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道炫
革命、裂缝、根据地
黄道炫
1927年后的中共武装革命,特别重视根据地的建设。根据地是中共武装斗争的战略基地,中共革命的成长和根据地的发展息息相关。由于中共革命是个由弱到强、不断发展的过程,初期根据地的选择,必然是在对手力量薄弱的地区,亦即统治裂缝地区。而由于敌手方力量发展的不平衡性,近代中国这样的统治裂缝特别明显,这就给根据地的发展提供了天赐良机。革命,就这样在努力和机缘中奋勇前行。
苏维埃革命;抗日战争;根据地;游击战
中国共产党的革命,从1927年后,走的是武装斗争的道路。中共的武装革命,基点在广大的农村地区,农村包围城市道路是中共党史对其作出的经典解说。所谓农村包围城市,就是中共通过在农村的发展壮大,建立革命的战略基地,以此为基础,走武装革命的道路,夺取全国政权。这是一条在中国开展革命的现实道路。
无论是苏维埃革命时期,还是抗战和三年内战时期,中共革命有一个十分鲜明的特征,就是一直强调建立、巩固和发展根据地。可以说,中共革命的成长和根据地的发展息息相关。
革命必须要有根据地,根据地是革命力量的蓄积和出发地,是革命武装的总后方,这个道理容易理解。正因此,对手方不会轻易让革命者建立根据地,根据地要生存、成长、维持、发展,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是敌我双方激烈较量的结果。如何让星星之火保存、延续、蔓延最终至燎原之势,当年历史的创造者可谓殚精竭虑,后世的解读者也大有可为。
看看苏维埃时期各个根据地的名称可以发现一件很有趣的事,比如说鄂豫皖、湘鄂赣、湘鄂西、鄂豫陕、湘鄂川黔、闽浙赣、川陕等,所有这些名称都是几个省的简称合并,也就是说都是位于数省之间交界的地区。革命往往在这样的控制边缘地区也就是统治裂缝中成长壮大。抗战时期,由于对手方发生变化,中共根据地成长路径略有变化,但仍然可以看到与苏维埃时期相似的现象,比如晋察冀、冀鲁豫、晋绥等,仍然是数省交界地区。当然,由于日本统治方式及其统治力量和之前国民政府的差异,裂缝不再仅仅出现于省际边缘地区,也会出现于像山东根据地这样相对处于中心区的中共控制区域。总体看,中共的成长,当然首先是由于其具有广为人知的坚强政治、组织、思想和军事力量,这一点现有研究已多有揭示,本文不拟赘述,本文想要观察的是此前较少关注的另一侧面,即一个极具进取心且效率优先的政治力量如何能够成功利用、把握并创造机会以逼近自己的目标。一般来说,所有成功者的成功,都离不开自身的艰苦奋斗,也离不开时代及其创造的机缘。
1927年后,中共将革命重心放到农村,固然有之前中共开展农民运动的经验和实绩作为基础,但真正走出这一步,最初的触发点不免于因缘时会的成分。中共最初发动的几次起义,像南昌起义、广州起义都是在城市发动,湘赣边界的秋收起义,一开始的进攻方向也是城市。中共革命的导师是苏联,苏联通过城市暴动夺取政权的道路无疑是中共党人开展革命的模仿对象。
秋收起义军事行动失利后,为避开占有优势的国民党军的攻击,毛泽东率领部队循着山路,退向位于湘赣边罗霄山脉的井冈山地区。毛泽东会这样做,首先当然是源于求生存的本能,而毛长期重视农村革命的思路及其开展农民运动的实践,也是促使他做出这一选择的重要背景。历史就是这样,努力和机遇常常相互交织。
井冈山处于湘赣两省交界地区,基本是政权控制的三不管区域。加之1927年南京政权建立后,国民党内部纠纷不断,“二次北伐”统一全国也亟待完成,对中共发展几无暇顾及,在此中共获得天时地利人和的天赐良机,秋收起义和南昌起义的剩余部队在此得以存活并逐渐发展起来。井冈山的生存、发展路径,揭示当年国共争斗的要害所在。中共作为弱小力量,必须在夹缝中求取生存,而当年的环境恰恰提供了这样一种可能。
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后,国民党迅速陷入内部的激烈争斗之中,相继爆发蒋桂、蒋冯及中原大战,各实力派与南京中央兵戈相向,中原大战双方出动兵员达数百万之众,可谓声势浩大。在此背景下,中共在各地积极创建、发展根据地,到1930年武装力量壮大到十数万之众。在这一发展过程中,固然也面临着地方统治势力的镇压,但这些地方势力力量本就有限,作战也三心二意,这使各根据地的发展相对顺利,不能不说,国民党内部的裂缝造就了中共发展的良机。
