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剑锋[浙江农林大学, 浙江 诸暨 311800]
经验与天真:评纳博科夫的儿童观
⊙李剑锋[浙江农林大学, 浙江 诸暨 311800]
本文认为,洛丽塔的“童女”形象,是纳博科夫对“天真孩童观”的继承与批判。纳博科夫借儿童的美好形象批判了成人世界的庸俗,是继承与发展卢梭“返回自然”的观点——随着知识型经验的增长,人类反而丧失了天性中美好的德行。孩子形质上的脆弱既反映了成人世界的残酷,是对狄更斯儿童观的文学继承,又与纳博科夫审美意识上的唯美倾向相一致,是唯美的内核。然而,“天真无邪”的孩童被过度道德化,将其视为无性欲的符号,将人性的复杂从孩子形象中剔除掉的做法,遭到了纳博科夫的反驳,他不仅认可这是一种本能意识、一种人性的回归,而且以极其唯美的笔触高度赞扬,并赋予其救赎意义。
纳博科夫 《洛丽塔》 儿童观 天真
1958年,辗转海外的《洛丽塔》终于得以在美国本土出版面世。然而,一段中年男人和十二岁未成年少女之间的恋情给读者带来了前所未有的阅读焦虑。随后的半个多世纪里,批评者从“道德”主题到叙事技巧给予文本以充分解读,但投放到洛丽塔身上的眼光始终未脱离“成人”视野。早期的批评受亨伯特叙事策略的诱导,认为她是一个“令人厌烦的小东西,自私、无情、粗俗、恶意引诱”,“异常老练、粗俗,以及堕落”,但这种遵从男性话语权威的阅读方式随后遭到了女性主义批评者的集体反攻。以琳达·考夫曼(Linda Kauffman)为首的学者们警醒“有经验的”读者,“需要留心避免陷入亨伯特所谓的‘极美的狂喜’的阅读陷阱中,从而忽视掉洛丽塔在困境中所遭受的苦难”。批评者试图在文本与读者之间构建起某种联系,以还原遗失在男权话语下的洛丽塔的真实形象。笔墨背后,那个默默垂泪的洛丽塔重新回归到读者心中。这些解读似乎让《洛丽塔》成为一本警示幼女被诱骗的教育手册。事实上,纳博科夫从来就不是一位现实主义作家,写作素材是基于大脑皮层上的嬗变后的记忆。批评者的眼光甚至穿透洛丽塔幼小美丽的身影,看到了纳博科夫的自由主义倾向,以及他构筑“诗意帝国”的努力。
“成人”式的批评在很大程度上掩盖了纳博科夫的童心。埃伦·皮芙尔(Ellen Pifer)首次将目光投向纳博科夫文本中那些普遍存在的童年意象。在她展开的一系列详细而又系统的研究中,纳博科夫的童心暴露无遗。通过考证了纳博科夫与玛丽·雪莱及狄更斯在文学传统上的继承关系后,她认为童年确实是他创作的一种艺术表达,“他常常借儿童的脆弱和遭遇表达极权主义对个人自由的干涉和破坏”。皮芙尔的研究最终还是将“童年”意象阐释为“政治性”。
在纳博科夫的一系列文本中,时常出没着一群八岁至十四岁的“童女”,她们瘦弱聪慧,有着不流于世俗的美丽和超越同年人的早熟。十二岁的阿娜贝尔,“一个浑身披着自然光泽的小精灵”,带着欲望的勃发,利用时间和空间任何一个天赐的良机与少年亨伯特互相触碰;十二岁的洛丽塔灵敏地捕捉到亨伯特觊觎的心思,不断搅动起他雄性的欲望。《斩首之邀》中,十二岁的艾米,对一个比她大一倍的男人有着下流的兴趣;《庶出的标志》里,主人公梦想着自己“神魂颠倒地欣赏着坐在他腿上挤眉弄眼的玛丽特(他的女仆),这是在彩排戏,她本该演他的女儿的”;《爱达或爱欲》中,十二岁的爱达与表哥凡,掀起了狂热而永不衰竭的激情。这些处于青春期的小女孩儿,她们日益变化的身体和微妙的心智,具备模棱两可的阐释性,寄寓着纳博科夫传统而又发展的儿童观。