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姣 (西北大学 710069)
菊治的精神困境到灵魂的升华
——浅析川端康成《千只鹤》
张 姣 (西北大学 710069)
《千只鹤》是川端康成1968年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代表作品之一,它集中体现了川端对日本传统美的继承和日本人深刻的生存哲学,超越了世俗的伦理与道德,多侧面展现人性的美与丑、善与恶。本论文通过分析菊治与四个女人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表现菊治在困境与绝望中寻找活下去的勇气,最终打破心灵的枷锁,获得灵魂的升华。
《千只鹤》;精神困境;灵魂升华
《千只鹤》讲述了青年男子菊治与四位女性的感情纠葛。笔者认为,作品中四位性格各异的女性都是通过菊治的内心感受才获得了形象化的生命。她们的存在在不同维度上造成了菊治生存的困境,也是启迪菊治获得灵魂升华的动力。因此,本文以菊治为主要研究对象,分析菊治的精神困境以及他斩断不伦的恋情冲破精神困境进而获得情感的净化和灵魂的升华。
在小说中,菊治的精神困境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爱情上,总是在理智与情感中挣扎,个体的情与欲、本能与理性处于紧张的矛盾冲突中。人生价值上,有对美与雅的追求,却又摆脱不了丑与恶的纠葛,在现实与理想中动荡摇摆。本文主要通过三组关系来具体论述菊治的精神困境:他与周围人的关系,他与他身边的物,以及两代人之间微妙的重合带来的焦虑和不安。
近子作为世俗中丑陋女性的代表,是菊治父亲的情人,在菊治八九岁的时候,就看到近子在茶室里敞开胸脯,用剪子剪去痣上的毛的场景,“那颗痣长在左边乳房上,占了半边面积,有掌心那么大。”1这颗痣是近子一辈子没有嫁人的原因,是丑陋的近子的象征,每当菊治对近子产生厌恶之情时,脑海里就浮现出近子干瘪的乳房上长满毛的痣。母亲在世的时候,近子总是以一个随便女人的姿态,不断出入菊治家,破坏菊治父母亲的关系。近子也是一个捕风捉影爱管闲事的人,把雪子介绍给菊治,但菊治对此非常厌恶,认为这是近子“企图以岛村小姐作为引诱的手段,重新与菊治拉关系而纠缠不休”2。近子的外貌也是“骨骼粗大的双肩呈现出怒吐恶语的形状”。得知菊治与雪子的婚事办不成时,又企图弄走菊治家的茶具。在菊治看来,近子是一个世俗的丑陋的人,父亲在世时近子影响了父母的感情,如今的近子又来干扰菊治的感情生活。她像苍蝇一样围绕在菊治的周围,干扰菊治的生活,菊治对她的感觉总是丑中交织着恶,无法摆脱。
作为与父亲交往时间最长的一个情人,也是让菊治真正爱上的女人。在近子家的茶会后,他情不自禁地与太田夫人发生了关系,觉得仿佛是初次同女人发生了关系,也懂得了男人,在理应最可憎的时候,他却觉得甜美而安详。在太田夫人温柔的爱中,菊治宛如一个征服者感到心满意足,她激起了菊治本能的欲望,又让菊治感受到久违的母爱。太田夫人兼具情人和母亲的角色,满足了菊治对女人所有的想象。然而,太田夫人却耽于昔日与菊治父亲的爱情不能自拔,她仿佛分辨不清谈话对象的界限,是菊治的父亲还是菊治。当菊治第二次与太田夫人相见时,“菊治又老实地被诱入另一个世界。在那里,似乎没有什么菊治的父亲与菊治的区别”3。同时,太田夫人对与菊治发生关系这件事抱有深深地自责,陷入了永久的愧疚当中,最终因沉浸于旧情无法自拔而选择了自杀。菊治在得知消息后,眼前浮现出一片黢黑,仿佛自己的人生也陷入了黑暗与绝望。如果说菊治对丑陋的近子是一种无法消除的厌恶,那他对太田夫人则是一种无法控制的爱欲,这无法消除的厌恶和无法控制的爱欲紧紧束缚着菊治,让他背负着精神的枷锁。
茶文化是日本文化的代表。川端康成在《我在美丽的日本》中写道:“我的小说《千只鹤》,如果人们以为是描写日本茶道的“心灵”与“形式”的美,那就错了,其实,这部作品是对当今社会低级趣味的茶道发出怀疑与警惕,并予以否定的。”4小说中的茶室是一个与外界隔离的空间,故事情节大都是在茶室中发生的。父亲在世时,张罗茶室事物的是近子,丑陋的近子通过茶室这个小小的空间威胁到母亲在自己家中的位置。因此菊治不喜欢母亲走进茶室,他担心那里太冷清,怕母亲会胡思乱想。茶室是冷清幽暗的象征,充斥着一股发霉的味道。茶室似乎是菊治人生中肮脏阴暗的一个角落,在茶室他被安排相亲,茶室承载着菊治父亲与母亲、近子、太田夫人的恩怨情仇。茶室外面的庭院,树木疯狂无序地生长,使庭院笼罩在一片黑暗中,像是被遮蔽了一样,使人感到憋闷、厌烦。甚至连庭院里的水龙头都因年久失修,不断地漏水,使得阴暗的庭院更加潮湿。
