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玉英
(福建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福建福州350108)
“普世价值”还是“共同价值”:论价值宣传的策略性建构
赖玉英
(福建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福建福州350108)
习近平在联合国大会上提出“和平、发展、公平、正义、民主、自由,是全人类的共同价值”,这一表述使近年来有关“普世价值”的议题再次成为舆论的热点。从话语与修辞的视角来看,无论“普世价值”还是“共同价值”,实质上都是一种因时、因地、因人制宜的话语构筑,是政治宣传的策略性手段。正确认识和合理运用价值宣传的构筑性本质既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和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也能让我国在对外交流中站稳脚跟,掌握话语主导权。
普世价值;共同价值;民主;话语策略;修辞手段
2015年9月,习近平在联合国大会上发言时提出:“‘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和平、发展、公平、正义、民主、自由,是全人类的共同价值,也是联合国的崇高目标。”这一论断让一些人欢呼雀跃,认为这是中国赞同西方“普世价值”观念的表现,也让另一些人着急不已,立刻跳出来澄清“‘共同价值’不是西方所谓‘普世价值’”[1]。中国领导人的这一表述使有关“普世价值”的议题再次成为舆论热点。关于“普世价值”,有人认为西方国家倡导的民主、自由、平等、人权等应是人类共同追求的价值观,我们把民主、自由、平等、公正等作为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内容就是认同西方“普世价值”观点;大部分人则认为普世价值是西方为实现霸权政治对非西方国家的一种文化渗透手段,其目的在于改变我国的政治体制,为保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民主政治建设的正确方向,我们应当拒绝和抵制[2-4]。两种观点或把西方普世价值捧作至上权威或把它当作洪水猛兽,实际上都是对西方宏观劝说模式及其雄辩传统不甚了解的表现。研究西方普世价值宣传的话语策略和劝说模式有助于帮助我们回答以下问题:习近平为什么说“和平、发展、公平、正义、民主、自由,是全人类的共同价值”而不说“和平、发展、公平、正义、民主、自由”是普世价值?或者,为什么不在联合国大会上宣传“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爱国、敬业、诚信、友善”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要了解其中的玄机,我们不得不先从西方“普世价值”观念谈起。我们将着重分析“普世价值”观念在美国是如何形成、运行并发挥作用的。
顾名思义,普世价值就是超越民族、种族、国界和信仰,对于一切“有正常思维的人”都普遍适用的价值观念。具体来说,普世价值观一般由民主、自由、平等、人权等概念所组成。对于一向以“民主国家”自居,标榜“自由”和“平等”的美国来说,这种自信和傲慢至少可以追溯到美利坚合众国建国初期。
在1776年美国颁布的《独立宣言》中,它以一个新兴政权的万丈豪情宣称“我们认为下面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赋予他们若干不可剥夺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为了保障这些权利,人类才在他们之间建立政府,而政府之正当权力,是经被治理者的同意而产生的。”从此,自由和平等便成了一代又一代美国人追求的理想,也成了今天经济政治力量强盛的美国人对外宣传的骄傲之处。紧接着“平等”和“自由”,《独立宣言》宣扬了另外两个概念—民主和人权:“当任何形式的政府对这些目标具破坏作用时,人民便有权力改变或废除它,以建立一个新的政府;其赖以奠基的原则,其组织权力的方式,务使人民认为唯有这样才最可能获得他们的安全和幸福。”由此,随着这篇集豪情和文采于一身的《独立宣言》被写进历史教科书,平等、自由、民主、人权等价值观念深深地扎根在每一个美国人的心中。只要我们对《宣言》稍加分析,就不难发现其中的话语策略和修辞①在语言界,“修辞”一词有多种涵义,国内一般将修辞当作使语言表达更加生动有效的手段,本文采用的是当代西方在继承了以说服为核心的修辞传统后形成的主流看法,即修辞是通过象征手段影响人的思想、态度、感情、行为的一门实践。