本文认为,洛丽塔的“童女”形象,是纳博科夫对“天真孩童观”的继承与批判。纳博科夫借儿童的美好形象批判了成人世界的庸俗,是继承与发展卢梭“返回自然”的观点——随着知识型经验的增长,人类反倒丧失了天性中美好的德行。孩子形质上的脆弱既反映了成人世界的残酷,是对狄更斯儿童观的文学继承,又与纳博科夫审美意识上的唯美倾向相一致,是唯美的内核。然而,“天真无邪”的孩童被过度道德化,将其视为无性欲的符号,将人性的复杂从孩子形象中剔除掉的做法,遭到了纳博科夫的反驳,他不仅认可这是一种本能意识、一种人性的回归,而且以极其唯美的笔触高度赞扬,并赋予其救赎意义。
纳博科夫对于孩童主题始终保持着热忱的赤子之心。这位出生在贵族世家的流亡作家,其童年正如亨伯特描绘的那样:“拥有图画书、柔净沙滩、橘树、友好的狗、海景和微笑面孔的明亮世界。”这是一段聚集着他以后作品中反复出现的美好元素的现实生活,如与格力高的初恋、田园牧歌的生活,以及对文学传统的继承,“十岁到十五岁的圣彼得堡,我一定是读小说和诗歌读得多——英语的、俄语的、法语的——比我一生中任何其他五年读得都多”。他宣称:“没有童年生活的那种环境,任何地方都不令我满意。”(纳博科夫,1998:30)对童年美好生活的眷顾时常影响着他文学创作,他常常借童年来表达更为深层次的意蕴,如《斩首之邀》(Invitation to a Beheading)中,他借孩子惨遭被摧毁的形象,表达极权主义政体对个人自由的破坏。其实,纳博科夫亦借洛丽塔的“童女”之身,表达了对庸俗的大众文化的嘲讽与批判。
纳博科夫对庸俗的反感和无情的嘲讽可从亨伯特对夏洛特的态度上窥见一斑。夏洛特是洛丽塔的母亲,她作为亨伯特与洛丽塔相遇的纽带而出现,而后又因为在这段不伦关系中的尴尬地位而遭到作者的摒弃。她与洛丽塔在形象上具有时间前后的高度相似性,却被亨伯特刻意地推置于洛丽塔的对立面予以嘲讽。初见夏洛特时,他由远及近的笔触无不在暗示生活在此处的人是庸俗低下的,“爱管闲事的乡下狗”“黑兹住宅,一副白构架的惨状出现了,又脏又旧,与其说是白色,不如说是灰色”,他想要离开,却被出租车司机强行带到黑兹的住处:“我还能怎么办?我按了门铃。”亨伯特这种勉为其难顺承他人安排之势颇有几分半推半就的忸怩作态,他从来就不是一个懦弱而顺从他人意志的人。他选择学业、婚姻、人生,都是以绝对遵从自己意志为主,没人能够改变他的决定。这种令人生疑的叙事方式贯穿在对黑兹的描述中,如对房子装饰风格的描述,“前厅装饰着门铃以及一位有墨西哥商人血缘的白眼睛呆傻家伙”,暗示主人品位低下,对夏洛特的外表及神态的描写,则是要突出她是那类妇女:“她们经过修饰的谈吐颇能代表一家图书俱乐部或桥牌俱乐部或任何古板聚会的风格,却永远不能反映她们的灵魂。”
这种匆忙判断恰恰反映出亨伯特对庸俗的大众文化的反感。亨伯特出生在富有之家,几代祖辈都是成功的商人:“他(父亲)在里维埃拉开了一家豪华饭店。他父亲和他的两位祖父分别做过葡萄酒、珠宝和丝绸生意。”亲属成员亦不乏文化精英者,外曾祖父母是“专开冷僻科目——分别是古土壤学和风奏琴”。在文化之都巴黎时,他常与文化前沿的知识分子保持着联系、撰写的论文为学者们赏识、大半生都在从事高雅文化(诗歌研究与英法文学比较),并有着不俗的品位(对女性美的独特鉴赏力便可以佐证)。优越的出身给予他一种对自我意识的强烈自信,一种纳西西式主义(Narcissism)的“自恋”。这种自恋既可以成就一种挑剔的唯美意识,也可以成为傲视其他文化的资本。