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同学

2017-02-07 22:23黄金明
文学港 2017年1期
关键词:琥珀老师

黄金明

一九八○年代中期,我在黄花初中就读。之前,从黄花初中调走的英语老师白兰花,迷倒了不人学校的男教师。她之所以调走,据说是因为陷入了一段错综复杂的三角恋,搞得遍体鳞伤,最终因对体育老师孟东彻底失望而伤心离去。我的眼前浮现出了她超凡脱俗的脸庞和新潮的衣着打扮。她身体纤巧,略显瘦削,但眼睛洋溢出的温柔让人心碎。我后来多次梦见过天使,其形象多以其为蓝本。到初二的时候,当我们见到了从别的学校转学来的张瑶,不禁大吃一惊。她的容貌和白老师有惊人的相似性。她的粤语和普通话跟白老师相比毫不逊色。最让人瞠目结舌的是,第一堂英语课居然就叽哩咕噜地跟英语老师王二说了一通,流利,悦耳。同学们面面相觑,无一人能听懂。这就是我们学了一年多仍不得要领的英语吗?王二老师在开头两句还勉强对答,但三板斧一砍完,就面红耳赤,汗如雨下。他掩着嘴说:“牙痛死了。大伙儿先休息。”他的嘴像蛇在咝咝地吐气,像被火钳烫伤了。

同学们望着张瑶,惊为天人。那一刻,我觉得她就是白老师的孪生妹妹或她的化身,起码也是她被白老师灵魂附体了。否则,她的外貌、嗓音及语言能力咋那么像白老师呢?但她的衣着又显得奇特,她留着男仔头,穿着格子衫,脚蹬运动鞋,活脱脱是一个男孩子的打扮,胸部亦未见明显隆起,真有几分像一个俊美艳绝、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了。多年之后,我看过不少电影里的男人扮女角,譬如韩片《王的男人》里的李峻基;或港片里女扮男装的造型,譬如林青霞在《笑傲江湖》饰演的东方不败,总让我想起张瑶。我的同班同学琥珀撇了撇嘴,说:“那个人妖啊。她太嚣张了。”我不想跟她争吵。琥珀一直以为我跟张瑶有问题。当时她对我很好,但也算不上是早恋。

当我在追忆这段往事时,头脑纷乱至极,无数件事情或场景蜂拥而至。我想起了那个身材瘦小的体育老师孟东,他不是一个合格的体育老师,他的篮球打得很差,但他的语文水平很不错。他还在《茂州日报》上发表过诗歌,在那个年代,这可了不得。我最初尝试写诗并往外投稿,就多蒙他的影响和指点。他堪称是我的文学启蒙老师,而不是那个脓包般的语文老师钱志豪。他对我作文的评价是:“中心不突出,层次不分明,结尾也没有升华,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句子,存心教人看不懂。”那些我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得意之笔,全被钱老师打上了红叉,认为晦涩费解,不知所云。

张瑶似乎对我真有好感。九月开学了,过几天就是教师节(当时教师节是每年新历九月十日),然后是国庆。众所周知,每逢这样的重大节日,每班都要出墙报(粉笔字版)以志庆祝。而这个任务就落在我的头上。那时我爱好比较广泛,尤其喜欢画画和写东西。我有多年白描及水彩画的经历,当然也是自己照着小人书瞎画的,但在黄花初中没有美术教师的情况下,可能是画画最好的几个人之一。我经常在中午无人的时候,用粉笔将梁羽生《白发魔女传》的插图搬到黑板上去,独自享受一番,然后不无遗憾地擦掉。

至于写文章,教师布置作文题目,我一交就是三篇,还有好几个同学的作文由我代笔(当然并非无偿,我总能得到几张柴票或一斤半斤米的报酬),尽管语文教师钱志豪对我的作文全盘否定,但他无法否定我的写作兴趣和热情。让我愤愤不平的是,他每次朗读的范文,在我看来都俗不可耐,充满陈词滥调。而让我几乎崩溃的是,有时被他充分肯定的作文,就是由我操刀的。瞧着被他表扬而洋洋自得的同学,我差点将真相脱口而出。而那些为稻粱谋的文字,我从不认真对待。都是我胡编乱造、一挥而就的。