民国时代,整个中国都存在着各种各样的巨大裂缝。民初,帝制崩溃、儒教瓦解,维系中国国族认同的两根最重要支柱断裂。崩解的局面及随后国民党主导的有限度的修复,留下了政治、社会、文化多方面的结构性裂缝,这种结构性裂缝既有中央对地方政治控制有限促成的板块性断裂,也有社会变化下意识形态冲突酿就的鸿沟,还有富国强兵宏大要求与现实控制能力薄弱导致的失落,来源丰富多样。
民国时代广泛存在的裂缝,对于寻求生存的新生政治力量,可谓千载良机。对于这样的良机,毛泽东有精当的分析,在讲到根据地存在、发展条件时,他提出的第一条就是:“帝国主义和国内买办豪绅阶级支持着的各派新旧军阀,从民国元年以来,相互间进行着继续不断的战争,这是半殖民地中国的特征之一。不但全世界帝国主义国家没有一国有这种现象,就是帝国主义直接统治的殖民地也没有一处有这种现象,仅仅帝国主义间接统治的中国这样的国家才有这种现象。这种现象产生的原因有两种,即地方的农业经济(不是统一的资本主义经济)和帝国主义划分势力范围的分裂剥削政策。因为有了白色政权间的长期的分裂和战争,便给了一种条件,使一小块或若干小块的共产党领导的红色区域,能够在四围白色政权包围的中间发生和坚持下来。湘赣边界的割据,就是这许多小块中间的一小块。”*《中国的红色政权为什么能够存在?》(1928年10月5日),《毛泽东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49页。正是有了国民党内部的分裂和战争,才有中共根据地的发生、存在并且日益发展,此即所谓裂缝中的生存,了解这一点,对于我们思索根据地的生存、发展之路,具有极大的启发意义。应该说,苏维埃时期有十几块根据地都走了裂缝中生存发展的道路,这些都是革命运动中试探摸索中了不起的成功者,而就目前所见,对此作出理论概括和分析的又只有毛泽东,出类拔萃,此言不虚。
正由于窥破了中共生存发展的玄机,毛泽东在根据地发展上得心应手且充满信心。他在《中国的红色政权为什么能够存在?》中开门见山地指出:“有些同志在困难和危急的时候,往往怀疑这样的红色政权的存在,而发生悲观的情绪。这是没有找出这种红色政权所以发生和存在的正确的解释的缘故。我们只须知道中国白色政权的分裂和战争是继续不断的,则红色政权的发生、存在并且日益发展,便是无疑的了。”*《中国的红色政权为什么能够存在?》(1928年10月5日),《毛泽东选集》第1卷,第49页。当林彪提出根据地能够存在多久的疑虑时,毛泽东进一步就江西客观存在的有利条件作出分析:“一是江西的经济主要是封建的经济,商业资产阶级势力较小,而地主的武装在南方各省中又比哪一省都弱。二是江西没有本省的军队,向来都是外省军队来此驻防。外来军队‘剿共’‘剿匪’,情形不熟,又远非本省军队那样关系切身,往往不很热心。三是距离帝国主义的影响比较远一点,不比广东接近香港,差不多什么都受英国的支配。我们懂得了这三点,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江西的农村起义比哪一省都要普遍,红军游击队比哪一省都要多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1930年1月5日),《毛泽东选集》第1卷,第106页。这一时期,毛择东还将武装斗争、土地革命和根据地建设有机结合,提出工农武装割据的思路,强调:作为革命的阵地,不建设根据地,武装斗争就没有后方的依托而将陷于失败,土地革命的成果也无法保持。
从毛泽东提供的观察角度回望苏维埃时期中共最重要的根据地——中央苏区,可以明显看到裂缝中生存的特点。1929年春,红军主力为摆脱湘赣两省部队的“追剿”,离开井冈山挺进赣南、闽西,本来只是试探、寻路的行为,却意外发现这里具有诸多创建新根据地的良好条件。江西、福建两省本就统治薄弱,江西控制权长期掌握在云南军阀手中,福建则是各地民军竞相角逐。赣南、闽西又是两省中的边缘地区,与省会控制中心相距遥远。民国时期,交通不便,政府控制力又十分有限,尤其民国政制按照孙中山地方自治观念,撤销传统中国的州府一级行政管理,由省直接管县,更弱化了政府的控制力。当时南昌到赣州不通公路,南昌距离江西最南部的三南地区一千多里,公文送达要花一个多月时间,省管县实际根本无从措手。因此,这种远离省会、数省交界的地区往往就是三不管地区,控制十分薄弱。赣南闽西还有一个非常特别之处,就是这里背靠与南京政府保持半独立状态的广东,南京和两广力量在这里犬牙交错,这使中共在这里的生存获得更多可利用的回旋余地。从地缘政治的大势看,两广在1936年之前跟南京政府都是同床异梦,两广的军事、经济力量在1930年代对南京政府构成直接威胁,因此蒋对两广始终抱有高度警惕。东边的福建在1933年11月福建事变之前,南京政府也不能完全控制。西边湖南虽然听命于南京政府,但和南京政府也保持半独立状态。也就是说赣南、闽西的东、南、西三面都和南京政府保持距离,中共在这样一块地区上生存,可以从各方获得有意无意的遮蔽。对一个正在成长当中、尚处弱势的政治力量而言,这样的遮蔽常常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努力在裂缝中求取生存、发展,也有其不得不然之理。中央苏区的发展,当然首先是由于中共党人自己的奋斗、努力,善用地缘政治,也不能不说是一个重要原因。