对夏洛特生活品位的批判当属后者。夏洛特的出身不及亨伯特,她跃居于中产阶层得益于第一段年龄相差悬殊的婚姻遗留下的财产。获得财务自由后,夏洛特极力想要改变自身的文化品位。房间的装饰是她随波逐流追逐中产阶级庸俗品位的佐证;虔诚的信仰是劳动力获得部分解放后寻求精神依靠的自由;咬文嚼字式的教养——“每次在她流畅的谈话中稍有停顿,她都要说‘请原谅’”——暗示她每时每刻都十分在乎自己是受过教育的文明人形象;这所有的一切说明她是一个忠实的庸俗中产阶级文化的拥趸者。庸俗是中产阶级的文化特性,他们有限的财富迫使他们还将继续在追寻财务自由的路上奔波,这不仅拉开了他们与精英阶层在生活上的物质差距,而且也让他们远离真正的文化内核——无法构筑起属于自己的文化体系,只能屈从于追随者的角色。夏洛特鲜艳的衣着,时髦的神态,尽管是符合潮流的,却并不是自己独立审美意趣的表达,与亨伯特独立的审美观有着天壤之别。同时,刚刚脱离衣食之忧的中产阶级,又不甘与面容模糊、辛苦奔波的下层人士为伍,因此他们急于想要划出一道以示差别的界限。这就迫使他们企图以购物这一机械的行为将自己推向某种高品质的群体,如“俱乐部”和“协会”,结果恰恰证明自己是那类虚伪作假而又庸俗不堪的文化群体。
亨伯特对夏洛特的反感还带有某种对女性增长的经验型知识的偏见。在亨伯特看来,夏洛特的出场是戏剧性的:“黑兹太太的女低音突然从上边降落,她靠在栏杆上优雅地问道:‘是亨伯特先生吗?’接着,一丝烟灰也跟着落了下来。之后,那妇人自己——凉鞋、栗色宽松裤、银黄色衬衣、近似方形的脸,就以这样的秩序——款款走下楼,她的食指仍然掸着烟卷。”
这俨然是一场从电影里生硬模仿的场景。夏洛特俯视而下,牢牢地掌控着整个出场画面,将租客亨伯特的身影置于自己眼光的审视之下,也将自己刻意营造的美丽形象强行推置在亨伯特眼前。非常罕见地,纳博科夫让夏洛特占据着审视的有利地位的初衷,让人起疑,这会不会是夏洛特刻意导演的一出戏剧?亨伯特是经熟人介绍而来的租客,难以想象,寡居的夏洛特不会事先做一番审慎,也难免不为亨伯特优越的个人条件所折服,极有可能,她是将亨伯特作为理想伴侣予以审视。尽管生硬的肢体语言显得夸张而喜剧,但她试图在婚姻问题上将自己置于与男性平等地位的努力却让人为之感动。其实她在婚姻上的独立态度早被亨伯特窥视得很清楚。短短的一段文字,叙事者亨伯特却两次提到“烟”。事实上博学的亨伯特先生对“烟”所代表的文化语言了然于胸。“烟”与“笔”因与男性阳具在形式上的相似性,被视为是男性“思想”与“表达”的象征。随着女性主义的兴起与高涨,这两样与男性性别具有天然联系的物品,也被越来越多的女性主义者使用。女性对男性用品的“逾越”其实是要突破男性对女性的绝对主宰权,她们要像男人一样做自己生活的主人。事实上,夏洛特的独立意识在婚姻中贯穿始终,婚后她竭力为丈夫提供物质保障,将女儿送进寄宿学校,解放了自己以便去大城市谋求一份体面的办事员的工作,做一名职业妇女。由于夏洛特无法参与到文本的话语中来,读者无从知道这种意识到底是对理想的生存境遇的主动追求还是人云亦云的潮流追逐。《洛丽塔》写于1952年,正是第二波女性运动声势强烈之际,大众文化中亦掀起旨在表现女性独立的潮流,夏洛特之流自然不是这股潮流的始作俑者,无论此举有没有反映她的内心所需,她都脱不了被人视为“只重形式不注重内容”的庸俗之嫌。