我仿佛天生就具备了编辑能力,找稿子(其实全由我撰写,一篇言论,一篇散文体的文字,一首诗,几则小幽默),画刊头及版花,将稿子用彩色粉笔抄写到黑板上去,我一人包办了。在学校的评比中,也总能拿到好名次。那个时期,我的字写得最好,我练过好几年黄若舟的钢笔字帖,模仿得有几分神似。这是我唯一感兴趣的字贴。现在没有人知道他了。后来,我才发现黄氏书法是从王羲之那儿来的。每次出墙报,张瑶都饶有兴趣地观望。教师节我临的是孔子像,国庆节我干脆找来旧纸币,将纸币上的万里长城或天安门搬上黑板。我笔走龙蛇,宛若行云流水,瞬间就画出大概,再刷刷几笔润色,即大功告成。直看得张瑶目驰神摇。我对自己也有几分佩服,对后来不搞美术引以为憾。

那一次,张瑶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朗读着上面那首献给教师节的诗,听得我有点飘飘然。她忽然说:“这是你写的吧。很美啊,你可以去投稿。”

张瑶是唯一一个鼓励我投稿的同学。而琥珀就比较理性和实用,她老批评我将太多精力花在写文章上,都有点玩物丧志了。她觉得我在做游戏,而不是训练作文。起码,中考语文试卷的作文,不会出一道写诗的题。要考上高一级的学校深造,就不能偏科,而我的英语和数学都让人担忧。她说的有几分道理,我原本抱着一种游戏的态度在写文章,写出来了,心里就舒坦了。没想过凭借文字获取好处,也没想过有朝一日成名成家。至于考高中,我不是没有想过,但一直将该念头压在心底。我觉得太难了,那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所以就没有多想。有几个人可以考上高中呢?

在傍晚的广播里,我听到了大喇叭甜美的声音中出现了我的名字和那首小诗。那么美妙的声音,除了张瑶,不可能有别人。那时,她刚来学校,就以其非凡的素质引起了校方的重视。先是任班娱乐委员,又高升校广播室主播的职位。这是每一个嗓音甜美的女孩子梦寐以求的岗位,譬如琥珀就做梦都想当播音员而未能如愿。也许是她俩结怨的导火线之一。

这是张瑶在黄花初中两年生涯的高峰时刻。她一时成了黄花初中的风云人物,尽管她的胸部坦荡如砥,但其艳若桃李而酷肖白老师的脸蛋,让不少教师甚至学生垂涎三尺。当时,她脑后的反骨尚未暴露,或者说校方对她估计过低,完全忽略了她的能量。她绝非等闲之辈。她仿佛是白老师卷土重来。或者携带着白老师的复仇烈焰,尽管她们并不相识。白老师当年涉入的轩然大波,她虽是起因及核心,但她毕竟没有直接出手,她也是受害者,遇人不淑,有眼无珠。而张瑶却代表着某种鬼怪般的叛逆力量,强大,诡异,向校方的秩序发起了正面强攻。当然,她必败无疑。但她单薄身躯里隐藏着火山或海啸般的巨大摧毁力,无人胆敢忽视。即使二十多年过去,仍在琥珀的心中留下极大震荡。而她对张瑶的失败是拍手称快的。

此后,广播里经常会播出我写的小诗或文章。这都是张瑶从黑板报上用纸抄录去朗读的,我们之间有了一种深刻的默契。如果没我的东西读,她就会给我点歌,歌的标题和内容都称得上惊世骇俗。她从不跟我打招呼,而我也从未当面道谢。但两人偶尔遇见,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这个事情,终于引起了嗅觉灵敏的校长朱温的注意。首先,他认为张瑶妄图勾引我,让黄花初中最有前途的学生腐蚀落马(其实,她的成绩及综合素质远在我之上,而我也远非老师认为的如表面上那么驯服,我跟琥珀倒是差点就早恋了。老师多次监控张瑶,对我的一举一动却屡无所获,就认为我不仅成绩不错,定力亦佳。当然,这都是他们循循善诱诲人不倦的结果。孰不知,张瑶乃坦荡之人,清清白白)。其次,她选播的那些歌曲并非革命歌曲,而是港台新兴的流行曲,譬如王杰的《谁明浪子心》、齐秦的《狼》等,像邓丽君的靡靡之音亦时有耳闻。什么浪子呀,情爱呀,跟学校的德育工作格格不入,对学校好不容易营造起来的校风有很强烈的破坏作用。