奥妙。首先,《宣言》表面上是为反叛一个建立已久的正当权威辩护,实际旨在“说服‘公正的世界’相信这一脱离系出必须而又实属正当”,因而可以说它是“一项支持(这一独立)行动的证据”[1]。为了实现说服目的,其受众被巧妙地赋予了“公正”的人格,使得世界上任何想要反对美国独立的人不得不考虑到可能会被打上“不公正”的标签而却步。其次,为了证明独立的正当性和合法性,《宣言》有显有隐:凸显了“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赋予他们若干不可剥夺的权利”这一18世纪被公认的常识,隐去了富人和穷人、男人和女人、奴隶主和奴隶之间的不平等;凸显了殖民地“人民”一致性地认为英王破坏了他们的自然权利,隐去了多数民众反对脱离大英帝国的意愿;“增加了一些字句以取悦于某些公众舆论,删去了一些字句以避免得罪某些公众舆论”[1]。再次,托马斯·杰弗逊因其“文辞特有的巧妙”担任起草《宣言》的任务,他将“文辞的简洁和风格上的典雅庄重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巧妙而一唱三叹的节奏感”[5],可以想象那一段段“引人注目的句子”势必会给它的受众深刻的影响。
可见,所谓的平等、自由、民主和人权不过是一场精心的修辞构筑,它并不是表面看起来一样具有内在稳定性和理论上的不证自明性(self-evident),必要之时,完全可以通过一定的修辞手段进行重新构筑。例如,20世纪60年代,马丁·路德·金牧师为代表的黑人领袖以极富说服力和挑战性的言辞迫使美国主流社会进行深刻反省,不得不将黑人纳入“平等”的美国公民之列。再如,西方民主往往被当成是基于一系列既定信条、机构和程序,其意义不言自明的一个制度或实践。然而,很多西方制度权威诠释者却把民主(Demoncracy)归类为“带有根本性争议的概念”,其标准释义包括了从“人民直接行使政权”到“不存在世袭的或武断划定的阶级界线和特权制度”等一系列不同的理解。美国一向以“民主制度”的典范自诩,美国实行的体制一向也理所当然地被当成西方民主制度的最完美定义。然而,当美国2000年大选出现重大争议和准宪政危机时,不少政治评论员迫于形势的严峻,出于维护现行体制的合法性,同时也出于维护他们所代表的党派政治利益的需要,就曾谈到美国其实是一个“共和国”而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民主国家”。由此可见,连“民主”、“根本制度”这些理应超越修辞的基础概念在实质上都不过是建筑在“雄辩平衡”上的一种认知[6]。
事实上,不仅“民主”、“自由”、“平等”等组成西方普世价值的基本概念和范畴是基于各方势力互相争夺阐释权而发生“修辞较量”之后的产物,甚至普世价值所宣扬的“普世性”也是一种为方便解释和宣传而设的理论构筑。西方普世价值说到底是一种修辞论辩和理论构筑的结果,是西方为维护自己的意识形态优势而作的“自我表述”。
西方为了促使非西方国家改变自己原来的看法、态度、行为,按他们推行的民主观念行事,主要运用了三种话语策略和修辞手段:一是建立民主/专制、自由/奴役、人权/君权等二元对立,二是认同,三是施压。
首先,“普世价值”的盛行离不开对民主/专制、自由/奴役、人权/君权等二元对立极度依赖。在西方意识形态的自我表述中,常常称自己为“民主国家”、“自由社会”,称资本主义制度为“民主制度”,称其政体为“民主政体”[7](参见亨利·基辛格的《论中国》)。这种表述至少有两大好处:其一,在西方社会普通民众中树立起一种制度优越感和自信心。正是理性、民主、自由、平等、公平竞争等核心词汇将西方各国凝聚在“西方文明”这一意识形态之下。其二,通过这一自我表述,悄然而巧妙地把矛头指向“民主”和“自由”的对立面—“专制”和“奴役”,与西方资本主义制度截然不同的社会主义国家便成了“专制”的代名词,给予社会主义国家人道主义支持和道德援助成了“民主国家”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义务[8]。由此,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国家将自己立于道德的高处,指责中国等社会主义国家缺乏民主、自由、平等、人权,这既为干涉中国内政、迫使其改变体制这一政治行动披上了合理合法、合乎人道的外衣,更有利于迷惑中国青年使其从内部动摇社会主义价值体系。