由此可见,亨伯特对夏洛特的反感是一种基于对大众庸俗生活方式、对女性自我意识的认识与发展的反感。庸俗是纳博科夫一生批判的对象。1944年,纳博科夫在传记小说《果戈理》中,首次探讨了庸俗,这是一种广泛涉及社会、政治、文化生活领域的“低俗”现象。继而,在他的俄罗斯文学讲稿中,对庸俗予以精辟解释,他认为这是一种精神气息,从“伪装高贵的世俗之徒”和“资产阶级”身上散发出来的虚假的价值观,弥散在“几可乱真的广告、陈腐的大众文化、自动交配的陈词滥调、社会文化生活的时尚潮流、平庸的文学评论、喧嚣的政治蛊惑、五花八门的极权政府形式、有组织的迷信崇拜”(李小均:54)等领域。其实,纳博科夫所批判的庸俗,在某种程度上,与卢梭所倡导的“返回自然”达成了某种一致——随着知识型经验的增长,人类反倒丧失了天性中美好的德行。18世纪法国启蒙思想家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在《论科学与艺术》的学术论文中详细地阐述了人类的天性,是如何在“细致的科学研究”和“精微的趣味和艺术”的影响下,被扭曲、腐朽、钝化,变得“怠惰、虚荣、奢侈”,没有了“公民的德行”。他所崇尚的是“人类原始阶段”(primitivism)的纯朴,赞扬了“高贵的野蛮人”(Noble Savage)富于“本能的同情心”,因此,他认为人类唯有“返回自然”才能重新获得天性中的美德。卢梭的观点在儿童观发展史上具有分水岭的里程碑意义。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西方文化中的孩子是模糊而隐身的。卢梭极大地拓展了天真孩童观的内涵,一是给予“天真无邪”以明确定义,主要指孩童天性中流露出的自然、纯朴、富有同情心;二是暗示了与“天真”相对应的“经验”不只是性,还包括经验社会所滋生的一切人性的罪恶。事实上,作为“经验型成人”的夏洛特无论在年幼时如何与洛丽塔具有相貌上的相似性,她终究被知识型的经验钝化为一个庸俗的资产阶级妇人。
卢梭的观点获得到了英国诗人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1770—1850)、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1772—1834)以及布莱克(William Blake,1757—1827)的回应。他们分别在自己的诗歌中礼赞孩子自然的天性中,流淌着具有启示性的先知知识,他们的天真是一种发展的无限潜能性。如威廉·布莱克的“天真之歌”(Songs of Innocence,1789)和“经验之歌”(Songs of Experience,1794),就分别从孩子和成人的视野再现了一个清新、活泼、童趣盎然的世界和一个辛辣、苦涩、充斥着不公的现实世界。狄更斯(Charles Dickens,1812—1270)和夏洛特·勃朗特(Charlotte Bront,1816—1855)则将孩子视为对抗黑暗世界的真、善、美的化身。