朱校长断然采取了行动,将张瑶撤出了广播站。于是我的诗文及诸种靡靡之音嘎然而止,又换回了对好人好事的倡导表扬和对教师及学校的反复歌颂乃至对校领导的肉麻吹捧。当然,从早到晚都要听的是《团结就是力量》《学习雷锋好榜样》等积极健康、催人泪下的歌曲。

张瑶被撤了职,班主任刘芳对她仍寄予厚望,毕竟她是很合适的文娱委员的人选。张瑶居然不领情。我很不解,问她是何缘故?她回答:“没意思。”这就将刘老师得罪了。很少老师会遇到一个不愿意做班干部的学生。但张瑶的各科成绩均不错,刘老师一时抓不到她的把柄。机会终于来了,接连几周的劳动课,我们都是去邻近山坡挖芒果坑。张瑶脸蛋儿粉妆玉琢,白里透红,吹弹得破,是一个水做的人儿。她那双手啊,十指修长,丰润,犹如笋尖,好看是好看,但柔弱无力。那个该死的芒果坑,要挖一立方深,是有报酬的,办果园的人出了钱,但都进了校方的腰包。山坡很死实,铲开草皮,却是砂石混杂着泥土,比混凝土还要坚硬。一锄头抡圆了砸下去,火星迸溅,锄头也崩口了,却只能撼动指甲大的小片。

可怜张瑶自幼到大,娇生惯养,小时候就学着唱歌跳舞,双手连菜也没有摘过,除了弹电子琴就是拿画笔,何曾拿过什么农具?能拿稳锄头就不错了。她咬紧牙关,挥汗如雨,折腾了半个小时,那个果坑仍浅得如海碗,未见雏形。而她双手已血泡淋漓,却是再也举不动锄头了。刘老师说:“你必须完成课堂上的任务。这是作业。果坑挖得不符合要求,那就是劳动课不合格!”张瑶水晶般的大眼睛充满了血,她拍了拍裤腿上的尘土,居然扛着锄头扭头就走。我们都吃了一惊。刘老师气急败坏地说:“好,你走吧。你不要读了,就收拾行李回去!好像你还怕人家不知道你被化城中学开除过,我今儿过就抖将出来!”

我的体质较弱,虽然经常干农活,但这样的果坑,即使是壮劳动力也相当费劲。我好不容易挖好,通过验收了,也快要下课了。但我仍在磨磨蹭蹭,待众人散去,我就鼓舞斗志,要将张瑶的果坑也挖出来。那次,我一直干到暮色降临,浑身无力,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返回宿舍。张瑶这关算是过了。但挖果坑的事儿,这仅是开端呢。我们每周得上一至两次劳动课,我望着掌心磨起的水泡,不禁绝望地想,我根本不可能承担两个人的任务。另外,琥珀也嗅到了风声。她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我没机会再帮助张瑶了。

我现在回想起来,觉得跟张瑶的关系有些暧昧或古怪。我们之间甚少交流或说话,但相互帮忙,心照不宣。我对她的内心世界所知甚少。挖好果树坑,我们下来有一节劳动课,去收集肥料,诸如草木灰、黑塘泥之类。最好是到附近村庄的牛栏去偷牛粪。实在没有更好的选择,也可以到学校的三级粪池挑粪水,但两担粪水才顶一担肥泥。这也是大多数同学的选择。张瑶连果坑也挖不好,这个挑粪的事儿更是不干。她坐山观虎斗,看着同学们挑着木粪桶在粪池旁排队装粪水。她捏着鼻子,溅上一滴二滴,就像遭了蛇咬似的跳起来,避之而唯恐不及。这副小资产阶级娇小姐的臭毛病被刘老师看到了,就十分反感。她指着张瑶说:“每人十担肥料,或二十担粪水,你不去完成,我就当你旷课论处。”众所周知,考勤中,有迟到、早退、请假、缺课、旷课诸项,最怕就是旷课了。旷课满十节记一次小过,积三次小过记一记大过,三次大过那就是严重违纪,要被勒令退学或开除学籍。当然,若有其他重大违纪情节亦会记过或马上开除。但考勤是最起码的纪律,同学们宁愿乱混,也不想违反。张瑶这劳动课还是现身的,但她不劳动。现在听刘芳老师如此一说,索性就跑了。

