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文格
一
时光像一场化学反应,它悄无声息地改变着人的心性和容颜。站在万众瞩目的北京五棵松篮球场,我终于有勇气暴露自己的丑陋了。
这些年,我一直隐忍、回避、遮掩,即使在最私密的场所,也不敢轻易撕开那层蒙羞的面纱。现在之所以胆敢暴露,并非是我拥有惊人的内力,长成了参天巨人,变得有多么强大,多么威猛了。恰恰是一如既往的卑微和弱小,让我接近了尘埃般的无奈。这种卑微和无奈,换来了死水般的平庸和麻木,消解了曾经的尖利疼痛。
感谢生活这把无坚不摧的锉刀,将我磨损得人老脸皮厚,在天命之年可以鼓起勇气,站出来揭穿自己的恶习。
说实话,如果不是2001年深秋那次遭遇,我对北京大妈不会有任何印象。当时成功申奥的兴奋和喜悦激发了大妈们身上空前的豪情,分布在各个社区街道的退休党员和积极分子,联合修鞋匠、菜摊主一起织成了一张防控大网,维护着首都的安宁。当时我租住在海淀区五棵松301医院附近,离住处一箭之遥的地方正在紧张拆迁,张牙舞爪的挖掘机,穿墙破屋,排山倒海,几天时间就将那一带夷为平地。
拆迁的地块早有规划,兴建规模宏大的奥运赛场——五棵松篮球馆。由于初来京城,找不到一个熟人和朋友,因此每到周末就会陷入无聊和难过。那种无所事事的样子,很像个二流子,要么到外面瞎逛,要么在狭小的出租屋内困兽一样,吃了睡,睡了吃。
实在憋不住了我会溜出屋子,绕着拆迁工地漫无目的地转悠。心想等这篮球馆建成,那是好几年后的事了,如果能留在北京,到时一定要进去观看几场精彩的比赛。
从301医院往北走,马路对面有一个在建的楼盘,墙外悬挂着鲜红的广告条幅,每平方米5800元。对于一文不名的人来说,那是一个天价,可是谁知十年之后,房价上涨了十倍。想想寸土寸金的地盘,腾出那么大片空间,足见当初的力度有多么浩大。
绕工地行走一圈,将近花了一个小时。我不知道这儿迁走了多少人家,他们已去往何处?庞大的城市就如无边的森林,多一棵树,少一株草,没有任何的增减概念。一个人在这里就如一滴水,汇入浩瀚的海洋,永远找不到踪迹。
沿着围墙的豁口往前走,看见废墟中央还有一所待迁的小学,这所小学在海淀区应该名头不小,柳斌题写的校名依旧醒目。有一位操外地口音的家长在门口问保安,学校是否招收外地学生?保安黑着一张脸,大眼睛瞪着家长,口气生硬地说:你没看到这儿马上要拆了吗?还转什么学!
即将失业的保安,可能是内心焦急,所以态度很不友好。
听保安这么说,那位家长像受过批评的学生,尴尬地站在那儿,我只好绕行而过。前面堆积着山丘似的断砖残瓦,砖缝里有肥硕的狗尾草,在风中摇曳。绕过那个土丘,发现有一条黑狗,孤零零地站在土堆上与我相对而望。
我注视着那条与众不同的黑狗,它不声不响,像个怀旧的老人,眼里布满空茫的忧伤。我不知道它是在寻找旧友,还是在追怀家园。不远处有几个拾捡废品的汉子,他们从破旧的三轮上拿出大锤,用力敲砸着断裂的柱子。砰,砰,砰,锤子一声一声连环落下,砸在混凝土浇筑的柱子上,碎屑飞溅,分崩离析。
厚实的梁柱回荡着沉闷的声响,让人感觉心脏也被震颤。汉子手中的铁锤,一起一落,反复击打,坚硬的梁柱如断裂的冰川,碎成了几瓣,柱子内露出一排整齐的螺纹钢。汉子望着那些粗大的钢筋,像农民看到了粮食,脸上绽开了憨厚的笑容。
