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铜胜
有涯之生与无益之事
文/章铜胜
清人项鸿祚在《〈忆云词丙稿〉自序》中说:“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项鸿祚将写词为文视为人生的无益之事,并以之来充实自己的有涯之生,似乎有点心不甘情不愿。一个“遣”字,也道出了其中的凄婉之情。项鸿祚在后面紧接着又说了一句“时异景迁,结习不改”,无奈这样的结习已经形成,难以改变了。是沉迷其中,还是自得其乐,就不得而知了。
相比之下,明代的董其昌要洒脱得多。他结念泉石,薄于宦情,虽耽于收藏之乐,却借用山中宰相陶弘景的话说:“若不为无益之事,何以悦有涯之生!”同样是有涯之生的无益之事,到了董其昌这儿,是绘画、藏画和参悟画道的乐,是人生之“悦”,也是“千古同情,惟予独信,非可向俗人道也”的自得其乐,是难得的人生自信和优雅。
唐代的张彦远于无益之事更是“爱好愈笃,近于成癖”的,他甚至不怕“妻子僮仆切切嗤笑”。于书画,张彦远是“每获一卷,遇一幅,必孜孜葺缀,竟日宝玩”,竟至“每清晨闲景,竹窗松轩,以千乘为轻,以一瓢为倦。身外之累,且无长物,唯书与画,犹未忘情。既颓然以忘言,又怡然以观阅”的地步,可见其痴迷的程度,无益之事成了他迷途而忘返的人生境界。
张彦远是悦于无益之事的,他曾慨然而叹曰:“若复不为无益之事,则安能悦有涯之生?”迷无益之事而有些道理,是为人生至乐了。张彦远的可爱也正在这里,历史上乐于无益之事的人不少,能出其右者恐怕不多。他把无益之事当成了有涯之生的大事、正事来做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对于写出《历代名画记》的张彦远来说,什么是无益之事,什么是有益之事,还真是不能分得清清楚楚。
董桥也是沉迷于无益之事的人。读他的书,在感叹其文字的行云流水之际,也喜欢看那些散落在字句之间的无益之事,喜欢那些闲来无事的寻与遇。董桥寻到一帧丰子恺题着“今朝风日好,或恐有客来”的漫画,在他的文字中,就能看到他的欣喜,能想见其可掬之态。也是因为那帧漫画,才有了《今朝风日好》这样精致的小书。在书中,我们看到沉迷于闰年黄杨、好看楠木、醉红漆器和陈年旧纸风情中的董桥,那样的一位老先生,尽得人世的儒雅风流。
在无益之事上,周作人是理智的。他在《北京的茶食》中写道:“我们于日用必需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炼愈好。”他把日常必需和无益之事分开看,未失偏颇,也不至全然无趣,就显得真实。
可见,无益之事虽非有涯之生的全部,也是有涯之生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生活中的无益之事,也是日常必需之外的一种补充与调剂,它构成我们的生活,与有益之事是相辅相成的关系,甚至也是不可或缺的。寻常如你我辈,不能因耽于无益之事,而误了有涯之生,是为不值;但因为日常必需而丢弃了无益之事,可能就是无趣了。
摘自《羊城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