夏天里的劳动课异常沉重,到秋天,刘老师又带领着我们去帮镇长的一个亲戚收割水稻。这都是乡间异常沉重的活计。而张瑶索性连影儿也不见了。初二第一个学期过去,她已被记了一次大过。

到了第二个学期,镇上的中学要举办一次《中学生日常行为规范》知识竞赛,赛事主要有三项,背诵、抢答和谈学习心得。每校出两人,一男一女。黄花镇也就几所中学,除了我校,还有黄花中学、黄花附中及石湾初中。石湾是一个管区,但因为地处交通要冲,人口密集,亦设了一个初中点。我是黄花初中的一个选手,另一个最合适的人选非张瑶莫属。尽管比赛不要求使用普通话(说普通话,考官也听不懂),但张瑶的记忆力及反应无与伦比。校长朱温已基本摸清了张瑶在原校的一些情况,譬如她曾经为该校夺得这个竞赛的全县第二名,当然也掌握了其他材料。

于是,他让刘芳做张瑶的思想工作,让她跟我一块参加比赛,并承诺会因立功而撤掉那个大过,但前提是必须取得优胜奖。我觉得这对张瑶来说是一个好机会。但张瑶不肯去。最后朱温亲自出马,说就算拿不到名次,但只要好好努力,那个大过一样撤销。张瑶说:“以前没认真看那个规范,那还好。现在看一看,就觉得那些条例没人性,只要我稍为回想一下,都感到恐怖。老实讲,我对这个强加给我的规范无法认同。现在要我去宣扬它,肯定它,我做不到。”

这个规范是全省统一制订的,由一些德高望重、经验丰富的德育工作者起草,集《弟子规》《颜氏家训》等中华传统经典智慧及新时代德育成果之大成,其目的是保障中学生抵制社会不正之风,警惕西方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想的腐蚀,以保中学生茁壮成长,挫败美帝国主义的和平演变。但太过繁文缛节,拖沓啰嗦,内容倒是包罗万象,涉及学习、生活乃至思想道德修养等诸方面,共有条文六十则,除非是圣人,一个学生如何能做得到?老师也没法逐条对照每一个学生的日常行为。因此,也是为了应付上头检查,做做表面文章,没有谁会当真。可惜浪费了高层智囊团的一番心血。但张瑶这番说话就显得大逆不道了。朱校长一听,脸就黑了。话说到这里,大家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后来,张瑶跟我说:“他们把我当成什么人了?这是一笔肮脏的交易。我不会出卖自己。”最终,我跟初三一个叫马小娟的女同学搭档参加比赛,铩羽而归。这样,张瑶和校方的梁子,算是结下来了。

祸不单行,正在张瑶四面楚歌之际,班上有一个叫方世宝的男同学跟她较上劲了,指着张瑶骂她是人妖,没波没箩(粤方言,指没有丰乳及肥臀,贬称女性不美),就是脱光在我面前,我也不会勃起!张瑶气得浑身发抖。但是她强自压抑,一声不吭。这个方世宝,平时满口粗言秽语,上课就睡觉,作业全抄别人的,整天像梦游睁不开眼睛,像个纸人飘来荡去。据说他每个月至少去黄花镇上的夜总会找两次小姐。早跟镇上的涉黑团伙“十八罗汉”有什么勾连,是其中一“罗汉”的小喽罗。人是烂口,但平时也不怎么闹事,欺负同学是第一遭。

