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广豪
卷首絮语
上古之音
文 广豪
天真的好处,是你无论撞见什么人事,都能发现一种大快乐。那种惊讶和欢喜,等于变回小孩子……苏州的陆衡先生有诗,“人称陆子苦行僧,陆子自称大乐丞。正字每每过夜半,心安一觉太阳升。”诗中讲的是陆先生专研文字的快乐,那是陆先生在破千古之谜,破解古人的天真。
天真可贵,但对我们来说,纯粹的天真已不可得,只有放下自己,承认无知,或可找回一些直觉。就像郭沫若先生,他是绝对的训诂大家,但是对古文字的研究,他恰恰放下了一切羁绊和满身的功夫,而去感受。拿行内人来说的,郭老靠的是猜,而令人惊讶的就是,很多都被他猜对了。
郭老的猜,那是一种经过训练的天真,因为他懂得了四个字,万物一体。
说起来,中国的东西道艺相通,文史哲一脉相承。这个和西方不同,西方科目清晰,壁垒森严。而在华夏文化中,儒释道与砍柴做饭都丝丝入扣,艺术与武术,文人与工匠,处世与出尘都是一回事。鲜活的例子是中医,通过取象类比的方法认识到西方观察不到的关系,类比的对象就是人体系统与地球系统,所以真正的中医都是全科医生,望闻问切没有分科一说。中国的文字也是一样,每件事物都有对应的文字或词语,音、形、义相通一体,虽然有象形、指事、形声、会意、转注、假借之六说,但这些造字之术也是后人总结,中国汉字是哲学的外化,中国哲学承认物质彻底的统一性,因此,中国字有个很大的特点,既表音又表意,比如吴字,就形象地显示了一个先民在追寻鱼踪之时,轻声告诉同伴,发出轻微又屏息的“ng”声。
破解文字奥秘,去解剖、探究古人的思维和方法,要了解古人做这件或那件事情,为的究竟是什么——要知道,虽然做看似一样的事情,不同的人会有有不同的目的,不同的时代更会有不同的目的,目的不同,思维、方法也大不相同。要了解形成的过程,不要用静态的思维去套古人。陆衡先生和我说,许多研究 “理论”的研究家,硬伤都在“史识”,从而限制了成就。这些话,是陆先生坐在凳子上和我讲的,我回来一想,如果陆先生和我回到上古,这些话肯定对我的启发更大。
有句成语叫“促膝谈心”,是说两个人跪坐在地上的席子上谈话交流,越谈越亲密,不知不觉地越来越近,膝盖都碰到一起了。“促膝谈心”的时代是跪坐,乃上古之礼,这个时代谈的话,应该也是上古音。而坐在凳子上,称为“胡坐”,胡坐,顾名思义即胡人的坐姿,被华夏礼仪看作失礼的表现。唐朝后期,被胡儿搅出了一番安史之乱,唐明皇痛别杨玉环,唱出了天上人间的绝调,大唐迅速走向衰亡,而与跪坐同时的上古音也渐渐消失,北方衣冠避难江南,成为东晋以来再次的文化之灾。而吴语,成为了后世礼失求于野的正音,苏州音中州韵的昆曲的吐字成为雅音之范,原因即在于此。
可惜了,我对上古音真没好好研究过,陆先生说,没有听过上古音是什么样的。——就好比不知道爸爸长啥样。但是,见过爸爸的人都已经不在了,我想,陆衡先生的发音,这应该是我们能够听到的最像爸爸的声音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