1937年7月全面抗战开始后,整个中国进入一个新的历史时期,国共结成事实上的统一战线。统一战线让中共实际上合法化,在一个政治不透明、传播能力有限、社会普遍存在正统心理的国家,这一空间的获得意义非同寻常。
8月,红军改编为八路军,出动到对敌前线。对于八路军的行动方针,毛泽东一开始就强调三点:持久、游击、根据地。洛川会议时,毛泽东对此做了集中表述:红军的基本方针是持久战,战略方针是独立自主的山地游击战,创造根据地则是基本任务之一。*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年谱(1893-1949)》(修订本)中,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第15-16页。随着战争的进行,毛泽东进一步将游击战向着战略方向提升:“要设想在敌整个占领华北后,我们能坚持广泛有力的游击战争。要告诉全党(要发动党内党外),今后没有别的工作,唯一的就是游击战争。为此目的,红军应给予一切可能的助力。”*《整个华北工作应以游击战争为唯一方向》(1937年9月25日),《毛泽东军事文集》第2卷,军事科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57页。
要打一场具有战略和政略意义的游击战,根据地至关重要,根据地是游击战成为对敌具有杀伤力利器的保障。中共文件曾具体列举了建立敌后根据地的巨大作用:“l.有了根据地才能长期的牵制敌人,消耗和削弱敌人的力量,而且作为将来反攻敌人的前进阵地。2.有了根据地才能在连续不断的战斗中,[使]我们军队保有后方的休息整理,而且有办法解决物质资材的供给,兵员的补充和不断的生长壮大我们的力量。3.有了根据地才能进行各种有利于战争的建设(如制枪炮子弹,增加农业生产,创办医院,发展教育事业等),和敌人作军事上、政治上、经济上、文化上各方的斗争。4.有了根据地才能提高并坚定民众的胜利信心,和我们军队一起来抗战。”*《根据地的创造与巩固基本政策初步》(1941年7月23日),《中共冀鲁豫边区党史资料选编》第2辑,文献部分(中),河南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7-8页。这几点,恰切道出了根据地的后方和支撑作用。有了根据地,游击队才能在物资、人力上获得源源不断的支持,才具备持久的条件;开辟、坚持和发展根据地,中共的政策才能得到施展,党、军队和民众的结合才有基础。
抗战初期,无论是开展游击战还是建立根据地,中共和毛泽东落子的重点还是放在山西,对把八路军主力投入到华北前方,多少存有一些担忧。洛川会议时,毛泽东强调要在有利条件下发展平原游击战争,但重点是山地,具体而言,即“小游击队去发达平原”。*《毛泽东在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上的发言记录》(1937年8月22日),转见金冲及:《从十二月会议到六届六中全会——抗战初期中共党内的一场风波》,《党的文献》2014年第4期,第57页。对中共武装出动后的行动方向,毛泽东提出:“根据山地战与游击战的理由,红军要求位于冀察晋绥四省交界之四角地区,向着沿平绥路西进及沿平汉路南进之敌作侧面的袭击战,配合正面友军战略上的行动。”*《同各方接洽应有谦逊的态度》(1937年8月10日),《毛泽东军事文集》第2卷,第28页。对“冀察晋绥四省交界之四角地区”的注意,明显可以看到苏维埃时期裂缝中成长经验的余绪。在另一封电报中,毛还特别强调“冀察晋绥四省交界地区(四角地区,不是三角地区)”*《红军的作战任务与兵力使用原则》(1937年8月5日),《毛泽东军事文集》第2卷,第25页。,可见他对这种四省交界边界地区所具有的裂缝中的机会的极端重视。事实上,抗战时期中共的发展,和把握这种边缘地带的发展机会仍有不可分割的关系,比如冀鲁豫的濮阳一带,就具有这样的发展条件:“1.