这让我愕然不解。我问过张瑶,她忽然羞恼交加,生气地说:“这跟你没关系,你不要管我。”那方世宝看中张瑶美貌,但人家不理他,故因爱生恨了。我想起张瑶被一滴粪水溅到衣衫都无法忍受,而那个嫖客方世宝,比一堆大粪还臭,怪不得她感到深受污辱。

琥珀说:“事情不是这样的。你还记得有个叫方桂花的政治老师吗?她是方世宝的姑姑。方世宝由她罩着,即使违反纪律也不会受到处分。”这方桂花长得满脸横肉,腰如木桶,整个人四四方方,形如巨石,眼如铜铃,目光中闪烁着毒蛇般的凶光,瞪着人看很吓人。而她的上唇长满铁丝般的黄须,俗称“美人生须”,但实在骇人。有时男生之间相互取笑,被方老师强奸,那算得上是一等一的诅咒。当时,我就觉得方老师十分古怪,老爱叫女生到其宿舍去,谈心、辅导功课、做思想工作之类,这跟大多数女教师恰好相反,像白兰花、刘芳都是喜欢男生的。我当时年幼不懂事,如今听琥珀一说,茅塞顿开。我说:“方世宝既然如此恨她,想见她是拒绝了方桂花,以她刚烈的性子,是宁死不从的。”琥珀说:“这事儿谁知道呢。她也不像你说的那么冰清玉洁。后来不是跟镇上的烂仔混在一起么?你心目中的天使堕落了,心疼是吧。”

我不理她。那段记忆像藤蔓缠绕在我的头脑,让我胸口堵得闷。之后,张瑶常彻夜不归,有时周末也难得见到她的身影。晚上住宿是黄花初中管理很严厉的制度,未经请假,不准外出,更不准在外头留宿。值班老师的花名册里,已做了甚多不利于张瑶的记号。我还见过她躲在走廊上抽烟,有时早上上课碰头,还能闻到她的酒气。以前,她还偶尔跟我聊聊天什么的,如今对我也爱理不理了。那时我开始偷偷摸摸地向《茂州日报》投稿了。我很想让自己的诗变成铅字,然后拿给她看。当然一次也没有成功。刘芳幸灾乐祸地说:“这个小婊子,是破罐子破摔了。”

在初二第二学期期中考试后,班里举办中秋联欢晚会。正在晚会进入高潮之际,外面忽然闯入几个留着长头发的阿飞,走到方世宝面前,一板凳砸下去,将他砸得血流满面,痛得哇哇大叫。等大伙儿反应过来,那几个烂仔已冲下教室,翻越围墙逃之夭夭。几乎在同一个时刻,方桂花被歹人破门而入,打翻在宿舍里,胸口肋骨断了三根,她连是谁下毒手都不知道。

据说,有人怀疑张瑶就是幕后指使者,但她若无其事,安之若素。闯入校园殴打教师,这事非同小可,也就惊动了派出所,抓了几个肇事者。但打人者一概否认受谁指使,而强调这不是私人恩怨,而纯属替天行道。那方桂花是个人妖啊,她不知污辱了多少个清纯的女学生。这样的人渣,不教训她是不行的。供来供去,也没有一字对张瑶不利。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总之校方没人找张瑶的麻烦。奇怪的是,张瑶在此事过后,倒是安分守纪了,修心养性,一副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样子,不再旷课及外宿了。即使是她那谈虎色变的劳动课也努力去完成。前段日子,她的功课一落千丈,即使是她引以为傲的英语,也在单元测验中首次被琥珀赶超了。再过一年多就要参加中考了。她不可能不知道这个重要性。方世宝自从额头被缝了十几针后,在张瑶面前学会夹着尾巴做人了。

然而,对于张瑶来说,她在某些人心里种下的仇恨种子,已萌芽多时,就要开花结果了。作为黄花初中高层的眼中钉,非要受到拔除不可。当时发生打人事件之后,刘芳巴不得公安机关循着蛛丝马迹,擒获那个呼之欲出的幕后黑手,最不济也让她声名扫地,开除学籍,最好是抓去劳改坐牢。但张瑶安然无恙。这样,朱温就必须出马了。从某种意义上说,朱温只不过是刘芳的一个爪牙。作为刘芳的姘夫,朱温无法拒绝她的哭闹和威胁。当时这两个人的关系早已传得影影绰绰,犹如墙缝中泄露的灯光。二十年后,我从琥珀的嘴上终于得到了证实。那么,刘芳究竟跟张瑶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置她于死地不可呢。