我继续往前,拆除的空地颇显开阔,走在逼仄拥挤的城市,很难找到空旷的地带,因此,这片废墟就成了临时广场。几位老人带着孩子在放风筝,柔和的风里,大手和小手一起牵扯,让老鹰、游龙、鲨鱼打破生活的常规,在头顶缓缓升腾起来。那些形态各异的风筝在天空里飞舞,似乎要把我这个异乡人带向远天长空。望着升腾而起的风筝,一种身在异乡的孤独感深深攫住了我。
风筝,宿命的飞翔,将我的身体瞬间掏空,灵魂如纸片,开始了飘忽不定的行踪。其实不管飘得多高多远,那根线永远攥在亲人手中。我知道那根线不是牵绊,而是牵挂。假如一旦断线,风筝就会失去方向,坠落地面,永远失去飘飞的可能。
为了躲避街市的喧闹,租住在五棵松的那段日子,我喜欢上了这片拆迁工地。我无法想象场馆将来的华丽,我只专注于这些裸露的泥土,因为它让我闻到了乡野的气息。有一段时间连续阴雨,满地稀泥,于是阻断了我进入那片区域的路径。大约两周过去,终于迎来一个晴空气爽的周末。
那天我吃完晚饭,迫不及待地朝拆迁工地走去。
泥土没有城乡之分,所有的废墟都有共同的属性,那些吸饱了烟火气息的尘土,就如调配过的营养剂,最适合植物生长。怪不得在乡村,农民把老墙泥当成上等肥料,施用到庄稼地里。我见过用老墙泥种出的烟叶、玉米、南瓜,无论叶片还是果实,都特别的壮硕肥美。在城里不可能有人去种庄稼,但那些青蒿野草却找到了破土的机会,它们见天疯长,争着抢着往高处蹿。一段时间不见,杂草就已高过人头。
望着那些欣欣向荣的乡土式野草,不由想起家乡的山野林地。草是顽强的,从来不需要人类为它们操心,不管阴晴雨雪,肥瘦枯荣,全都是草的事情。在漫长的时光中,草一直与人类相伴,与农人对抗,不管火烧刀砍,还是锄挖锹铲,始终没能将草围剿灭绝。泥土和野草是我熟悉的乡土元素,在都市与它们偶然相遇,就如故人相逢,希望能多亲近一会,于是我在草丛边随意溜达。谁知刚走一会儿,就有一股浊气在肠胃内奔跑,很快下腹漫过一阵剧烈的胀痛,随之内急起来。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拆迁工地,很远没有一栋房屋,更甭说公厕。怎么办?肠道内像万马奔腾,一个劲往下冲撞,那种紧急程度已经一分一秒都不能拖延了。不行了,再不立即解决,一泡污物就将拉进裤裆。
我弯着腰身,提起肛门,用手按住坠痛的下腹,双眼茫然环顾。当时看看正好四下无人,于是像只逃亡的耗子,不顾一切地钻入草丛……
蹲进草丛的那一刻,我闻到青草的味道在周身弥漫。污物排泄,内急解除,像叛军遭到平息,十分舒坦,这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给人一种解放般的幸福。当我痛快淋漓地放完包袱,提起裤子,轻松自如地走出草丛时,两位带着红袖章的大妈如天外来客,堵住了我的去路。
“站住!你在干吗?”
当时我难堪至极,知道大妈在明知故问。可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支支吾吾起来:“没……没……没干啥。”
谁知我的诳语惹恼了她们,一位个头高一点的大妈指着我说:“你这人啥素质?这么不讲文明,还配到首都来混!随地大小便,还不如满身生毛的猫狗呢!”
我知道被抓了现场,没法耍赖,如果再争辩必将激起大妈新的愤怒。于是只好低声下气地说:“对不起,可能吃坏了东西,实在是憋不住了,要不就会拉到身上!”
“拉到身上是你自己的事,拉到地上就成了影响别人的事,你小子太没公德了!”