从侵华日寇的指挥系统讲,濮阳是个接合部,清丰县以北属华北驻屯军、由北京系统指挥;濮阳以南则属南京汉奸政府指挥。日寇部队各有各的防区,指挥拉不完全统一。这就便于我们活动。2.濮阳地处三省(河南、河北、山东)的交界处,‘三不管’的地理位置赋于我们灵活机动打击敌人的回旋余地。—九四二年、四三年时,日寇从北京开始,由北而南推行第五次‘强化治安’运动,‘而’到冀南、‘而’到清丰就再也‘而’不动了。”*《孙福臻同志在“濮阳敌伪军工作座谈会”上的发言》(1986年5月18日),《中共濮阳党史资料》第5集,中共濮阳市郊委党史资料征编委员会办公室1986年编印,第22页。这样的状况,整个抗战时期,仍会在许多地区出现,仍是一个难以改变的通律。
这一时期,总起来看,毛泽东的战争指导防御性气质较强,1938年初毛泽东一直担忧日军会对西北有大动作,危及陕甘宁根据地的安全,林彪在共产国际发言时提到,这时中共甚至“已经准备了一个地方,储备了粮食,在必要的时候我们将党政等机关转移到事先准备好的地方”。*《林彪在中国问题研究小组第二次会议上的发言》(1939年7月5日),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编:《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18卷,中共党史出版社2012年版,第189页。对日军进攻西北的担忧,使中共相应地对华北也无法放手。这时,毛泽东决心最大限度的表达是:“红军任务在于发挥进一步的独立自主原则,坚持华北游击战争,同日寇力争山西全省的大多数乡村,使之化为游击根据地,发动民众,收编溃军,扩大自己,自给自足,不靠别人,多打小胜仗,兴奋士气,用以影响全国,促成改造国民党,改造政府,改造军队,克服危机,实现全面抗战之新局面。”*《毛泽东关于八路军的任务及部署致朱德等电》(1937年11月13日),中国人民解放军历史资料丛书编审委员会:《八路军》(文献),解放军出版社1994年版,第101页。山西山地纵横,符合毛泽东实施山地游击战的要求,而其背靠陕甘,进可攻退可守,也让中共部队在局面全面恶化时,可有退路,这是此时毛泽东选择山西作为战略展开地区的主要考量。
苏维埃革命期间,根据地的建立多是利用国民党统治的缝隙,当国民党内部争战时,在省际交界的边缘地带迅猛发展。抗战初期,尽管方式和对象不一样,中共的初期发展仍然走了大致相同的路径。战前的华北,国民政府表面上拥有行政权,实际控制有限。中日全面开战后,华北抵抗主要依赖地方军政力量,抵抗力度远远不够。正因此,日军在华北推进迅速,随着其兵锋越过华北平原南下,华北出现短暂的控制真空局面。中国方面的情报显示,1938年9月日军在华兵力部署状况是:华北、华中总计28个师团中,用于华中的达到18个师团,华北10个师团,其中部署在平汉北段的仅两个师团。*《军令部第二厅呈蒋中正敌军在华作战兵力配置判断表》(1938年9月20日),蒋中正总统档案002020300002027,台北国史馆藏。华北地区有平津两大城市,加之要保护铁路线的安全,两个师团兵力之单薄可以想见。
华北平原短暂的真空局面,对于处身山西、俯瞰华北平原的中共而言,应该是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表面看,此时的华北平原已经在日军掌控之下,但广大地区的统治真空状态,却提供了历史运行中难得一见的机缘。这样的机会瞬间即逝,随着日本人返身巩固后方,很快就会消失。能不能抓住这样庞大的裂缝寻求发展,打下日后成长的基础,可以说,关乎一个政治力量的未来。我们可以看到,中共再一次抓住了机遇。
1938年初,中共派出了一些小规模的部队,如陈再道率领的东进纵队,向东进入华北平原。此举或许包括两方面的动机,一是窥察形势,看看能成多大的气候,二是为太行山这一俯瞰华北平原的堡垒建立前进阵地。这个行动进行得十分顺利,短短几个月内,部队就发展到1万多人。同时,从原东北军脱离,留在冀中当地坚持抗日的吕正操部也获得迅速发展,吕正操回忆:“截至一九三八年底,我军在冀中争取改造了大部分联庄武装,编入我军的共约两万余人。”*《吕正操回忆录》,解放军出版社2008年版,第88页。
