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被我爸知道”,捅老太74刀
——发人深思的少年杀人案
2003年,江苏泰兴一名老太身中74刀身亡,引发了整个小城的恐慌。当地出动了400名警察进行侦查,最终却成了一起悬案。14年后,犯人落网后冷静地说起自己的杀人动机:“让她闭嘴,我怕我爸知道。”就是这个念头,让他从“名校优等生”化身为杀人犯,在落榜后,他在赌博、盗窃中度过了人生中最为黑暗的14年。
如今已81岁高龄的报案人朱梅英还记得案发当天的情景。
2003年5月26日晚上7点过,天刚黑,她推开邻居家的门。客厅敞着门,亮着灯,她立即看到,邻居家的“奶奶”躺在地板上。受害人浑身是血,已经看不清面孔,身下大片的血迹一直延伸到室外。
当时正值“非典”时期,泰兴市大大小小的街道比往常冷清。偶尔有人走过,也行色匆匆。很多民警都去了车站和码头配合防疫工作。
当年刚刚32岁的刑警赵宏林记得进入客厅后,现场的情景让已经干了5年刑侦的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死者双臂僵直,腹部、胸部、颈部、面部和四肢全都布满刀口。根据后来的验尸报告显示,受害者一共中了74刀,致命伤在肺部和颈部,属于“气血性休克”。
在凶案现场,血迹像胡乱的涂鸦,遍布客厅和院子。赵宏林和专案组的同事找到几个不完整的足印和掌印,还提取出几滴并非受害者的血液。受到当时技术条件的限制,这些痕迹仅能确定,凶手应该是一名15-30岁的男性,同时,警方也大致找出了凶手的逃跑路线。
城郊别墅命案发生后,本来就为疫情而陷入恐慌的小城更加紧张起来,有人被捅几十刀的说法在坊间流传。就连在泰兴最好的高中泰兴中学里,学生也惊恐又兴奋地讨论着各种凶案版本。
在人们的想象中,凶手是躲在暗处的一头凶残猛兽,不知何时就会再次扑向毫无防备的人。整座小城都被这起凶残的杀人案搅动着。
赵宏林记得,为了这起案子,全市600名左右警察,出动了将近400人。他们调查了凶案现场附近几乎全部有前科的人,随后把调查重点转向了与现场一路之隔的一所中等职业学校。
“那时我们都觉得‘中职’学生素质相对比较低,坏孩子多一点。”赵宏林回忆说,“17岁以上的男生全部要见面问话,15岁以上的也要查阅档案”。
泰兴市公安局成立了专案组,江苏省公安厅也派遣专家协助调查。一边是大面积排查,另一边,在泰兴一家破旧的招待所里,死者的丈夫王伯官正在接受警方的讯问和调查。他是当地一位小有声望的民企老板,因为有外遇,泰兴警方把他列为重点怀疑对象。怀疑的罪名是:雇凶杀人。
因为受害者身中74刀,赵宏林和他的同事当时怀疑,这可能是起“仇杀”案件,凶手可能与死者有很深的矛盾。专案组调查了死者的社会关系,还跑到死者老家挨家挨户做调查,都没有发现可疑对象。
受害者的家庭在当地称得上是“富人阶层”,“财杀”是专案组考虑的另一种可能。但随即他们就否定了这一推测:一枚崭新的金手镯还戴在死者手腕上,死者家中也没有丢失任何财物。
专案组重新回到大规模排查上,只是在他们圈定的排查重点里,泰兴中学并不在列。
当时的赵宏林也和大部分泰兴人的想法一样:“只有‘好孩子’才能考进泰中,那里不可能有‘坏孩子’。”