……
大妈言语犀利,反应极快,我一下就噎住了。虽然她们骂人不带脏字,但每一个字都力道十足,满带杀伤,我只能承受,无力应对。
捉贼捉赃,捉奸捉双,想着草丛中那堆臭烘烘的证据,我只好硬着头皮,忍受大妈的责骂。我以为挨一顿臭骂,顶多罚点款,事情就算过去了。谁知这才开个头,接下来她们审犯人一样,要我告知姓名、住址、家庭情况、务工单位……我拗不过她们,只能如实禀报。
大妈的眼睛雷达一样,在我脸上扫来扫去,好像怀疑我讲的全是假话,非要带她们到我的住处。两位大妈一前一后,我走在中间,虽然一切都是自由的,但那种感觉就像被押送。到了院子里,她们像特工一样,立刻避开我,与门房大爷攀谈起来。我知道大妈在调查我的情况,同时还将通报我刚才的劣迹。
后来出入院子,感觉大家看我的眼神都变得怪怪的,好像我真的做了啥见不得人的事,从此,我在这儿成了一个很不光彩的人……
回想那些年,四处漂泊,居无定所,最难的时候十几个人合租一套平房,只有一个简陋的小厕所。早上如厕必须排队,小便还好解决,偏偏每天早上大家都集中在那一个时段大便。急切中有了真正的时间概念,知道了在里面蹲厕所的一分钟,与在外头等厕所的一分钟有怎样的天壤之别。最让人痛苦不堪的是,初到北京时因水土不服,经常拉肚子,那种尴尬难受的劲儿至今仍留有阴影。当时的生存环境对身体造成了隐性伤害,从那时起我就养成了憋便的习惯,最长的憋过三天。以致后来出现消化功能紊乱,便秘腹泻交替进行,很多喜爱的食物不敢沾边,最后落下了严重的结肠炎和直肠炎。
二
我一直认为,北京大妈是一个被忽略被低估的群体,她们的形象被名声在外的北京大爷所遮蔽。在我看来,北京大爷是一个放大的符号,他们光说不练的背后,其实空洞无物,没有内容。然而北京大妈则完全不同,他们仗义执言,爱管闲事,能说会道。她们没有北京大爷那种爱摆谱,不容打搅,不容轻视,装派头,高高在上,瞧不起人,看谁都是部下的习性。她们表面严厉,内心仁慈,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当然北京大妈的热情仁慈也是有着明显的边界限度和底线原则的,你不小心触碰了她们的边界,踩了底线,惹恼了她们,那立马就会翻脸,毫不含糊地与你叫板较真。
北京大妈既不像精明贵气的上海老太,也不同于出手阔绰的广州老妈,她们除了惦记吃喝拉撒的物质层面外,还关心政治时事文化娱乐的精神世界。有时候看上去是个貌不惊人的老太,与之交谈,我们就会知道,她曾读书万卷,一语惊人,让人刮目相看。
有一次老家一位文友在《收获》和《当代》两家杂志各发了一个中篇,我获知消息有点晚,赶紧到书报亭去,想买一本回来一睹为快。由于我去的时候已到月末,好几种期刊都已售罄,但年初一期的《当代》却还有一本。我拿起杂志翻了翻,毫无兴趣地放了下来,然后问守摊的老太太:“还有第3期《当代》杂志吗?”
老太太摇摇头说:“卖完了!”
接着她有点不解地望着我:“你手上不是有《当代》吗?”
我说:“这本是过期杂志,我要新出的第3期。”
听我这么说,老太太翻了一下白眼,明显有些不高兴。她说:“《当代》是刊发小说的杂志,小说又不是报纸新闻,会过期吗?你看《战争与和平》《悲惨世界》《百年孤独》出版多少年啦?有人敢说过期了吗?”