“此事说来话长——”琥珀说,“当时刘芳跟镇税务所黄所长的儿子黄文龙在谈恋爱,眼看就要攀上高枝了,但后来事情却黄了。那天凌晨两三点许,月亮又大又圆,在急速地向西倾坠,月光明亮得可以看见蚊子的须爪。张瑶从镇上回来,月光呈淡黄色,像落叶从她的头上、肩膀簌簌而落。而张瑶就像一把钝锯,将玻璃般的月光锯成碎片。她惊异地看到,一个披着长头发而身形苗条的身影,像女鬼一样从朱温的宿舍飘出来。出于好奇心的驱使,她迎面走上去,以图看清此人的面容。当两人一照面,双方都骇得双腿发软。而那人也看清了张瑶。她就是刘芳。真是冤家路窄。张瑶倒吸了一口凉气,身躯在刹那间冷却。刘芳双手掩着脸,一言不发地往自己的宿舍走去,但过于耀眼的月光将她暴露无遗。没几天,她跟黄文龙的婚事就告吹了。她越想越冤,她跟朱温的事情尚在萌芽状态呢。就这样,她恨死了张瑶。”我大惑不解:“刘芳当时的男朋友不是赵云老师吗?”琥珀说:“跟赵云的事情,还没开始呢。”我说:“瞧你说得有板有眼的,好像当事的两个女人之中,有一个就是你。”琥珀说:“这本来就是刘芳说出来的嘛,当然是多年之后的事了。”我说:“那也很难说明这是张瑶告的密啊。”琥珀说:“不是张瑶说的,那黄文龙怎么知道?刘芳又不是傻瓜。”

但张瑶现在循规蹈矩,无可挑剔,她甚至成了《中学生日常行为规范》在黄花初中最认真的实践者和楷模。尽管她身负两个大过,但朱温要处分她,却一时抓不到她的把柄。最后,政教处主任郑策附在朱校长耳边说如此这般,朱温大喜,遂按计行事。原来,当时张瑶虽然发誓要跟全校学生搞好关系,夹紧尾巴做人,并全力以赴于功课。但她左冲右突,总是无法摆脱一些莫名其妙的纠缠。

当时有个叫谭人望的老教师,是教语文的。他终身未娶,行将退休,不知出于何种目的,居然迷上了摄影。他买了一台海鸥牌自动照相机,整天在校园及校外四周的河岸、田畴及山坡上晃悠,去拍风景照。当他拍完了几个胶卷之后,终于发现最美的风景就在身边,就在那些少女红彤彤的脸蛋和含苞欲放的前胸上。于是,在课余时间,他免费给他暗中锁定的一些目标拍照并洗照片,还去镇上的时装店买回了几套连衣裙、高跟鞋、帽子、首饰及手提袋诸物,作拍照用的道具。他的宿舍俨然成了有模有样的摄影室。黄花镇上唯一的“罗记”摄影室,就有不少这样的衣物作道具之用。像超短裙、首饰和高跟鞋之类,按校规女生是不准穿戴的。但在密室之中,拍拍照片了事,那就问题不大。谭人望打算拍一辑黄花初中版的“金陵十二钗”,做一本精美的少女写真集,其中薛宝钗的最佳人选就是张瑶。

我得补插一笔,张瑶自从重新做人之后,换上了女儿妆,也留起了长发,身形婀娜,风情万种。最令人惊异的是,她的平原上一夜之间耸起了两座高峰。有好事者吟诗曰:万丈高楼平地起。另一好事者引用伟大领袖的经典诗句: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有好事者作过统计,以乳房的形状、高度和优美而论,张瑶身上的那对丰乳乃是百年难得一见之奇葩。这些好事者自然是男教师,尤其是以郑策为首的青年教师。我一直想不通,一个人怎么可以突然发育到如此程度?这堪称奇兵突出,让人目瞪口呆。琥珀恨声说:“这婊子一直深藏不露,肯定是用布带之类将其紧紧束缚了。”就因为这样的一对乳房,张瑶就将白兰花彻底比将下去了。至于别人,自是不在话下。