对狄更斯推崇备至的纳博科夫,在儿童观上,也承其衣钵,认为孩子弱小的本质具有抵抗黑暗现实的力量。仔细分辨洛丽塔的模样,甚或亨伯特魂牵梦绕的理想女伴,她们无一例外地呈现出相似的体征:“瘦”“柔软”“柔腻”“纤软”“苗条”“小巧”。如初见洛丽塔时,她“像绸子一样柔嫩的脊背”“青春期的乳房”“可爱的绷紧的小腹”;阿娜贝尔“蜂蜜样柔腻的肌肤”“纤软的胳膊”“褐色短发”“长睫毛”“大而漂亮的嘴”;洛丽塔的女朋友——伊娃·罗森“略具小仙女的基本魅力,比如完美的青春期体态,依恋的眼神和凸出的颧骨”;妓女莫妮卡“一个瘦小、苗条的女孩儿穿着高跟鞋”。亨伯特对“瘦”的偏好是纳博科夫对于孩子脆弱的形质感的怜惜。这些极美的小仙女,她们瘦弱的身体是一种形质上的脆弱。这些正处于青春期的女孩儿,她们突然增加的身高拉伸了并不坚硬的骨骼,体型“苗条”“纤细”,无法抗拒外来的压力和破坏,容易遭受摧残,正如亨伯特的初恋女友阿娜贝尔被伤寒夺去的生命、无名雏妓被人操控的命运、多洛蕾丝在成长过程中因为母亲角色的缺失遭受到居心叵测的成年男子的性侵而不敢言语,她们尚未成熟的身体却要承受无情现实加之于身体的折磨,与狄更斯笔下生活在伦敦阴暗潮湿屋子里的无名的裘德有何区别?1950年至1951年,纳博科夫在康奈尔大学开设文学课堂期间,他对狄更斯小说做了深刻的剖析,并盛赞“小说中最动人的部分是写儿童的”,“这些孩子是小帮手,他们担当起成年人的责任,那么年幼就学着当监护人,挣钱养家活口,看着真令人心酸”(纳博科夫,1991:136)。显然在儿童主题上,纳博科夫与狄更斯产生了共鸣。他甚至公开驳斥那些认为狄更斯小说中描写孩童悲惨遭遇时透露出来的“感伤语调”的批评:“贬斥感伤情调的人往往并不懂什么是感情。”(纳博科夫,1991:129)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纳博科夫在写给姐姐的信中,透露了这样一件伤感的事件,“再没有比这更加罪过的,那些孩子,被卑鄙的德国人投进了火炉”,他说,“他们和我们深爱的孩子一样风趣、强壮”(Leona Toker,177,178)。对于纳博科夫来讲,这些被投进焚化炉的孩子们一如自己深爱的年幼的孩子,可爱、顽皮、独特。此后纳博科夫不断在他的创作中回应这种感伤基调,言辞之间称洛丽塔为“我可怜的小女孩儿”(纳博科夫,1991:94)。
然而,形质上的瘦弱所表现出的脆弱感,在纳博科夫笔下却呈现出唯美的特质。亨伯特所青睐的小宁芙在相貌特征上“乳房生长的幼芽期”“青春期的乳房”“不曾成熟的小屁股”“紧绷的小腹”,与传统文本中男性的审美意趣——“瀑布般的黑发”“深深的酒窝”“白皙的皮肤”“如绸缎般光洁的皮肤”“迷人深邃的眼神”“长长的眼睫毛”,相去甚远。有学者认为,这是纳博科夫故意赋予洛丽塔瘦弱的身体、不成熟的女性特征以特别魅力,是他对色情文学中那些陈词滥调的戏仿与嘲讽(Jenefer Shute)。而另一些学者则认为,亨伯特对非主流个性特征的迷恋,恰恰反映了纳博科夫深层的创作观点:抨击了工业化社会日益“庸俗”的社会现实,彰显了其自由主义倾向(李小均)。尽管大部分读者仍然不能认可亨伯特所描述的“极美”,但不得不承认他创造的独一无二的、与庸俗的社会现实相区别的、不流于世俗的、具有个性特征的、“无涉思想和道德,只涉及美”的纯粹的美(张介明,2010:83)。
对瘦弱不成熟身体的礼赞是一种对瞬乎其变的美的易逝感的叹息。亨伯特请求读者“把‘九岁’和‘十四岁’看作界限”,“一个到处出没着我的小仙女们的幽灵的魔岛的界限”。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时间概念,增之一分则显年长,减之一分则显年幼。亨伯特冒险以此年龄段为界限有着尚可理解的缘由:这是一段具有模棱两可阐释性的时间点,大部分女孩,在这个年龄阶段都会经历由孩子向成人蜕变的青春期。在青春期的孩子已经不再单纯只是儿童,他们日益成熟的身体和心智,尽管稍显幼稚,都在昭示他们是一群向成人队伍挺进的“准成人”。然而这个变化的年龄是人生命史上一段稍瞬即逝的时间,和“美”的易逝感有着本质上的相通。时间一去不复返,在这段时间内所呈现出的娇嫩的美丽也转瞬即逝。她们的身体因刚刚遭遇突如其来的青春期的造访而“面色苍白、睫毛乌暗”、身材“纤软”“柔弱”,但这种不胜寒风之感的美丽会随着骨骼的日益健壮和身材的日益丰满而消失。青春期那些初知人事的懵懂与未脱的稚气,也将随着经验的增加而渐渐蜕去。