面对老太太的诘问,我无言以对。
从外表看去,眼前这位衣着普通,貌不惊人的老太太,与老家市场里摆摊买菜的大妈没啥两样,但她话语里透出的真知灼见,使我体会到了书香门第的尊贵与威严。那是一种不动声色,涵养极好,但又杀伤力极大的反问。
我领教了知识女性的力量,在这种力量面前,我那浮躁肤浅,俗气缠身的内心,瞬间暴露无遗。这事虽然过去多年了,但至今还在记忆中翻腾,阅人无数的老太太凭一两句话就掂量出了我的斤两,于是她的眼神中便流露出了一种不易察觉的轻视,顿时逼得我满脸窘态,无地自容。
然而她说过之后没有更多的表情,只是微微一笑,接着弯下腰去整理厚厚的书报。在她弯腰的瞬间,我看到她用手将额前的那绺白发轻轻地理到了耳后……
从那往后,我明白了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人不可貌相的道理。我从北京大妈身上感受到姜蒜一样鲜明的性格。
在北京第二次租住的房子是个半地下室,那半明半暗的居室,像浮头的游鱼,掩盖了外来者的身份。高矮不一,肤色不同,嗜好各异的租客,在这里说着南腔北调,撞击着锅碗瓢盆,烹饪出南北风味。租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从一个门里出入,租客们低头不见抬头见,虽然彼此交情不深,但迎面相见,问个好,点个头还是有的。
不过在一大帮租客里,有一位性格暴戾的东北佬从没人搭理他,更不敢招惹他。虎背熊腰的东北佬,经常喝得酩酊大醉,我们背地里称他为“东北虎”。此人行为鲁莽,口无遮拦,有严重的心理障碍,即使你不招惹他,有可能他会主动来招惹你。说不准突然间狂躁发飙,对着你目露凶光,破口大骂,甚至冲进别人家里摔盆砸碗。好在住户们都能忍让,不与他计较,这样一来他就更加肆无忌惮,更加相信这世道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有时男租客与他妻子打声招呼,或者迎面走来,露个笑脸,点个头啥的,他立马就要与人纠缠,一口咬定男租客与他妻子有不正当关系,背着他偷情……
这种信口雌黄,无中生有的泼脏水,没有哪个男人忍受得了。于是常有男租客与他争吵冲突。脾气火爆的“东北虎”,三句话没说完就会动起拳头,牛高马大的“东北虎”天生就是打架斗殴的高手,与他比试过的男租客全成了手下败将,个个都被揍得鼻青脸肿,满地找牙。有些爱面子的男人,受不了这种污辱,悄悄地搬走了,认为跟这种胡搅蛮缠的亡命之徒做邻居太过危险,既然惹不起,总躲得起吧。
我看着男租客接连不断地往外搬走,冷落下来的地下室日见空荡,突然间一种羊落虎口的悲凉漫过心头。面对粗暴和野蛮,大家都选择了逃避和忍让,为生存奋斗的北漂一族,早被竞争激烈的薪酬职位磨光了锐气,除了保全个体利益,面对危难已鲜见血性男儿。如果当初十几个男人齐心协力,就算东北佬真是一只吃人的恶虎,我们也有能力将他制服。但是处在软骨时代,枪打出头鸟的俗语,使一群命运相同的租客集体退缩,大家都不想因小失大,断送了自己的京城美梦。
退缩就是纵容,欺软怕硬的流行病,至今想来还让人深感汗颜。万万没想到,一个不服天管不服地管的泼皮无赖,竟然让北京大妈收拾得服服帖帖,这真的应验了一物降一物的道理。
刚开始“东北虎”根本没把协管治安的北京大妈放在眼里,就连一帮大男人都奈何不了他,难道还在乎几个中老年妇女?!可是目空一切,蛮横惯了的“东北虎”,不知道北京大妈的性格和能量,于是他在大妈面前狠狠地栽了一个跟头。
协管治安的大妈姓崔,矮个,短发,偏瘦,与典型的北京大妈形成明显反差。她出面干预“东北虎”不是因为他惹是生非,赶跑了那些租客,而是家庭暴力。他妻子长期遭受虐待,哪怕是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揪住她往死里打。租客们经常在三更半夜会听到野猫似的惨叫,变态的东北佬将女人百般折腾,女人畏惧男人的淫威,对于挨打的事从来不敢声张。有时候打得连路都走不动了,还得咬牙撑着,到街头摆摊。
崔大妈不知从哪儿听说了“东北虎”的家暴,她径直找上门去,与“恶虎”来了一次正面交锋。第一回合因崔大妈没有思想准备,被“东北虎”占了上风。“东北虎”直接把崔大妈拧到了屋外。崔大妈气愤至极,无法咽下这口恶气,第二天她又找上门去了。
本来崔大妈不会急着找他,因为“东北虎”以为妻子在外面告了状,晚上他把妻子狠狠地收拾了一顿,女人被打得头破血流,小便失禁……
大义凛然的崔大妈,没想到会引发这样的麻烦,本想保护女人,谁知保护不成,反给添乱,使那可怜的女人更加痛苦。想着身受重伤的女人,崔大妈难过内疚,心中的怒火不由燃烧起来。再三思忖,她决定和“东北虎”来个二度交锋。
这回崔大妈是有备而来的,走进屋内,连珠炮似的一顿责骂,立马就激怒了“东北虎”,两人面红耳赤地争吵起来。“东北虎”说:“我好男不跟女斗,念你是个老女人,快点给老子滚蛋,惹恼了我没好果子给你吃!”