其次,西方通过“认同”这一手法来推行普世价值观念。关于“认同”这一修辞手法,西方当代修辞理论大师肯尼斯·伯克有一个生动的比喻:修辞的成败事实上系于受众对修辞者的认同(identification),通过遵从受众的意见,可以为修辞者提供一个支点,使他可以撬动受众的另外一些意见[9]。推行共识范围广泛的“普世价值”,让非西方认同民主、自由、人权等普世价值观不过是一个支点,美国等西方国家的真正意图在于干涉或改变非西方国家的政治制度。这就是为什么美国国防部在2014年发布的《四年防务评估报告》中,把“在国内乃至全世界对普世价值观的尊重”提升到“国家核心利益”地位的原因。实际上,推行“普世价值”,是美国长期以来对外政策之一。根据美国前国务卿亨利·基辛格的《论中国》一书中的论述,克林顿曾在联合国大会上宣称,美国的目标是“扩展和加强世界市场民主国家体系”和“扩大生活在自由体制下国家的数量”,实现“繁荣的民主世界”[7]。可见,美国毫不掩饰地要把西方的“民主国家体系”和“自由体制”推向世界、推向中国。
另外,西方还采取了“施压”的手段。当然,“施压”包括施加经济制裁、取消贸易特权、断绝外交等经济或政治上的压力,但我们在这里考虑的是修辞意义上的“施压”,其最含蓄、因而也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暗示自己所主张的观点或看法要么是不言而喻或不言自明的真理;要么是所有思维正常、富有理性的人一致同意的等等。显然,西方所宣扬的“普世价值”实际上就是运用这一策略的范例。他们将自由、平等、民主、人权等概念从启蒙运动①根据深谙西方修辞思想和实践之道的著名学者刘亚猛先生的分析,启蒙话语通过构筑并将人类解救于蒙昧黑暗的中世纪,通过对隐喻、提喻、对偶等辞格的宏观应用而获得正当性和合法性,因此可以说启蒙运动本身就是一场不折不扣的宏观修辞行动。参见《追求象征的力量——关于西方修辞思想的思考》,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38-46。等特定的社会历史语境抽象出来,并冠以“普世价值”之名,使得任何持异议者不能不背上“否认和反对普世价值”的黑锅,“自外于”由一切思维正常的人构成的那个普世群体。帕尔曼和奥尔布莱希特—泰特卡指出,诉诸“普世性”是西方论辩实践中最常见的一个手法,是论辩者对受众施压的常见手段。他们的论辩对象明明是由每个有名有姓,有自己独特经历和思想感情和文化传统的群体构成的一个“特定受众”,却决定在论辩中超越个体和文化的差异性,诉诸“普世受众”,迫使他们不得不服膺于“普世价值”。个体虽然有选择和思考的自由,却顺从于理性的强制性限制,否则就会被打入不明事理、思维失常、违反人性的异类而被取消对话资格。然而,“普世受众”或普世价值的普世性和一致性从来都只是论辩者“想象出来”的:“每个人都是根据他对周围其他人的了解,在设法超越他感觉到的某些差异的前提下,构筑起他自己的‘普世受众’。每一个人,每一种文化,于是都有他/它自己的‘普世受众’”[10]。
面对如此强势的“普世价值”,中国等非西方国家应当如何应对、以何种姿态应对呢?或者说中国在对内对外的价值宣传中应该持何种立场和观点呢?首先,我们应当了解“普世价值”的运作方式,认识价值宣传的构筑性本质。任何价值宣传乃至任何宣传的目的无非是希望己方的观念能最大限度地对目标受众产生影响,因此可以说任何价值宣传都具有修辞性。其次,在与美国等西方国家的价值交锋之中,我们要警惕并质疑被暗中置换成了大一号共识范围的特定价值。西方普世价值大行其道的奥秘在于它在超越了特定的时空条件和特定的受众群体的基础上,构筑出对于全人类普遍适用的自由、民主、人权等价值,迫使任何思维正常的人都不得不服膺。实际上,在公开诉求的“普世价值”(平等、自由、民主、人权)背后往往是相对于受众具有争议性的特定价值(如美国制度不容挑战的优越地位)。再次,在对外宣传和交流中,我们也可以学习西方的宣传策略,将“尊老爱幼”、“邻里和睦”等中华传统价值观念提升到“善”、“爱”、“和谐”等更加抽象、共识范围更广的价值概念向西方推销。在淡化西方祭出的“普世价值”的同时,构筑出同样具有普遍适用性的价值构成。总之,我们可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在高高举起的“普世价值”的旗下,倡导诸如“和谐”、“和平”、“公平”、“正义”、“友善”等替代概念,在国内宣传中注重突出中国传统价值观念,高调宣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在对外宣传中则需将我们的价值观进一步抽象化以提高其共识范围,以“全人类的共同价值”的面目、以顺国外受众之耳的方式宣传我们的价值观。也就是说,价值宣传应因时因地制宜。这正是习近平在联合国大会上提出“和平、发展、公平、正义、民主、自由,是全人类的共同价值”的原因。