在大规模排查和有针对性的调查都没有结果后,警方的疑点再次回到受害人丈夫王伯官身上。案发前的午后,受害人本来和王伯官一起在乡下的工厂里,后来王伯官以“孙女没人照看”为理由让司机把受害人送回了市区。这个做法让警方和所有知情人都感到怀疑。据调查,案发前40分钟,受害人曾接到儿子的电话,要她去自己的店里吃饭。如果她没有准备晚饭,而是听了儿子的话,或许就能躲过那场厄运。
赵宏林的一双眼睛,扫描过许多毛发、指纹和车辙子印,这次却有些“看不透了”。这些零星证据提供的信息,并没有给案件带来多少突破。
专案组将希望寄托在了一项当时最新的技术——DNA指纹图谱。不明身份者留在现场的血液被紧急送往泰州市公安局进行检测。当时,国家公安系统内的DNA数据库还不够丰富,送检血滴找不到匹配对象,不得不孤零零地待在原地,等待有一天被激活。
案子最终成为了悬案。曾经在泰兴风光无限的王伯官,走在街上都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就连他的子女也有点相信父亲“雇凶杀人”的传言,父子父女间总有种说不清的隔阂。
这14年间,泰兴公安局每年都会把这起案子“过上两遍”。与此同时,全国公安系统的DNA信息库也在迅速扩容。
3年前,局里建立了自己的DNA鉴定实验室,泰兴公安局刑事技术科的警员从铁皮柜里取出那两滴血迹样本。以后的每天早上,DNA都会被拿来与信息库进行比对。不管是当年参与办案的赵宏林,还是刚刚进入警队的新警员,都静静等待着匹配成功的那天。
今年1月,在泰兴公安局刑事技术科每天例行“碰信息”时,民警听到了那个熟悉的提示音,电脑屏幕上弹出了一个对话框,提示这串DNA,与上海一起盗窃案的嫌疑人的DNA匹配成功。
在家乡江苏泰兴公安局的审讯室里,29岁的宋成一口气交代了当年杀害一位无辜女性的经过。随后,在看守所里,他14年来第一次体会到了一觉睡到天亮的滋味。
宋成并不知道,他的秘密在那座他出生长大的小城里轰动一时。在初中老师眼里,他是从来不惹事的优等生。在父母记忆中,他没顶过半句嘴。在更多同乡看来,名校“泰兴中学”与“杀人凶手”联系在一起,就足以令人震惊。
宋成的初中班主任张宝华至今记得那个“聪明的男孩”。在泰兴最好的初中里,他的成绩能够长期稳定在班级前5名。他还是班里的团支书,“口才好,组织能力很强”,经常主持班会,学校晚会和歌唱比赛也张罗得很好。
在张宝华看来,宋成的优秀离不开他的家庭教育。他写好作文,父亲会改一遍,再让他誊抄一遍,交到班上就是“第一”,被老师当范文念。他痴迷看小说,父亲就给他写长信讲道理。回到家,他要先找到父亲,恭敬地喊一声爸爸。犯了错,他会跪在父亲面前。
母亲则将慈爱做到了极致。直到宋成上中学,她还在给儿子打洗脚水、陪写作业,儿子稍微显露的负面情绪都能让她落泪。
“父母要求我好好学习,好好听讲,成绩要好。我习惯性地接受他们的安排。”宋成回忆道。
因为父母严格控制他的外出时间,直到高中毕业,他能记起的最后一次在外玩耍是小学时,放学后在河边玩石子。读初中后,“我们家不允许去同学家里玩,或者出去玩”。
“看闲书”也是被禁止的。冬天的时候,爱看小说的宋成会躲在被窝里,用电热毯的指示灯照着书,一字一字地读。
即使偷偷把一些时间花在了喜欢的事情上,宋成还是考进了泰兴中学。这所高中“二本上线率”常年保持在90%以上,当地人戏称它为“泰兴最高学府”。人们相信,上了“泰中”,就等于一只脚踏进了大学。14年后,据泰兴警方走访了解:“宋成的同学大多是博士,最低也是研究生,都在什么研究院、国企之类的地方上班。”