和河北地区相比,山东的发展更加让中共中央振奋。1938年初,中共山东党组织领导发动伹徕山起义等一系列武装活动,建立抗日武装,迅速发展到约4万人,山东党领导人黎玉认为:“山东八路军是由一些坚强的优秀干部,凭着赤手空拳,在群众抗日斗争中生长起来的。”*黎玉:《山东纵队的过去和将来》,《八路军山东纵队》综合册,山东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223页。山东的这种发展,主要是缘于中共山东党组织的努力,同时,韩复榘被处决,对中共在山东的发展也形成一定助力。韩作为地方实力派突然消失,使山东政治群龙无首,这一点,和苏北比较,更可一目了然:“我们的抗日民主政权,主要是建立在鲁西南。鲁西南是封建割据的形势,容易个别击破,苏北统治较严,力量强大,不易建立。”*《湖西抗日战争史料(节录)》(1940年),《中共冀鲁豫边区党史资料选编》第2辑,文献部分(上),第414页。
东进纵队偏师入冀的快速发展已足够让人鼓舞,山东党主要通过自身独立发展建立起数万武装的事实,更让中共中央和毛泽东感觉到在平原地区坚持和发展游击战的可能。1938年4月,华北中共部队发展到“实有人数十二万以上”,*《朱德、彭德怀关于解决财经困难问题致毛泽东等电》(1938年4月22日),《八路军》(文献),第177页。这样的成果,大大增强了毛泽东在平原地区发展游击战、建立根据地的信心。中共文件曾谈到,历史发展常常有一些不多见的历史先机,“当着历史先机已经出现,或许是很短的(一月甚至一周),但它能给予我们的,往往能使我们完成多年所不能完成的事业”。*《抗战四年山东我党工作总结与今后任务》(1942年10月1日),《山东革命历史档案资料选编》第9辑,山东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64页。可以说,1938年初中期的华北平原,就出现了这样的历史先机。
1938年4月上中旬,八路军出动以来一直和前方保持联系,不断发出指令的毛泽东出现罕见的长时间沉默。从《毛泽东军事文集》和《毛泽东年谱》可以看出,自从八路军出发到前线后,毛不断向前方发出指令,1938年5月前,只有1938年1月和4月相对大幅减少。1月是农历春节,前线平稳,比较容易理解。4月前20天,几乎没有看到毛和前线的联系,这多少有些特别。尽管可以猜测这或是因为毛泽东这时开始写作《论持久战》并经常到各学校讲课,影响了他和前方的联系,但他从4月下旬开始又恢复了与前线的联系,而这时他的写作实际进入最紧张的阶段,因此,上述说法未必成立。更可能的是,这是他酝酿重大战略转型的日子,这个转型相当程度关乎中共的未来,必须十分慎重。
4月21日,在沉默半个多月之久后,毛泽东终于下定决心,与张闻天、刘少奇一起,致电朱德等前方将领,提出开展平原游击战的方针:“根据抗战以来的经验,在目前全国坚持抗战与正在深入的群众工作两个条件之下,在河北、山东平原地区广大地发展抗日游击战争是可能的,而且坚持平原地区的游击战争也是可能的”;指示:“党与八路军部队在河北、山东平原地区,应坚决采取尽量广泛发展游击战争的方针”。*《毛泽东等关于发展平原游击战问题给朱德等的电报》(1938年4月21日),《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1921-1949)》第15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266页。这一决定,将中共的战略重心由山西一隅推向整个华北,使得中共持久抵抗的活动空间大为增加,而八路军主力的大规模投入,又大大推动游击战的展开和根据地的建立。正是从此时起,中共和毛泽东下定了破釜沉舟的决心,要在敌后建立广大的根据地,在敌人的统治网络中制造裂缝,寻找自身生存发展的空间。尽管中共军队向敌后的拓展,还是会尽可能保持与自身后方的联系,建立与后方的联络通道,不过,和初期以山西为中心的根据地比,此时的后方联络已经难以完全保障,尤其是山东根据地,相当长时间实际处于无后方状态。后方在此时只是可能条件,已不再是必要条件,根据地的后路就是根据地自身。
紧接着开展平原游击战决策的制定,1938年5月,毛泽东抗战时期的两个重要文本《抗日游击战争的战略问题》及《论持久战》推出,进一步从理论上解决如何在敌后持久,如何开展平原游击战的问题。5月4日,毛泽东致电项英,阐述中共武装的敌后生存发展之道:“在敌后进行游击战争虽有困难,但比在敌前同友军一道并受其指挥反会要好些,方便些,放手些。敌情方面虽较严重,但只要有广大群众,活动地区充分,注意指挥的机动灵活,也会能够克服这种困难。这是河北及山东方面的游击战争已经证明了的。……在一定条件下,平原也是能发展游击战争的,条件与内战时候很大不同。”*《放手开展敌后游击战争》(1938年5月4日),《毛泽东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27页。