崔大妈毫不示弱,她指着“东北虎”大骂:“你这个熊样还是好男?你就一个流氓无赖!你打女人算个啥东西?在东北打女人咱管不着,来了五芳园你再打女人我可就管定了!照你这样打下去,闹出人命也是迟早的事,监狱的门随时为你敞开着。告诉你,像你这恶行不仅严重影响了我们社区的声誉,而且还带坏了别的男人,今天不教育一下真不行!”
崔大妈的话再次触怒了“东北虎”,他双眼发红,嘴巴张开,已经忍无可忍了。于是啪的一声,他给了崔大妈一个响亮的耳光。崔大妈嘴里噗的一声,立刻眼冒金星,满脸发麻,嘴角有血丝渗出。
你还敢打人啦!这还了得,在自己的地盘上挨别人的打,崔大妈哪忍受得住,于是她拿出拼命的架势,拍着胸脯冲了上去,让“东北虎”再打。“东北虎”哪知是计,不明白崔大妈在使激将法,他果然伸手揍了几下。崔大妈顺势倒地不起,很快昏死过去,旁人立即报警……
社区干部和警察很快就到了,警察要把人带走,要求“东北虎”到派出所做谈话笔录,同时把“东北虎”妻子和崔大妈送法医伤检。
伤检报告出来后,“东北虎”傻了,他妻子的伤情定为轻伤一级,崔大妈定为轻伤二级。按当时的规定要追究刑事责任,可以判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
“东北虎”瞪着大眼,仍然是死老虎不倒威。他被警车带走的那天,租客们早早从地下室走了出来,站在大门外围观。人们看见“东北虎”的女人一瘸一拐追着警车,不停抹着眼泪。崔大妈赶紧上前拉住她,轻声安慰着女人,她知道女人担心“东北虎”出来后会变本加厉,疯狂报复,到时候自己死路一条。崔大妈说:“大妹子,你只管放心,不用怕,你再忍让,再软弱,迟早会被他打死。往后有困难只管找我,那恶棍哪天出来了,要杀要剐叫他冲我来!”
“东北虎”被降服后,整个地下室显得风平浪静,大伙见面时,笑脸也多了起来,出入楼道的脚步似乎也比之前从容得多。面对敢作敢当的大妈,我身为一个男人,随时都该脸红。
三
生活在北京的那些年,我体会到了诚信的重量。别看那些家长里短的大妈,她们最容忍不了别人的欺骗。2003年4月,北京非典疫情由于前期的松懈和麻痹,造成疫情迅速蔓延扩散,一时间全城恐慌。当时上面有严格规定,如果有从南方疫区来京的人员,一律采取隔离医学观察14天。
从南方老家回来的阿荣,没有主动报告自己的行踪,更严重的是当大妈们询问调查时,他竟隐瞒自己回过南方。两天后真相被查出,院子里的大爷大妈们如临大敌,倾巢而出,把阿荣的行为上升为道德行为。社区卫生站火速行动,派救护车将阿荣送去指定的地点隔离。阿荣按规定被隔离了14天,在失去自由的14天里,阿荣体会到了北京大妈的严厉,隔离结束,阿荣前脚刚踏进院子,大妈们后脚就跟了上去。她们不是来慰问,而是来通知,要他立即搬家。无论阿荣怎么解释,大妈们也不同意他再租住此地,理由是——不讲诚信。
阿荣只能老老实实地搬走了。由于太过匆忙,他只好先找个地下旅馆落脚,让他付出了说谎的代价,在原则问题上北京大妈一点也不含糊。
记得那年朝阳区双桥国泰百货开业,为配合开业庆典,这次连超市的日用品也破例参加八折的优惠活动。大米、食用油成为两大抢手商品,挤得超市内水泄不通。为了安全起见,商家采取分流顾客,高峰期只许出,不许进的管理方式,可是人实在太多,商场内还是水泄不通。
为了能买到优惠的大米和食用油,按限购规定,我和妻子分头行动,每人选择一项。可是那个队真的难排,首先要排队取商品,然后再排队交钱。收银台的队伍像一条见不到头尾的长龙,人一多,收银的速度显得特别慢,主要是顾客在疯狂采购,每一单的结算都要花去很长的时间。一些用银行卡的顾客要输密码,签字,来回不停地倒腾,更加降慢了速度。看到蜗牛一样蠕动的长龙,我失去了耐心,有几次都准备扔下商品,放弃排队。可是看见妻子温文尔雅,不急不躁的样子,我只好硬起头皮撑着。