老鼠和蛤蟆在小说中也是反复出现的意象。菊治第一次看到近子乳房上的大痣,就觉得恶心丑陋,大白天竟然看到老鼠在天花板上跑来跑去。当近子按照自己的意愿给菊治安排相亲时,菊治却不断想到近子乳房上的痣,“近子乳房与心窝间长的那块痣,却像癞蛤蟆一般留在记忆里,是很具体的”5在菊治看来,越丑恶的东西,就越容易明确地留在记忆里。小说中老鼠和蛤蟆是阴郁死亡的象征。
不论是菊治家阴冷幽暗的茶室和庭院,还是如同近子乳房上的痣一样丑陋阴郁的老鼠和蛤蟆,都是菊治脑海中挥之不去的阴影,让菊治厌恶和无奈。
小说中菊治对父亲的感情很复杂。父亲在世时,父亲与两个情人之间的关系让他感到厌烦。当母亲对父亲说起近子乳房上的痣时,菊治对假装不知道的父亲感到生气和愤怒。菊治总是害怕别处有自己的异母兄弟,对父亲总抱有一种恶魔的恐惧感。这不安和恐惧的背后,正是菊治害怕由此失去父亲,担忧家庭支离破碎的体现。幼年的菊治对父亲的婚外情感到憎恨耻辱,对母亲的委曲求全感到悲哀。长大后,菊治的脑海中也不时地胡思乱想父亲用龌龊的牙齿咬住近子胸脯上的那块痣,父亲的形象与自己的形象联系在一起了。同时,作为儿子的菊治与父亲在外貌与性格上非常相似。以至于太田夫人把菊治当成菊治父亲留下的影子,诱惑菊治与其陷入了不伦的恋爱之中,在罪与恶的交织中使菊治对自身产生了一种深深地嫌恶感。
文子与母亲太田夫人也有相似的地方。文子继承了她母亲的基因,长着和她母亲一样反咬合的嘴唇,修长的脖子和圆圆的肩膀。不仅外貌而且性格也很相像,太田夫人死后,文子多次使菊治想起逝去的太田夫人。“菊治眼看着文子的身体摇摇晃晃地压将过来……他强烈感受到她是个女人,也感受到了文子的母亲太田夫人。6文子表现出的各种“美”,都同太田夫人有异曲同工之处,菊治对于文子的所有记忆都建立在太田夫人身上,并试图在文子身上找寻昔日太田夫人的影子。文子与母亲的这种相似,让菊治感觉太田夫人并没有离开他,沉湎于无尽的追思与回忆中。
菊治与父亲,太田夫人与文子,这两代人之间有着微妙的重合,这种重合使得太田夫人分不清是菊治还是菊治的父亲,也使得菊治分不清是太田夫人还是文子,这似乎是一个可怕的循环怪圈,使得菊治在这种混乱的关系中苦苦挣扎,陷入迷茫和困惑。在《千只鹤》中,菊治周围的一切,不论是人还是物,甚或是父子母女两代人之间复杂的关系都使菊治体验到人生的痛苦。“菊治不由得感到像被裹在一层阴暗而丑恶的帷幕中,”这帷幕是精神和心灵上的枷锁,也是造成菊治内心孤独的根源。
菊治从孤独阴暗的帷幕里走到帷幕外,与雪子和文子的救赎是分不开的。
雪子在小说中是一个幻影式的人物,她只有三次是实在的出现在菊治的面前。她在菊治脑海中的出现总是伴随着她那只粉红色的缀有千只鹤的小包。川端康成本人曾讲过他的创作意图,“小说中的一位姑娘手拿千只鹤图案包袱皮,因而题名为《千只鹤》。千只鹤的模样或图案,是日本传统美的一种象征。作者的心底,仿佛有一种观赏千只鹤在晨空或暮色之中飞舞的憧憬。”小说中,当菊治在拥挤的电车里俯视大街时,仿佛也看到了岛村小姐和她那粉红色的千只鹤包袱皮,顿时心情十分舒畅。当雪子离开他家的茶室后,他觉得茶室里仿佛还飘忽着小姐的芳香,他不禁感叹到“她永远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啊”,雪子是纯美的人物,与小说中的其他人物相比,她纯洁美丽,没有道德上的瑕疵,是一个近乎完美的存在,有一种高雅的,让人无法企及的美。雪子作为一种幻化的美,是菊治向往的对象和精神的寄托,也是菊治灵魂上的向导。
文子作为太田夫人的女儿,是太田夫人的化身,又是在现实中对菊治进行灵魂救赎的关键人物。文子具有纯粹的美的心灵,遗传了她母亲典雅的容貌。菊治感受到文子的芳香,也感受到太田夫人的香味。面对近子的羞辱,文子没有表示反感,菊治不禁反思到,“也许是她继承了母亲的性格,不为难自己,也不得罪他人,是个不可思议、类似摆脱一切烦恼的纯洁姑娘?”文子摔碎了带有母亲口红痕迹的茶碗,帮助菊治忘却她母亲的形象,使菊治摆脱和父亲同处一个情人的符咒,消除了乱伦的罪恶感。并以母亲似的柔情和处女的纯洁拯救了菊治。“菊治终于从长期以来被罩在又黑暗又丑恶的帷幕里钻到帷幕外来了”7。文子使菊治获得重新生活下去的勇气,自己却背负着母亲的罪责离开了。
幻影中的雪子是纯洁美丽的象征,是菊治从罪恶的深渊走向灵魂升华的精神向导。世俗中的文子用肉体和实际行动斩断了菊治和父亲同处一个情人的不伦恋情。可以说,雪子是幻影中的文子,文子是世俗中的雪子,雪子和文子的结合帮助菊治获得了精神上的升华。