宋成回忆,案发那天晚上,在泰兴中学读高一的他像往常一样上晚自习。他说自己越来越受不了那种沉闷,就提前溜出教室。宋成逃出校门,骑车来到学校旁边的鼓楼街。那里有不少网吧,他想上网看会儿父亲总不让他看的小说。
宋成走到网吧门口才发现,自己没带够上网的钱。当时是晚上7点多,离晚自习放学还有一个小时,他开始慢慢悠悠地往家走。快要到家时,他穿过那条每天都要经过的小巷子,并在一排漆黑的院子里看到了一抹光亮。
后来,他记不清楚,不知道是小说里的“侠盗”刺激了他,还是因为没钱上网的尴尬,在那间院子前,他第一次有了“做一笔”的想法,想搞点儿钱。
他走到那座有光亮的院落前,爬到院子围栏外的花坛上,向内观察。忽然,这个当时只有15岁的少年听见一个女人的叫喊声。他转过身,几乎与女人面对面。
出于本能,他想逃走。“她还是不停地喊‘小兔崽子,你是谁,你在干什么?’”宋成回忆说,那一刻自己的脑子一片空白,所有的想法不过是“这件事不能被我爸知道”。
多年以来,对父亲权威的恐惧和脸面的成全让他拥有了一种条件反射:“我做所有错事,第一时间的反应就是,如果被我爸知道了会怎样?”他说这种恐惧感来自于“父亲沉重的爱”和“害怕让父亲失望的压力”。自己的每一步都要按父亲的意思去做,任何不符合主流价值观的都会被他视为污点。
中学时,父亲常常请班主任吃饭了解他的情况。大学时,每学期父母都会到宿舍,为他铺上一床新被子。“他们的举止都很端庄,为人也很正派,我爸妈最注重面子了。”
在宋成的记忆中,他想和父亲亲近,“但不知怎么亲近”。他从来没跟父亲有过任何双向的“交流”。每次做错事,他不是挨打,就是要听父亲讲“至少两个小时不重样的道理”。
“他这样会让我觉得很累,但是他又控制不住自己那样做。我必须接受这些,否则他就会很伤心。”宋成说。后来,面对父亲,他学会了“演戏”。他说自己即使不乐意,笑一笑也不过是“扯动一下嘴角而已”。
案发当时他太害怕了,脑子里全是“声音太大,声音太大”,连刀子是什么时候捅上去的都不记得。
在陷入回忆的时候,他仍觉得当时脑里“一片空白”,用刀刺人也没觉害怕,只害怕有人看见,被人知道。他绕到女人身后,用左臂勒住她的脖子,右手仍在持刀捅向她。他边捅边往屋里拖人,直到自己没有了力气,女人没有了声音。
做完一生中最脱轨的事,宋成看到受害人没有气息后,反而有一种出奇的平静感。他找到洗手间清洗了沾满血的手。离开后,宋成绕到家对面的河边,将那把原来用于“耍酷”的弹簧刀扔进了小河。
之后,那场“噩梦”再也没有离开过他。此后多年,每一次回家,他都要绕到大路,再也没有走过那条小巷子。
宋成当年在用刀捅向受害人时,不小心扎到了自己勒住受害人脖子的左手手腕。伤口愈合后,留下了一个指甲盖大的伤疤。此后,他总是不自觉地用右手捂住这个伤疤,直到父亲给他强制改掉。只是直到现在,他还是会在人多时,把左手手腕缩进袖子里。
每次洗澡摸到这个伤疤时,他都会“浑身打个激灵”。他不想看到这个疤痕,以至于在高二的一个晚上,他拿刀片在自己的左下臂上划出5条从上到下的口子。
案发后,宋成的分数从整栏的90多分一路下降,80分、60分,直到50分。参加高考,这个曾被父母师长寄予“北大清华”期望的男生只考上江苏的一所三本院校,成了泰中“剩下的10%”。
除了成绩快速退步,在三年高中生活中,宋成看起来并没有别的异常,他也会跟同学说笑,没跟任何人发生过摩擦。只是没有人知道,他曾经不止一次想过自杀。