想一想,一大早就在蹲守在商场门前与大妈大爷们拼体力,拼耐心,推推搡搡,人压人,人挤人。可花去大半天时间排队,站得腰酸腿疼,脚底发麻,最后也只省下三五十元小钱。无事可干的人倒也无所谓,如果为了一点小利,耽误正事,舍去时间精力的人,那真叫得不偿失。
时间在煎熬中缓缓流逝,转眼到了中午,排队的人也显得毛焦火燥起来。此时,一出好戏终于开演,几个“演员”好像知道推着购物车,排着长队的顾客已经人困马乏,于是给大家来点刺激的镜头提一提精神。
开始看见排在前头的队伍一阵骚动,接着有人大叫:打人啦!打人啦!有一位长头发的小伙子在前面插队加塞,那个被插队的中年人倒没有太过激烈的行为,而排在后面几位大爷大妈却冲了上去,用购物车堵住了出口。可那长头发小伙子却将白发大爷重重地推到了边上,此时,维持秩序的保安立即上前拉开了两人。固执逞强的小伙子挣开保安,拧着东西非要插队不可。此时后面的大妈实在忍不住了,边骂边冲上去,她挡在小伙子面前,大声说:“你今天除非从我身上踏过去,否则你别想插队!”
小伙子看见大妈那拼命的样子,知道今天遇上对头了,于是扔下手里那一袋商品,恶狠狠地瞪了大妈一眼,然后甩着长发,灰溜溜地从无购物通道走了……
四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转眼就到了2008年,当初没想到我还能挣扎在京城,虽然依然两手空空,但还没有退回到故乡。其间的艰辛困苦自不必说,但不管怎样,还是挺过来了。
随着盛会的临近,那段时间我不断接到从家乡打来的电话,有亲人,有朋友,还有一些多年没有联系过的故旧。他们在电话都谈着一个共同的话题,那就是到北京看奥运会。其中有好几位亲友从网上买到了篮球赛的门票,比赛场馆就在五棵松篮球场。
六年多的时间过去了,一座宏大气派的篮球馆建成了。观看赛事的亲友们提前抵达了北京,为了熟悉路线,那天他们相约来到了五棵松。
在北京呆了多年,毫无疑问要尽一下地主之谊。在万寿路一家川菜馆,我宴请了同行的亲朋。当喝完了两瓶60度的二锅头之后,一桌人都感到有些醉意。作为向导,我带着大声喧哗,酒酣耳热的亲朋,顺着301医院往北行进。当时场馆正在进行最后验收调试,有围栏隔离,不让游人进入。大伙绕篮球馆外走了一圈,可是感觉游兴未尽,其中有两位朋友提出来要进去看看。我从大伙的眼睛里其实早就看出了这层期待,但是我知道这事情无法办到。像我这种微尘般的京漂者,别说在这儿待了八年,就算待了八十年也一样,还不如一只蚂蚁。
但是在亲友们面前我不能显得太过无能,也许是借着酒兴,我有了往常没有的底气和胆量,大踏步地朝保安走去。老远就张开笑脸,走近了赶紧拿出刚买的中华香烟,与保安套近。
保安铁面无私,他没有接我的香烟,对我的请求一口回绝。场馆未正式开放前,任何人禁止入内。我说就在门口拍个照,你就通融一下吧!
保安或许是见多了软磨硬泡的人,显得有点不耐烦,他昂着脑袋,一脸不悦地说:你赶紧到别处凉快去吧,想进馆等开赛了再来!
岩石一样固执的保安,油盐不进,他好像故意要在亲友们面前让我难堪。看到那张不为所动的脸,我心里冲的一下,腾起了怒火,于是恶狠狠地将烟蒂丢在地上,用脚尖慢慢地碾碎,然后用一种玩世不恭的口气说:小子,当个保安有啥了不起的?告诉你,这块地我来得比你早得多,八年前老子就在这儿拉屎撒尿,不信你去问问居委会大妈!
保安反过头来,恶狠狠地瞪着我。亲友们怕我因口角发生冲突,赶紧拉着我,离开了闸口。我知道,对于刚才的话,他们认为只是当众吹牛,听后只是付之一笑,根本不会相信,在这块光鲜耀目的宝地上,我真的干过拉屎撒尿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