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李海鹏
传奇与音乐性
北京 李海鹏
“我的一切都姗姗来迟……”帕斯捷尔纳克对自己有过一句总结,我觉得它也非常适用于我自己。
从认字起,我就喜欢试着写写东西,不过仅仅是写着玩而已,也并不会意识到文学和自己之间究竟有什么必然性的关联,或者说得更严重些,它是我的终生志业和命定之物。就算进入大学一两年,我在这方面也仍未觉醒,只不过把它当成个简单的兴趣,和打牌、踢球并无什么不同。那时候的志业也和大多数人一样,多多赚钱,追求成功,虽然那时也根本不懂“志业”一词究竟何谓。2010年,我读大二,当时发生了一件对于诗歌界和中央民族大学文传学院来说的“双重大事”:张枣老师去世。很多同学要么听过他的课,要么对诗歌的理解更自觉,更清楚这件事的含义,因此会由衷地悲伤;但我既从没听过张枣老师的课,又对诗歌懵懵懂懂,所以这件事对当时的我若说有什么触动,不过是一个或许曾在校园里擦肩而过的陌生人因其死亡而开始进入我的视野。民大的“朱贝骨”诗社当时为他办了场小型纪念朗诵会,我也去参加了,而我当时对他的陌生,正如那次朗诵会上,我读他的名作的标题:《何人斯》。说起这段往事,我尽管惭愧,却也坦然,因为这样一来,我不会有一点点机会去消费他的死亡,对他的一切理解都只可能从文字中得来,我喜欢这样,虽然不无遗憾。
要说自己在命运必然性意义上的诗歌觉醒,我觉得肇始于2011年的那首《蛋糕房小记》。当时和朋友去中关村闲逛,进了一家蛋糕店坐下,不知从哪飘来几个句子,后来变成了这首诗的开头:
我思考自己,是如何坐进这把摇椅的——这是个
谜:就像思考鸡蛋,如何坐进面粉。
从这首诗开始,我大概明白了诗歌究竟对自己有何种力量和启示,我、诗歌、世界三者之间以何种方式关联在一起。但它只是个开始,我如果现在已经有些个人风格和诗学观念了,那么这首诗还体现不出来。在这个意义上,两年后写的《转运汉传奇》对我很重要。这是我唯一一次尝试写十四行诗,而且改写了一个明代的传奇故事。若说《蛋糕房小记》让我明白了诗是什么样子,那么《转运汉传奇》则让我明白了自己的诗应该是什么样子。就仿佛自己的名字作为一个谜底被签在了写作的肉身上:
落笔前,你想照照自己是否还是自己;
望着那一纸契约像望着一道不解的谜——
你真不敢相信你的名字竟是唯一的谜底。
由此出发,我获得了一点点属于自己的诗学理念。具体而言,我致力于在诗歌中创造一种“传奇性”的抒情品质,这可以分成两方面来谈。从我的阅读史角度看,它首先来自于我自己对唐传奇、明清话本小说如“三言二拍”等的喜爱和所受的启发,我觉得我从这些传奇小说的叙事中能够感受到某种让人惊讶甚至狂喜的抒情意味,在最低限度上,它来自于常言所说的“无巧不成书”。对于传奇性的另一重资源性的补充是我对西方戏剧如莎士比亚《威尼斯商人》《暴风雨》的喜爱,还有对自己影响很大的意大利小说家卡尔维诺的热爱,他的《祖先三部曲》让我受益匪浅。这些西方的资源对我而言是对自己“传奇性”诗学理念极为重要的审美、思想补充。我的启发不仅仅来自文学作品,一些历史著作、学术著作甚至影视作品也对我启发很大,它们在我的脑子里会产生奇妙的化学反应,最后在诗中形成属于我自己的东西。比如葛兆光的《宅兹中国》、美国传记作家科林·伍达德的《海盗共和国》和电影《加勒比海盗》的插曲混合在一起,启发我写出了《品园秘密传说》的结尾:
“我更愿意与亡灵为伍”, 那老水手
讲完,窗外就开始起雾。餐馆里的人影
各怀心事。星空遥远地传来打斗声。
一支闪着磷光的宝船队正从雾霾中驶来……