对瘦弱不成熟身体的迷恋是一种超越基于实用主义生育观的女性审美意识的唯美倾向。女性在生育下一代的过程中,由于体内激素的变化,会导致乳房与臀部的丰腴。丰满的乳房为新生婴儿提供了粮食保障,宽大的臀部则为孕育过程提供了更强有力的安全。亨伯特从三十年前的影集里发掘出了夏洛特的照片:“即使光线不对,衣饰不美,我还是能模模糊糊看出洛丽塔最初的轮廓、双腿、颧骨、短鼻。”夏洛特因为孕育过孩子的身体日益膨大、丰硕,而洛丽塔还远未到需要经历生育的考验,母女俩在外形上的相似性在时光的流逝中仅仅呈现出“丰腴”与“瘦弱”的差别。这种差别足以让亨伯特区别对待。因为夏洛特那沉重的臀部、浑圆的膝盖、隆满的胸脯、脖子上粗糙的粉色皮肤,无法给予亨伯特任何肉欲之感。不仅于此,那些性特征稍显突出的少女也同样令亨伯特生厌。如无名雏妓是“一个肥妞,面露病黄色,令人恶心,至少十五岁了,粗黑的辫子用红绳系着”。“那些脏乎乎又红光满面的爱斯基摩小姑娘,一身鱼腥味,满头乌黑吓人的头发,豚鼠一样的脸,对我激起的欲望甚至比约翰逊医生还少。”
究其原因,亨伯特对实用主义审美意识的反叛是基于他富有的家庭出身。亨伯特出生在巴黎的一个富有的商贾之家,父亲“在里维埃拉开了一家豪华饭店”,母亲“非常上镜头”。优越的物质生活让亨伯特得以全身心地追逐超越物质的形而上的意识层面。大学时候开始拿了精神病学的学位,而后又转为英语文学,毕业后回巴黎在报刊上发表一些左派的诗歌。这些都不是实用性知识,不能为他的生活提供可靠保障。即使人到中年,财务锐减,他仍然将注意力集中在内心的探索上。“整整一夏天都能靠收集来的一箱笔记专心致志于我的研究工作……而对叔叔逝后留下的香水事业绝少过问,我的利润分享已被削减到最小的数目。”亨伯特悲剧的一生都是在探寻自我生命中那些形而上的意识形态,从未留意、担心过现实生活中物质的获得。这样的人生无疑是能沉淀下,耐心、静心捕捉他内心关注的那一点点特别的美。事实上,亨伯特对世俗美学的批判,对唯美的追求与捍卫,其实与纳博科夫醉心于文学创作是相同的。出身贵族世家的纳博科夫,“大多数的闲暇时间被恋爱和写诗占据了”“对物质上的问题很淡漠”(纳博科夫,2009:70)。富有的家庭背景让年轻的诗人将过剩的精力投入到对生活细节的捕捉和深层哲学问题的探索中,正如亚历山大对纳博科夫作品主题的见解:形而上学式的“彼岸世界”构成了纳博科夫小说的中心(刘佳林:110)。殷实的家庭基础在解放亨伯特劳动力的同时,也影响了他的审美意识和道德标准。亨伯特对瘦的青睐、胖的排斥,在美国当代文化学者保罗·福塞尔(Paul Fussell)眼中,不过是基于财富的等级制度在审美意识的反映。他曾一针见血地指出:越是对“先辈的饥饿记忆犹新”的地区,其肥胖程度必定越高。这种将审美和社会等级联系起来的论点与俄国美学家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美学如出一辙:上流阶层妇女无须从事劳作的后果是血液不能正常流向四肢和大脑,因而四肢纤细、白皙(苍白)、瘦、偏头疼是上层妇女门第等级的美学标志。