孟东老师以为她就是白兰花的升级版,一见到她,就失魂落魄,好在没过激的行为。而郑策心怀鬼胎,多次约张瑶上酒馆遭到婉拒。这郑策乃心计深沉之人,表面上不以为忤,实则怀恨在心。

张瑶不情愿让谭人望为她拍照。尽管她不想得罪谭老师,但她也有自己的原则。应当说,这谭老师在众多男教师之中,还算不错,起码不会像别人一副色迷迷的样子,盯着她的乳房看。但她认为拍那劳什子的“金陵十二钗”,实乃无聊之举。也许,她压根就瞧不起那另外的十一钗,譬如“林黛玉”李玉燕虽然身材苗条,但脸上一对扫帚眉,仿佛脸上被谁涂了一笔墨汁。谭人望花尽心机,拍好了十一钗,只差一钗便大功告成了,一时又没有别的人选。他是固执之人,一直对张瑶纠缠不休,让她不胜其烦,一时又找不到解决之道。谭人望被胸中的一股欲望所焚烧,他觉得自己正在完成一个前无古人的壮举。张瑶是否参与,乃是此举成败之关键。他绝不轻言放弃。事实上,他的拍摄游戏已经升级了。据说他最终的目的是拍一辑裸体版的,他之前已拍好了一套十一个女的古装版和现代版。至于他用了何种手段让那十一个女生按要求摆出诸种诱人姿势,那真是因材施教,方法之多让人眼花缭乱。谭老师将其循循善诱的教育水平发挥到了无与伦比的程度,达到了其一生中的巅峰。

据说,一天午后,他以辅导功课为由,将张瑶叫到了自己的宿舍,他拿出两辑古装版和现代版的照片让张瑶看。张瑶翻了翻,照片相当不错。谭人望的摄影技术有了很大提高,那十一个女孩子也颇为上镜。总之,这是两辑十分漂亮的照片。但张瑶不为所动。

谭人望说:“我不客气地说,这个拍摄计划是一个天才性的构想。就我目前完成的照片来看,在全县‘橘花杯摄影比赛中拿个金奖是没有问题的。这是艺术啊。小张,我觉得你不是一般的女孩,很有艺术气质,也有自己的想法,你不是那种拘泥于世俗的人。作为一个少女,你是上帝的宠儿,你是完美无缺的。哎,你先别走,你别误会我,我完全是从艺术的角度来欣赏你的,我不像郑策之流的想法那么龌龊和下流。我是一个艺术家啊,捕捉美和捍卫美是我的天职。这点你应该看得到。现在,国外有一门新兴的艺术,就是人体摄影,其潮流正在波及乃至席卷我国的大城市——”张瑶脸红耳赤,她站起来就想离开。谭人望以手势阻止了她,说:“你听我说完这一句,我保证再也不跟你谈这个事了——”他从抽屉又拿出了一个牛皮纸信封,他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仿佛里面装着价值连城的珍宝,说:“你先拿回去看看,考虑清楚了再答复我。你肯拍,我当然高兴。如果你坚持不拍,我也不再勉强你了。我希望你好好考虑,千万别意气用事,也别急着下决定。这对你或我来说,都十分重要。现在你的美,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这是大自然对你的厚爱和毫不吝惜的馈赠。你要好好珍惜。基于我对女人的了解,再过几年,哪怕是再过几天,你都要走下坡路了,只有我才会如此用心良苦地帮你留住一生中最美最辉煌的时刻——”他越说越激动,他声音颤抖,泪水盈眶,几度哽咽着终于说完了这番话。