我们不能否认西方国家倡导的民主、自由、平等、人权等应是人类共同追求的价值观,但我们应当了解西方的宣传方式,警惕西方明修“倡导普世价值”之栈道,暗渡“改变中国政治制度”之陈仓。西方宣扬的民主、自由、平等、人权等普世价值,实质上是西方内部各种势力为争夺话语资源互相较量的产物,有内在的不稳定性和可协调性,所谓“普世价值”也不过是一种理论构筑和论辩策略。要改变西方处于道德和价值高处这一局面,我们当然应当坚定地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努力壮大我国的政治经济力量,但更重要的是,我们要洞悉西方“普世价值”的修辞本质,运用一切话语资源,发出我们雄辩的声音。
[1]汪亭友.“共同价值”不是西方所谓“普世价值”[J].红旗文稿, 2016,(4):8-10.
[2]柯华庆.西方兜售“普世价值”的真实缘由[J].人民论坛,2015,(1):43-44.
[3]李健.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与西方“普世”价值的四大区别[J].思想理论教育导刊,2015,(3):63-67.
[4]李春华.关注“普世价值”思潮新走向[J].人民论坛,2015,(1): 40-41.
[5](美)卡尔·贝克尔.论《独立宣言》:政治思想史研究[M].彭刚,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
[6]刘亚猛.追求象征的量:关于西方修辞思想的思考[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
[7]亨利·基辛格.论中国[M].胡利平等,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2.
[8]刘亚猛.“普世价值”争议中的辩与辨[J].外国语言文学,2009,(2):86-94.
[9]Burke,Kenneth.A Rhetoric of Motives[M].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69.
[10]Perleman,Ch.&L.Olbrechts-Tyteca.The NewRhetoric:A Treatise on Argumentation[M].Notre Dame:Notre Dame University Press,1969.
(责任编辑:娄刚)
“Universal Values”or“Common Values”:A Construction of Value-related Publicity
LAI Yu-ying
(Foreign Languages Institute,Fujian Normal University,Fuzhou 350108,China)
President Xi Jinping claimed in his UN speech that“peace,development,fairness,justice,freedom,and the like,are common valuesofthe human society”,whichrevives thediscussion about“commonvalues”in China.Fromadiscourse-and-rhetoric perspective, both the two terms are strategies of political publicity and are in essence a rhetorical construction based on varied time,space and audience.To learn about and employ the constructive characteristics of value-related publicity can not only better our understanding of our own socialist core values,but it can also help us establish an active and critical stance in international communications.
universal values;common values;democracy;discursive strategies;rhetorical means
H15
A
1009-3583(2017)-0071-04
2017-01-20
赖玉英,女,福建长汀人,福建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助教,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西方修辞学、话语与修辞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