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那些初二毕业的孩子
经济学家罗斯高最新的演讲谈到了一个数据,“现实是,有63%的农村孩子一天高中都没上过”。这个数据或可商榷,但乡村教育的问题仍需直视。妹妹就是这其中的一员,她读到初三第一个学期,第二个学期开始,就到城市打工了。
那一年,农村取消了中专。初三毕业,只有考高中一条路了。我问她:“为什么不想上高中呢?”“考不上啊。”“也许能考上呢?”“那也不一定能考上大学。”持这种看法的农村孩子很多。当年在我们那里,女孩子中,能读到初中三年级,已经算比较罕见了。父亲有点愧疚,最终还是接受了这样的现实。
很多男孩子选择在初二退学。大部分农村孩子,都是7岁开始读小学一年级,到了初三毕业,也才15岁,出去打工的话还是童工呢。初二、初三,都是孩子正在发育的时候,在学校多待一年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是初三毕业,就要面临中考。到底要不要考呢?初三毕业又不参加中考的话,可能会影响到学校的升学率。
这种看法,很有“新闻性”,其实却不太符合实际。对很多农村孩子来说,初二退学其实更是一种主动的选择。他们不会用“退学”来形容自己的行为,而是会大大方方地说出“毕业”两个字。“你几年级毕业?”“我初二毕业。”毕业是很正规的“结束”,而不是一种意外。这两个字甚至表达了自己的满意之情,就和那些能读完初中的孩子一样圆满。
事实上,那些正常读完初三的孩子,才让人看着有点“不足”呢:既然不想考高中,那读初三干嘛呢?初二毕业,已经可以去打工啦。当然,这是童工,但是他们并不在乎,家长也不在乎。很少有正规的企业会接受童工,这没关系,就做不那么正式的。男孩子就这样走向了装修工地,他们跟着包工头或者邻居家的哥哥,按天计酬。到了18岁,他们就已经成为老手了。
我读高中之前,村里只有很少的人读过高中。上世纪整个80年代到90年代中期,都没有高中生。对农村孩子而言,考大学是一个太漫长的旅程,那时升学率很低,考高中,筛掉90%的学生,高考,又要筛掉90%。没有哪个家长会天真地认为自己的孩子一定能够成功,农民的孩子,最终的归宿还是田野。
上世纪90年代,随着人们开始外出打工,很多家长认识到了读书的重要性。“要识字”,成为对孩子的硬性要求。最好能够自己写信回来(那时还没有电话),最差也要能辨别城市的路名,不然会成为睁眼瞎,这是第一批进城务工者的深切体会。因此,很多家长都会把孩子供到小学毕业,那时还没有实行义务教育,读小学还需要一点点费用。
经常看到这样的场景:到城里打工的孩子,给家里来了一封信,但是信不是寄到自己家,而是寄到了我家,因为父亲是教师,可以帮他们读信,也可以帮忙回信。当然,打工者的信,也有可能是代笔。最早一代打工者,往往是刚刚结了婚。妻子会脸红红地问:信里有没有问我和孩子?大家一阵哄笑,大多数时候的答案都是没有,信里往往只交代具体的事情。
我读大学的时候,最早的一部电话出现了,装在村干部家里。喇叭里会大声喊出哪家来了电话,快过来接听。通常情况下,会10分钟后打过来。后来我家也装了电话,也会去通知邻居来家里接电话。等待的几分钟,成为迷人的时刻,邻居激动和幸福的感情,在脸上就能看出来。
从那时起,在外打工的人就不再写信回来了。等到有了手机,甚至可以视频,识字就不再是必须的了。当然,那些初二就毕业的孩子,所认识的汉字已经足以让他们在城市生活了。大部分农村孩子,从小就认清了自己的命运,读到初中就去打工,这就是所有人的共识。如果哪个孩子成绩非常棒,反而会让家长困扰,该不该参加中考呢?好在他们只是小学成绩不错,到了初中,就掉队了,家长反而也释然了。
在乡村,能够有考大学志向的,往往是教师子弟。即使是乡村教师,也能窥见到知识中所藏的秘密。我上高中的时候,那些从农村考来的,大部分都是教师子弟。他们是乡村里的做梦者,比农民家的孩子文静一点。而当教师的父母,往往藏着很大的志向,希望子女能够考上大学,改变全家的命运。因此,乡村教师可能是内心相当痛苦的群体,他们到了中年,还没有和命运达成一致。
那些一天高中都没有读过的人,那些初二就毕业的孩子,他们对此似乎没有太多忧愁。而这是需要改变的。(张 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