张瑶狐疑不定地接过了那个信封。她的手发抖,仿佛接过了一块烧烫了的铁。她尽管不太赞同谭人望的观点,但为他的诚挚略感打动。

当天晚上,张瑶躲在被窝里用手电筒偷偷地打开了牛皮信封,她几乎被吓呆了。里面居然是一套人体摄影,模特当然不是我们校的女生。张瑶在同龄人中,称得上见多识广,但也没看过这样货真价实的裸照。那些照片的确拍得美轮美奂,尽管并非全无瑕疵。譬如大多数模特的乳房都有问题,不是肥乳,就是太小,总之不如她挺拔、姣美。某些女人的腿部也不够挺直,或太过瘦削。但她还是看出这辑照片十分漂亮,那种青春蓬勃的气息扑面而来。另外,那种交织着放纵和羞涩感的神情,也让人怦然心动。她们有一副豁出去了的表情,有刘胡兰就义的英勇,又有一脚踏入陌生而奇异之境的好奇与惶恐。

张瑶红着脸,在被窝里偷偷将胸罩和汗衫脱掉,那对乳房像猛兽腾地蹦出来。她瞅着,用手轻轻地托了托,再旋转一圈,那两只雪白粉嫩的物事就像嬉戏的小兽你追我赶。连她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和迷醉,这的确是一对无与伦比的乳房。再也不可能有更完美的时刻了,之后就会起皱,耷拉,并像倒空了的布袋垂挂下来。张瑶开始幻想,如果拍成裸照,那又是何等的美丽和震撼。她感到心底升起了一股火焰,全身都变得滚烫起来。那两颗红枣般饱满而柔软的乳头,忽然变得坚硬如玉石。她全身像面团一样绵软无力。她一下子不知所措。她被一种类似于虚荣或情欲之类的古怪情绪所折磨。理智告诉她,她必须抵制那个拍摄裸照的欲望,而她却又一再出现自己赤条条地站在镜头前的巨大眩晕和幸福感——当别人在传闻的时候,说得唾沫横飞,有板有眼,仿佛这些人就在现场似的,其实,这些消息有可能都是谭老师传出来的,恐怕大多是他的臆想。当时,我也是姑妄听之。

一直过了两天,她依然没有拿定主意。另外,她对这些照片的处理,也像潮水一退就要暴露的石头那样,变得赫然在目了。

郑策就是在这时介入的,他对张瑶说:“小张,你近来的表现非常好,我们都注意到了。我个人非常满意。老实说,你前些日子的所作所为,让我们很失望,但你现在的表现,让我作为学校政教主任,一个老牌的德育工作者十分欣慰和骄傲。而以你的成绩,也有可能成为少数几个给黄花初中带来光荣的学生之一。我希望你继续努力,不辜负学校对你的栽培和期望。我这次来找你,还有一件事,听说这段日子来,老有不怀好意的男教工对你图谋不轨,这是绝对不允许的,校方一定会保护你,这个你大可放心。”张瑶愕然不解地望着郑策。郑策说:“谭老师给你的那个东西,性质相当严重,可能影响了学校声誉,甚至触犯了刑律。我建议你赶紧上交给校长,事关重大,即使是我也负不起责任啊。这件事跟你无关,剩下来的,你就交给校长去处理好了。”张瑶尽管聪明,人也早熟,但毕竟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被郑策连哄带吓,一时方寸大乱。她半天说不出话来。她想到的倒不是那些人体摄影,而是自己子虚乌有的裸照。她不禁脸上发热,又羞又恼。她觉得自己内心的隐秘欲望完全暴露在郑策那双锐利的眼睛下了。她终于做出了一个无可挽回的选择。她拿着那个牛皮信封走了校长的办公室。

第二天,她就被校方开除了,理由是收集并传播淫秽照片。在她交出照片的那一刻,她从朱温无法掩饰的奸诈笑容中幡然醒悟。无论朱温如何巧舌如簧,软硬兼施,但她拒不说出那些照片的来源。她哭了。她感到了一种被愚弄和被出卖的屈辱。谭人望后来还是因为给学生拍裸照出事了。我唯一想表达的是,对于张瑶的惋惜。她再过几个月就要参加中考了,但她被剥夺了这个机会。被学校开除的学生,就失去了学籍。后来,我跟她音讯皆无。有人说她嫁了个香港大老板,有人说她出国了。有人说她在乡村嫁了个农民,一连生了四五个小孩。但这些说法并没有真凭实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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