打亮了灯。一个绾着青纱的相框映入眼帘,相框里的他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正望着她,脸上也还是那份和蔼可亲的微笑。她有些累了,毕竟是要七十岁的人了,一口气爬到六楼。对着黑白照片,她坐在了沙发里,呆呆地看着对面的他。

房间里的摆设、家具一成不变。用橡皮筋蘸上颜料印出花型的立柜、高低床,那是他当年亲自从伐木场拉回木料请木匠精心打造的,当时不知让多少人羡慕眼红,只是现在有些老土得掉渣。三口大小不一的木箱,从大到小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墙角的一边,是为他们立下汗马功劳的功臣。小的装满了他的宝贝——一本本厚厚的《毛主席语录》和《毛泽东选集》,跟随他从军、退伍到参加工作,再到成家立业。大的是她嫁给他时唯一的嫁妆,之后就成了他们的百宝箱。他们奖状一样的结婚证,他的军人证、退伍证、第一本驾驶证,她给一家老小做鞋的鞋样,织毛衣的样书,还有孩子们的生辰八字,在他们眼里都是一笔笔极其宝贵的家产,一直收藏到现在。桌面有些模糊的写字台上放着一盏古老的台灯,茶几上的烟灰缸再也没有了烟灰和烟头。她的眼角湿润了,揉了揉鼻头,长长地嘘了一口气,熄掉灯走进了另一间卧室。

他走了小半年,这是她第一次回家。她太想念他了,他们拗不过,同意她回去看看。

夜,越来越深,也越发的感觉到冷。简单地洗漱后钻进被窝,暖和倒是暖和了一些,只是之前的困意却莫名地缓减了不少。看来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枉然,以为去朋友家聊天会分散心思不会再时时刻刻地去想他,会学着接受生与死的离别,以为晚些回家就会很快地入睡一觉到天亮。可是闭上眼,满脑子全是他的影子,是他们一起生活了几十年的点点滴滴,往事像汹涌的洪水一泄而出无法阻挡。

“嘭”,一声竹子破裂的声音发出,真真切切。大半夜的,整个房间寂静得连她自己的呼吸声都能听见,这绝对不是幻觉,那是哪来的声响?顿时,她睡意全无,整个人都警觉了起来,这分明就是从房间的某个地方发出来的呀。她好像有点怕了,双手抓紧被子,不敢睁眼。

紧接着,又是“嘭、嘭”的两声,这就是竹子破裂的声音。她是农村长大的穷孩子,自小就会用竹子编织背篼、簸箕一类的农用品,所以对竹子破裂时发出的声音再熟悉不过了。只是,这不是农村,而且家里根本就没有竹子之类的东西,怎会有这样的声音,又是从房屋的哪个地方发出来的呢?心提到了嗓子眼,一丝冷汗冒出。本能地打开了灯,这个时候只有光亮能给人一点安全感,会让人少一些恐惧。瞅瞅四周,一切安然无恙没有什么异样的地方。客厅、厨房、卫生间,包括阳台以及另一间空着的卧室,都一一地查看了一遍,一切都是如此的正常。对,他们的那间卧室,现在是独属于他的那间卧室。她有些胆怯地走了进去开开灯,看了看相框里的他,再扫视了一遍房间,依然没有发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房屋里所有的灯都被打开了,是要把这声音的来源查个水落石出,还是要给自己壮壮胆?恐怕此时连她自己也搞不明白,只是从打开第一盏灯的时候起,这声音就没有再响起过。