在宗教意义上,“瘦”是一种与美德“节制”相联系的形象。人类的进步突出的表现就是对基于本能的动物性的超越。在获得基本的生存需要之后,人需要克服对食物的本能偏好,超越内心深处无边的“欲望”,才能实现更高层次的生存意义。基督教中的“七宗罪”之“贪食(gluttony)”便是对这一德行的极好反向阐释。对这一美德实践的外在表现就是赘肉的消失,自然生出一种熠熠生辉的清隽。这种不流于世俗的唯美特质具有抵抗庸俗的力量。
虽然唯美是天真孩童观的内核,具有抵抗庸俗现实的力量,但在纳博科夫眼中,性却是构成唯美主义观点中最核心的部分。事实上,《洛丽塔》引发读者的道德焦虑,无非是书中大胆隐晦的有关未成年少女洛丽塔的性生活。无论是宗教、道德还是政治,“性”都被视为是人类罪恶型的经验之源。在天真孩童观的发展过程中,性自始至终都是作为天真本性的对立面而被严厉摒弃。然而在纳博科夫的笔下,性却具有了唯美的实质,它超脱于罪恶,具有人性的光辉和救赎的意义。
亨伯特是这样描绘小仙女们惊世骇俗的独特魅力的:漂亮并不是标准;而粗俗,至少就一个特定的阶层而言,并不一定损害什么神秘的特性:惹人发狂的优雅,难以捉摸、诡诈的、灵魂分裂的、阴险的诱惑力,这些都是使小仙女有别于她们同代人的特性。
这份神秘气质是洛丽塔身着印花套裙,手握美丽的伊甸红色苹果,斜倚在沙发的右脚上,将腿极其简捷而自然地搁置在亨伯特大腿上的诱惑;是她无数次无意地,却又有意地与亨伯特的肢体碰撞;是她毫无设防的脆弱,却又知道自己魅力所在的糊涂;是她故意渗入一点点“经验”的“天真”,是一种稍稍知情欲懂人事的懵懂,是一种性意识的萌芽。换句话说,萝莉早熟的心智是她美丽的核心。
然而,这一点点的经验却需要极为细心地分辨,这种仅限于两性之间微微张开的情欲意识是区别于那些在经验世界约定俗成的性别符号。如亨伯特曾沉迷于巴黎街妓莫妮卡,然而当他目睹了莫妮卡买丝袜的过程后,他对这位巴黎美人失去了兴趣,原因是“一夜之间,她好像少了许多青春,多了妇人气”。丝袜这种性别符号上的女性商品,在苛刻的亨伯特眼中不过是成熟女人令人气馁的庸俗之物,就像夏洛特门廊上的那个“白眼睛呆傻家伙”,毫无灵性,反倒让使用者莫妮卡失去了性格中那一点点珍贵的“天真”。但这种“天真”却绝不是装模作样,卖弄出来的。当亨伯特苦于没有合适人选,内心的欲望无从派遣之时,他也被瓦莱里亚“模仿小女孩儿的才能”所倾倒,“她的脸上满是细软汗毛,一副嬉笑模样,穿得像个娃娃……撅起嘴,弄出酒窝,顽皮地乱跑乱叫……把她浅黄色的小卷毛甩来甩去”。而后她露出了令亨伯特大倒胃口的真实模样,“一个大个子、胖鼓鼓、短腿、巨乳、头脑不着边际的罗姆酒水国蛋糕”。
性欲懵懂之初的美感即便是需要正面的性描写也是唯美哀伤,动人心弦,没有半点罪恶之感。当亨伯特用麻醉药将洛丽塔迷醉,他站在床前,心惊胆战,几近想象描绘床榻上的洛丽塔,像极了王子来到睡美人冰棺前用吻唤醒她:“在逐渐靠近当中,因为混乱的感觉将她变形为月光下的眼状斑点或是覆满松软茸草,鲜花盛开的灌木,我于是梦见我重获知觉,梦见我躺卧在期待中。”
