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 傅书华
白杰《幻象之外的言说·序》
山西 傅书华
中国正面临着五千年来从未有过的历史大变革,这是不争的事实:传统中国的自然经济已然成为过去。在历经洋务运动的技术革命、戊戌变法及辛亥革命的政治革命、“五四”的思想革命的三级跳后,西方资本经济的社会模式在“民国”黄金十年中得以初步形成,但却终因无法克服自身内在危机而在1949年退出中国。苏式计划经济的社会模式,在对抗西方资本经济内在危机的历史语境中,曾经显示过自身的历史合理性与强大力量,但这一对抗消失后,由于无法在自身发展过程中及时调整自身的内在矛盾,终于在1978年告一段落。20世纪90年代中国市场经济彻底改变了中国的经济生产结构以及在这一基础上形成的人际结构、人文价值形态。个体生命、个体意识作为“人”的构成单位和价值本位,已然不再如“五四”时代那样,只局限在文化思想层面,局限于文化知识阶层,而是无论自觉还是不自觉,已成为全民性的生存层面的共同选择。如何不重复民国时期西方资本经济的内在危机,不重复苏式计划经济的内在危机,不将现代西方的问题与方法,作为自身的问题与方法,亦不幻想重归传统中国。在面对或亲历了上述各种社会形态的经验之后,在明了了这些社会形态及其经验所提供的各种思想资源之后,如何在实践中生成新的思想价值体系以支持新的社会形态的构建,成为价值动荡中每个国人所自觉或不自觉思考或实践的涉及个人生存的实际问题,亦为中国作为文明大国重新崛起提供了广阔的空间与可能性。在这样的时代语境中,中国人文学界,从生产的角度考察,有三个生产群体值得重视,这就是物理形态更是文化形态的20世纪30年代生人、20世纪50年代生人、20世纪80年代生人。中国大陆的20世纪30年代生人,曾经亲历过民国资本经济的内在危机与苏式计划经济在制衡这一危机中所显示的辉煌,对苏式计划经济的内在危机也有着最为切肤的体察,他们对中国国情有着最为实际的理解,亦曾在20世纪80年代引领过时代的变革。在21世纪中国的时代语境中,他们因为年龄的原因,正在实际的社会生活及思想领域中,失去具体的影响力量,但他们的人生经验、思想资源,却对中国当下的发展,有着无可替代的重要作用,他们的声音,每每指明着20世纪50年代生人、20世纪80年代生人的认知盲区。
20世纪50年代生人,是当下中国大陆各界的领军及骨干力量,中国社会时代性的矛盾与观念分歧,也主要体现在他们身上。就人文学界而言,他们的少年时代,深受苏式计划经济基础上价值形态的影响并打下了终身性的烙印。“文革”时期对少年时代所受教育的颠覆性及乡下的插队经历,培养了他们的自主意识与对中国下层社会的初步了解。20世纪80年代的思想解放大潮中,基于自身经验的对西方现代思潮的生吞活剥,极大地改变了他们的认知视野与价值取舍。20世纪30年代生人曾经是他们精神上的父兄,但20世纪90年代市场经济让中国步入一个新的历史阶段后,以王安忆的《叔叔的故事》为标志,他们走出了20世纪30年代生人的影响,完成了自身的独立。这种独立性,更多地表现在,在面对20世纪90年代之后中国的现代性危机时,这个群体所体现出来的观念分歧。这种分歧,来源于如何面对他们在“十七年”的少年经验与少年记忆,如何面对“文革”时期的青春岁月,如何面对改革开放之后,伴随着自身社会身份的改变而对社会现实的价值评判,如何面对步入老年后的彻悟与回归,如此等等。他们是从历史中一路走来,站在历史的各个立足点上评判现实,即使他们的评判有着历史的纵深感也难免于历史的负累,即使他们有着价值支点的丰富却也难免有着价值支点的平面与芜杂。这其中,如何面对“十七年”的少年“红字”是他们的分歧与今后如何发展的关键之所在。
但凡在一个具有历史性的时代转折点上,新的人生形态、思潮及一代新人,总是会成为一个时代的“弄潮儿”。遥望“五四”时代,引领一个新的时代潮流的风云人物,除陈独秀、鲁迅外,大多是二十多岁的青年人。在今天这样的一个中国历史大变革中,“80后”是最为值得重视的全新的一代人,他们的生命历程、生活形态、人生经验、观念构成与中国的市场经济及相应的社会构型相同步并成为血肉般的一体。他们的观念世界,更多地不是来自于原有观念的延伸,而是建筑于现实世界的大地。恰如马克思所说,精神的世界不能依靠精神的力量去摧毁,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他们是立足于现实大地回望并评判历史而不是立足于历史来评判现实,这使得他们即使少了历史的纵深,却也没有了历史的负累。如果说,“五四”一代青年是时代的“弄潮儿”,那么,今天的“80后”则正在“浮出历史地表”。相较“五四”一代,他们逐渐有了时代使命的自觉,却还少着“五四”一代承担使命的气魄,甚至也还没有讲出类如20世纪50年代生人所曾讲过的“叔叔的故事”,而中国当下社会的人文生态,也没有给他们提供足够的发展空间与相应的肯定,但中国的未来,却由这一代人所决定,这正是我为“80后”鼓与呼的原因之所在,并希望这种鼓与呼能成为时代的共鸣。