从思想上看,我觉得“传奇性”的品质与当下时代之间有着恰当的阐释关系。一个和平而重商的社会环境里,历史的日常性似乎构成一种常态,传统意义上的英雄传奇变得稀有。那么,明代传奇故事给我的启示便是,它们很多写的都不是帝王将相、英雄美人,而仅仅是现实生活中平凡人的故事。但是,我们不会感到乏味,我们会觉得神奇,有某种超越性的东西从叙事中飞腾而起,它来自日常,但又引人入胜,我们不会感到历史的沉重或无聊,而是时间的轻盈和变形记,这样的抒情品质适合于我们这个时代。这便是我对“传奇性”的一点个人理解,尚不成熟,以后时机合适或许会撰文详论。但总而言之,我觉得“传奇性”勾连着一种健康的浪漫主义,即,诗的深刻未必来源于痛苦和绝望,也可能来自惊讶和狂喜,正如我的老师冷霜谈论我的《转运汉传奇》时所说的,诗人可以不是现实生活的失意者,或者最有限意义上的现实主义批判者。我从诗歌中收获的总是惊喜和愉悦,不是痛苦和忧郁,可以说,我诗歌的精神底色更接近浪漫主义,而不是现代主义。我以为,这甚至也不是自己选择的,而更多是天性使然,来自某种神秘的血缘吧,正如我给父亲那首《祝酒辞1990》结尾所暗示的:
传奇里
南飞的巨鸟,横掠过东北亚的海面,宛如
你独生子的名字,宛如你遮天蔽日的
酿酒之手。
最后补充一点,我对诗歌的音乐性有着深深的执迷,我也喜欢在诗中尝试不同的音乐性呈现方式。我觉得新诗相比于旧诗,因为句法灵活,词汇的音节多变,容量更大,因此音乐性的发展空间也相应更大。以新诗现有成就来看,尽管百年历程里,探索音乐性并提出明确主张的诗人很多,比如闻一多、卞之琳、林庚等,但新诗音乐性的发展和成熟无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还没有什么明确的主张或相关概念,但我以为,新诗的音乐性不该有什么严格的形式要求和限制,在好的诗人那里,它必须有能力随物赋形,成为诗歌肌肤的一部分,而不是一件版型确定的衣服,就算量体裁衣也绝不会让人满意。太有建设性的方法论我说不出,但我知道自己朝这个方向做了很多努力,也自觉有些收获,晒在这篇创作谈的结尾,请教诸位朋友:
下一个登陆点:捕鲸船和图书馆。
每一次起锚都是开始冒险。水中腾跃的
金属,朗读者的低音从泥土里掘出葬花人。
(《早春》)
隐秘的小餐馆,那是熟悉的锚地,
多少传言在餐桌上交换,流传,
激起风浪。看不见的火焰在讲述者指间
跳窜:三分钟,三个小时。
三十年。
(《品园秘密传说》)
2017年8月15日 沈阳塔湾
附文:
雪夜归人记
醒来天欲暮,无聊,一访友人吧。
——卞之琳《距离的组织》
横穿过暴雪骤降的神速,你跳进
昏沉的夜班公交。横穿过
车厢里摇晃的肋骨:你切开
浑身蘸满阴影的乘客(它们
湿冷而稀薄)。
——车门为空椅子们关闭。
擦亮雪意,那女士手中的黑镜子
开始吃她桃红色的脸颊;妆容
犹如美馔,引诱着虚拟时空中
某个神的食欲:消逝忍耐着别处。
窈窕身也减少自己,直到
淹没于图像深处突然喷出的雪崩。
在她邻座,你的血如汽油般惊悸
一连串心的漏跳(车顶的
新雪震落):车停了,是谁在下车?
——车门为那只空椅子开启。
窗外,雪下得发烫。
灰褐色树枝乱颤。汽油的灰烬
如兽群,猛扑向雾色浑浊的月空。
横穿过三环桥上壅塞的众星座,你的
新学校终如天狼星般射来(公交车
缓缓转过雪白的路口)。距离并不遥远
但灵魂的位移究竟为何如此艰难!
(为寺、类、云作)
2015年12月16日于中国人民大学
作 者:
李海鹏,1990年3月生于辽宁沈阳,现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曾获“未名诗歌奖”“光华诗歌奖”“樱花诗赛”一等奖,作品见于《诗刊》《星星》《诗林》《上海文学》《飞地》等刊物。写诗,从事中国现当代新诗研究及批评,兼事诗学翻译及诗歌翻译理论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