高二时,他曾经爬上窗台,不料母亲忽然出现。高三时,在某个大雨天,他闭着眼睛骑车,渴望车祸降临。
上大学后他就在外面租房,怕在宿舍里不小心说出梦话,更怕经常出现在他梦里的那个满脸是血的老太太。他从不睡床,觉得床下有人,从大学起,他就睡在地上或者沙发上。
每天晚上,他几乎都睁着眼,一直到天亮。但比起黑夜,他更怕白天。“白天让我无处可藏。”他说,他怕人来人往,怕与人交流,怕秘密被人看穿,“要不停伪装,让别人觉得你是个正常人。”
“我在我爸身上学到的东西就是不要说太多,因为我觉得他说的太多了,而且都没用。”宋成说,但他不得不接受父亲的所有计划。大学毕业后,他去往上海,进入父亲安排的国企上班,他住在父母置办的房子里,迎娶了父母认可的妻子,并按双方老人的意思,跟妻子生下一个孩子。
宋成觉得“没资格当父亲”,但当他把刚出生的儿子抱在手中时,忽然觉得孩子就是另一个自己,“一个没有罪恶的自己”。他在睡觉时喜欢主动靠近熟睡的婴儿,他说他能感受到一个生命的天真、纯洁,就像一个重新开始的,没有罪恶的自己。
14年来,他只对襁褓中咿咿呀呀的儿子讲过自己的秘密,轻声地告诉他:“小宝你要好好的,爸爸杀过人,你要做好人。”
他曾想象过,他要给眼前这个孩子最好的教育,就是两个字:快乐。“这是从我父亲那里学到的。”他眼神坚定地说,确认那是与父亲“完全相反的教育方式”。
宋成的前妻回忆,前夫每次看孩子的眼神,“都好像是在看最后一眼”。但当这个深爱孩子的父亲想到以后的生活时,却表示不愿儿子叫他爸爸。“我孩子出生后,我第一眼看到他时,我脑子里全是以前杀人的画面。他越长大我越怕,我的事要是曝出来,他的一生就毁了。”
在别人眼里,他过着“有车有房有妻有子”的体面生活,但在别人看不见的时空里,他豪赌、盗窃,过着另一种人生。
从大学毕业到2016年8月,宋成欠下了200多万元赌债,想用那样的刺激冲淡对杀人回忆的恐惧。父母和岳父母分担了他的赌债,但他马上就要求和妻子离婚。宋成冷静地说道:“我只会伤害最亲近的人。”
为了还债,他又加入了盗窃团伙。去年1月,他在上海作案时被抓,宋成见到从家乡赶来的刑警。那一刻,他忽然感觉像是见到了我的父亲。他从未怨恨过父亲,因为“你不能把父母对你的好当成压力”。
就在回到泰兴的第二个星期,他从在看守所提审他的民警那里得知,自己其实是父母领养的孩子。
他的第一反应,是想知道亲生父母和其他有血缘关系的家人是什么样的个性,是不是也是“坏人”。“我有点人性本恶的观点,我想不通为什么这样的教育也能把我教成这样的一个人,我只能想,可能我天性就是这个样子。我养父母的命真的太苦。”
他曾经想过,大不了把命还给爸妈,但发现现在连这个资格都没有了。“在里面的生活,会更容易一点吧,起码不用再演戏了。”审判即将来临,宋成却非常平静。
只是有时,他还是会想起14年前的那天晚上,他杀了人,在洗手间清理血迹。少年抬头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满脸是血,就用手去擦镜子,血越擦越多。
那一刻,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从现在开始,你已经不是人了。”
(《中国青年报》2017.4.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