对现代性的审视,是“80后”在今天所直接面对的主要问题之一,这一直接面对,既是面对时代,也是面对“80后”自身,此乃“80后”与中国的现代性问题同步生成之故也。如是,我对白杰的这本《幻象之外的言说》就有着比较特殊的兴趣与关注。
就我这一代来说,首先特别有感于白杰这一代人对“幻象”的自觉意识。他们认为,作为现代性重要表征的启蒙话语与革命话语,延续并强化了“形而上学”的同一性、总体性趋向;处身其中的个体生命在立志解放自我、解放社会、解放全人类的过程中,常常不知不觉地驶入到自己并不能清醒辨识的、虚设的彼岸图景中来。相较他们,我们这一代人,一直为各种“幻象”所困,一直把“幻象”视为追求中的“真实”,且在这种追求中,不断地丧失自身,虽然在其后的语言学转向语言学革命中,对此略有所悟。如此的局限,使我们这一代最易自觉地为“幻象”所迷惑,自觉地为体现着这“幻象”的权力所规训和收编,在今天对昔日的回望中,我们仍未能从这一学理层面给予反思。
“80后”这一代学人的一个显著特点,是受过高层次的严格的学术训练,追求学术性的严谨与系统。在本书中,作者力图借助解构主义、后殖民主义、西方马克思主义等后现代理论工具从三个方面对中国文学的现代性幻象做出系统的梳理与论析。上篇侧重从思想文化层面揭示现代性幻象在文学领域的影响与危机,中篇集中探讨了当代先锋诗学对现代性幻象的突破,下篇则以三晋文学板块为范例,进一步阐述了“地方性”对“现代性”的纠偏与校验。对学术性的追求,让“80后”对社会现实的发言显得有些过于学院化而失去了对社会现实的感性的血肉融合,但我觉得,这或许是由于我们习惯了以道德形式或以实际影响社会的方式介入社会现实的原因,也或许这是“80后”这一代人介入社会现实的方式,犹如西方现代知识分子常常在抽象的体系建构、学理思辨中质询社会现实。对先锋诗学及后现代主义诗学实践的论述,是本书写得最为精彩的部分,譬如作者立足“形而上学”批判这一哲学基点深刻指出,现代性危机是致使“十七年”政治抒情诗大面积畸变以及朦胧诗迅速退潮的重要原因,但也是构成当代先锋诗学迅速崛起的重要动因。又如在处理后现代主义诗学与东方传统美学关系时,作者以绵密的理论阐释、丰富的实证分析强调了彼此间“和而不同”、互补互济的繁复关系。此外在谈到中国后现代主义诗歌时,一方面深入揭示了各种来自西方“后学”的影响源,但又坚称它在精神血脉上仍然植根于中国本土,与民族历史根基、时代文化语境,包括东方古典、民间传统、“五四”精神等保持着密切关联,而不能简单地理解为西方理论的东方操练。这些主张都是卓有新意,且在理论突破上具有较大难度的。能够实现这一点,我觉得是因为作者这一代与先锋诗学及后现代主义诗学有着更多的文化上的亲缘关系。他们暂时还不能成为中国人文世界的主体,但却更具前沿性,更具对未来发展趋势的指向性。
我对本书论述现代性与本土性关系的下篇更感兴趣,作者选取山西作为典型示例,我觉得甚为恰当。一方面,作者生活工作于山西,对于山西有着更为切实的了解,另一方面,山西的本土性有着顽强的固性与久远的传统。作者认为,“地方性”是制衡现代性无限膨胀的重要力量,从李健吾所崇奉的“印象式批评”到赵树理所坚守的民间立场,再到“后赵树理写作”的底层书写,它们都游离于现代性的总体话语体系,以边缘言说的方式为现代性的自我纠偏提供了弥足珍贵的异质参照。相对来说,这一部分是本书中较为薄弱的部分,特别是对近期山西的“后赵树理写作”的论述显得有些零散。这一方面为国内研究现代性与本土性二者关系的学术资源不足所限,另一方面,也是“80后”一代普遍的不足。如何不以西方现代性话语生硬地切割中国本土的现实,如何找寻、确立中国本土的现代性,并用相应的话语形态予以表述与概括,并以此与国外进行对话与交流,确实是非常困难但又是非常迫切的事情。
我对本书最为感佩的是书中所流动着的反噬其身的精神。“80后”是伴随着中国的现代性大潮成长起来的一代人,对现代性的反思,必然地也是对“80后”自身的反思。决不皈依任一超脱甚至悖逆个体生命形态的形而上学体系,哪怕它滋养了自我,成就了一个伟大时代。作者在穿越现代性幻象后所承受的生命苦痛、所遭遇的价值虚无,让我看到了鲁迅反噬其身精神血脉的猩红。相较“80后”的反噬其身,很惭愧的是,我觉得“50后”更多了些自恋与怀旧,而反噬其身,对于“50后”来说,无论是对其晚年变法,还是对其通过反噬其身而深化时代的变革,都是当务之急。恰恰在这一点上,“50后”反而没有“80后”的自觉。
后生可畏。真诚地祝愿“80后”一代早日成为时代气象,风云天下。
是为序。
2016年10月30日
作 者:
傅书华,文学博士,原太原师范学院文学院院长,现为《名作欣赏》杂志副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