正是这样的认识,让毛泽东下决心开展大规模平原游击战,建立平原游击根据地。由此,中共在敌后嵌入一个个楔子,既壮大自身,又在对手的控制板块中制造出重重裂缝,让日本人不得不发出“日军虽占有点与线,但处处薄弱,宛如赤色海洋中漂浮的一串念珠,情况十分严重”*《日军第六十三师团师团长野副昌德关于日占区“治安”状况及其对策的笔记》,中国人民解放军历史资料丛书编审委员会:《八路军》(参考资料),解放军出版社1992年版,第516页。的哀鸣。如果说,苏维埃时期中共裂缝中的成长更多是谋求生存的被动选择,抗战时期中共则具备了迎难而上,利用和制造裂缝的勇气。正是这样的勇气,打开了中共通往华北平原的大门,某种程度上,也打开了通往胜利的大门。
艰难的时代可以造就非凡的力量。无论是苏维埃时期裂缝中的成长,还是中共在开辟根据地及后来的敌后持久生存中表现的智慧和勇气,实实在在体现了中共顽强的生命力。到抗战末期,中共已经成为国内一支无法忽视的政治、军事力量。黄敬曾经说到:“革命的武装和反革命武装进行斗争中必须记住:我们是长期的处在劣势的状况下,假如革命与反革命的武装平衡,革命就胜利了,任何国家无从例外。”*黄敬:《对敌斗争报告》(1943年11月),《中共冀鲁豫边区党史资料选编》第2辑,(文献部分)下,第15页。革命的一方,政治上具有天然的优势,中共革命在这一点上尤为突出,所以,一旦革命的一方军事上和对手取得了平衡,那胜利几乎就指日可待了。基本可以这么说,到抗战末期,中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接下来,考验中共的,更多的乃是如何把胜利的希望成功转化为现实。
责任编辑:何友良
Revolution, Crack, Base Area
Huang Daoxuan
After 1927, during the Communist Party of China's armed revolution, special attention was paid to the construction of base areas. Base area was the strategic base for the armed struggle of the Communist Party of China, so the growth of the CPC's revolution was closely related to the development of base areas. Because the Chinese Communist's revolution was a process of continuous development, from weak to strong; the base areas in initial stage must be chosen from those areas where the opponent's strength was weak. That is, those areas were the cracks in the ruling areas. Owing to the unbalanced development of the opponent's force, those cracks in ruling areas in modern China were particularly obvious. That has provided a godsend opportunity for the development of base areas. In this way, the revolution has been advanced courageously due to the CPC's efforts and opportunities of cracks.
Soviet revolution; Counter-Japanese War; base area; guerrilla warfare
10.16623/j.cnki.36-1341/c.2017.04.004
黄道炫,男,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革命史研究室副主任,研究员。(北京 100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