作品中反复出现的瓷器具有一定的象征意义。在菊治去文子家祭拜太田夫人时,看到放在祭坛前的志野水罐,插着白玫瑰和浅色石竹花,文子把这个水罐作为母亲的纪念品,送给了菊治,“在志野水罐冷艳而又温馨光滑的表面,直接使菊治思念起太田夫人,这些思绪中却没有伴随着罪孽的阴影与丑恶,”8似乎是这只水罐纯化了菊治对太田夫人的感情,菊治依然感到太田夫人是女性中的最高名品。志野水罐是纯洁的象征,志野茶碗则是污浊的象征。白釉里透出微红,那色泽宛如褪色的口红,又似枯萎的红玫瑰,菊治感到令人作呕的龌龊,同时也使人感到迷迷糊糊的诱惑。面对破碎的茶碗,菊治终于看到东边树林的上空,嵌着一颗闪闪发光的星星,菊治已经好几年没有见过这种黎明的晨星了。茶碗是太田夫人的象征,就像留在菊治生命中的阴影。菊治把摔碎的茶碗埋在水池旁边,这就预示着菊治从乱伦的爱恋中走出来的希望。曾经在文子身上存在的太田夫人的影子已经消失了,对菊治来说,文子已是无与伦比的绝对存在,在菊治那里文子终于获得了她自身独立的存在,菊治也摆脱了乱伦的宿命。
艺术品本身所饱含的深厚的历史意蕴和艺术品与小说中人物错综复杂的关系让人感到深深的物哀之情,在这种物哀的感染和熏陶下菊治终于冲破心灵上的魔障,获得了灵魂的升华。
《千只鹤》通过描写菊治与四个女人之间的情感纠葛,表现了菊治的精神困境及他从困境中走向灵魂升华与超脱的过程,他摆脱了对近子的厌恶和太田夫人的爱欲,在雪子的幻影之美和文子的现实之爱中实现了精神的升华,走向灵魂的超脱。川端康成在这里表现的就是在痛苦中挣扎并努力寻找活下去的勇气这样一种生存状态,这是生命的历程,也是生活本身的面貌。
注释:
1.《川端康成小说经典(二)》叶渭渠.唐月梅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第9页.
2.《川端康成小说经典(二)》叶渭渠.唐月梅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第31页.
3.《川端康成小说经典(二)》叶渭渠.唐月梅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第45页.
4.川端康成:《美的存在与发现》,叶渭渠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203页.
5. 《川端康成小说经典(二)》叶渭渠.唐月梅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第90页.
6.《川端康成小说经典(二)》叶渭渠.唐月梅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第101页.
7.《川端康成小说经典(二)》叶渭渠.唐月梅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第112页.
8.《川端康成小说经典(二)》叶渭渠.唐月梅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第105页.
[1]《川端康成小说经典(二)》叶渭渠.唐月梅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2]川端康成:《美的存在与发现》[M]叶渭渠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
[3]《川端康成文学的文化学研究——以东方文化为中心》[M]周阅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
[4]唐新艳,赵佳舒.美丽与悲哀——川端康成《千只鹤》中太田夫人形象解读[J].名作欣赏,2008.
[5]王静.《千只鹤》中的“魔界”[D].辽宁大学,2009.
[6]刘信波.以尼采的“日神精神”“酒神精神”说解析川端康成的《千只鹤》[J].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4.
[7]邹韵.《千只鹤》中女性的“美”与“丑”[J].外语教育,2014.
[8]李佼佼.浅析千只鹤的象征意义[J].大家,2012.
[9]李伟萍.《千只鹤》:“净化灵魂的物语”[J].世界文学评论,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