在这个家生活了几十年,从没有发生过这样蹊跷的事。现在他走了,居然,莫非……只是下意识地想了想,就觉得头皮一阵发麻,赶紧关掉所有的灯,有些踉跄地走回到之前睡的那间卧室。躺在床上,屏住呼吸,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精神高度地集中且紧张。时间走得好慢好慢,一分钟,又一分钟,再一分钟,没有任何声响。“我就知道不会是这样”,正当她心里稍稍有一丝安慰的时候,“嘭嘭嘭、嘭”那个声音再度响起,比之前来得更强烈更真切。这个真真实实存在的声音,确实是来自家里某一个地方。猛地从床上弹起来,按开了床头的开关。愣愣地抱着双膝坐在床上,头无力地耷拉在双膝上,憔悴的脸有些不自然地抽搐着,嘴唇泛着一丝紫色微微的颤抖。“是,肯定是他,他知道我回来了,去了那边的人是见不得光亮的,不然怎么关掉灯他才出现。是在怪我这么久了才回家吗?怪我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里吗?”这一刻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泪水奔涌而出,呜呜的哭泣声飘出窗外合着北风在凄冷的夜空上久久地飘荡。

“要不要请个人来看看?”她在电话里告诉了我们昨晚所发生的一切。难道真的有这么邪乎?晚上,我回到家和她一起睡在她昨晚睡的那间床上,忐忑不安地等待着离奇古怪的情景再现。

原来,只是虚惊一场。是那间屋里的塑料灯罩,由于长年累月的烘烤产生了热胀冷缩。所以当把灯熄灭了之后,热度稍稍褪去灯罩一收缩,就发出了破裂的嘭嘭声,灯罩上那几条新鲜裂痕足以证明了这一点。我们把灯罩取下后,那种声音就销声匿迹了。

虽然谜底揭开了,但她还是打心眼里认为那就是他,是知道她回来了高兴?是随着也一道回到了家?或许……

“不要再回去住了,以后回来了就和我们住在一起。”“不,你们不懂,我回来就是奔着这个家的。”“那你一个人住在那里……”“我已经是这把年纪的人了,回来一次就少一次了,趁我现在还能走动就多走动走动吧,只怕以后想走都走不了了。”这样伤感的话语让我、我们无言以对。

沉默片刻之后,她抬起头再度望着相框里的黑白相片。“他这一辈子年轻的时候奔波劳累,到老了老了该好好在家享福的时候了,却得了这么个绝症,这家医院住了住那家,连最后都没能在自己的家里闭上眼。”“现在去了那边好像都还没有清闲下来,开了一辈子的车,走过许多的路,留在这世上的脚印太多太多,恐怕一时半会儿是收不完的,昨晚他多半是回来收脚印来了。”

“收脚印?”

“是的。”

民间流传一种说法,人过世之后灵魂要把平生走过的路再走一遍,捡回留在世上的每一个脚印,不然不得超生。

她跟随他,从老家威远来到石棉新康,再搬迁到绵阳,从郁郁葱葱的青年走到如火如荼的中年,再携手相伴到两鬓斑白的老年。现在,他走了,留下她一个人,留给她在人世间最珍贵的莫过于他们一路经历过的风风雨雨,一同分享过的喜怒哀乐和无数美好的回忆。踩着往日点点清晰的脚印,她依然能够感觉还和他在一起,不曾分离。她也不觉得自己是一个人,他们所到过之处就有他的存在,有他相伴左右。我似乎明白了她为什么要回去老家看看,哪怕老屋早已不见了踪影,每年要回新康的家住上十天半个月。回忆是一种生活,生活本身也在回忆。

她也不想像他一样到了那边都还在为收捡脚印而不辞辛苦,得不到安生。为什么一定要在离开人世间过后才来做这些事情呢?何不在有生之年就开始慢慢捡起自己的一个个脚印,以后就能安安心心地又和他一块儿生活了呢?何况,还能在这一路中与他相遇,可以共同来捡拾留在人世的脚印,像当年一样相扶相持,相互依赖和帮助。今生修得的同船渡共枕眠不止在人间也在天堂。

一个到了古稀之年的人,能一路路捡拾着自己的脚印,一路路走回到自己的曾经与过往,然后再走回到生命之初,才算得上是幸福完美的一生吧!

也许,只有把自己留在世间的脚印都收完了,后来人,才能更好地行走吧?

再也许,才能在来世把人间重新走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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