纳博科夫对性的不吝赞美是一种基于对人性的尊重。马克·斯皮尔卡(Mark Spilka)认为卢梭观点中“孩子不受侵蚀的纯真本性”实质上是对基督教教义中“原罪”(“Original Sin”)思想的挑战。亚当与夏娃因为偷食禁果而知廉耻有了生育,人类便犯有“原罪”,小孩因罪而生,肉体中便带有罪孽。这种罪恶感主宰着人们对孩子的认知,孩子被视为“缩小版”的成人,没有针对他们的服装、游戏、教育方式,甚至没有因孩子之别的道德。那时,成年人尽可以在孩子面前谈论性,孩子也变得“不知羞耻”地能够在大庭广众之下触碰自己的性器官。17世纪,格勒内伊(Grenaille),一位对教育感兴趣的先生,开始从“耶稣的童年”挖掘儿童天生所具备的“杰出”品质,他认为:《圣经》典籍中所出现的“儿童圣徒”、童子军十字军远征以及骑士浪漫主义文学中的儿童,其行为如同真正的骑士,是“儿童具有美德和理性的证据”(菲利浦·阿利埃斯:170)。这是一种区别于先前的有关儿童的道德观,它强调儿童的弱小,但更强调他们身上的“杰出品质”——“天真无邪”,这种纯真“非常接近于完美无缺”,是一种没有情欲也没有邪恶的纯洁。天真孩童观的产生促使“理性之光”的道德要求,人们坚信唯有培养儿童的理性精神才能将孩子从污秽的生活中(尤指性行为)拯救出来。令人遗憾的是,“纯真天性说”的过度膨胀和盲目颂扬日益演化为维多利亚时期一种刻板的“社会和道德假想”。换句话说,纯真的孩子形象出自于诗人(成人)对理想孩子的想象,而这种想象带有更多的道德教化的目的。詹姆斯·金凯德(James Kincaid)在《孩子之爱——色情的孩子与维多利亚文化》一书中对这一时期孩童的“纯洁”(purity)“无害”(harmlessnes)形象做出深刻点评,“天真”的孩子实际上具备“清除负面品质”(cleansing negation)的功能,将人性的复杂从孩子形象中剔除,从而留下“一个空白”的孩子,“空白”的孩子形象,实际上暴露了维多利亚人对于“儿童与性”这一话题的避讳。维多利亚人对“性”的小心翼翼的态度并不是出于对儿童善意的保护,而是在他们看来“性是万恶之源”,能将“天生纯洁,不易被腐朽的孩童给腐朽了”。19世纪的一位颅骨相学家福勒(O·S·Fowler)将“孩子代表纯真,性代表肮脏”的隐喻说得更透彻:只要保持处女之身,就纯洁无瑕;但若有了不洁的性行为,(她们)就从天使变为恶魔。
将性驱逐出天真孩童观的极端做法遭到了20世纪初以弗洛伊德和亨利·詹姆斯为首的人文学者的质疑,他们分别从不同领域提出了天真孩童观背后的虚假。弗洛伊德的“性本能”说认为,孩子即使在胎儿时期,也有性冲动的本能。亨利·詹姆斯将那些天使般的孩子置身于象征成人世界的魔鬼诱惑中,孩子异化的心灵世界留给了读者无限思考的空间。这两人的共同之处在于,他们均从“性”的角度,探索孩子的人性本质。到了20世纪50年代,他们的观点得到了威廉·戈尔丁和纳博科夫的进一步发展。1954年出版的《蝇王》(The Lordof Flies)首次打破了孩子天真无邪的形象,戈尔丁试图揭示,在没有文明约束的地方,当面临生存危机的时候,儿童天性中的邪恶也是能够被激发出来的。
纳博科夫的做法更是直接,他让洛丽塔参与到“罪恶”的性游戏中,不仅仅用极其唯美的笔触高度赞扬这一人性,还赋予性救赎感。亨伯特奇异的情爱观源自那个夏天与阿娜贝尔一场无望的爱。刚刚开启的美好体验却戛然而止。而这只会加深亨伯特对自然、美好事物的深深怀念。成年的亨伯特心性如孩子般执拗,希望再次偶遇一场阿娜贝尔式的恋情,完成那场戛然而止的性爱。然而,他深知这种希冀的痛苦,他将自己比喻成溺水的王子:“一次翻船,一个环状珊瑚岛,单独和一位落水旅客浑身颤抖的孩子在一起。”洛丽塔正是那个能将他救赎出苦海的美人鱼。“未经半点提示,一排蓝色的海浪便从我心底涌起,在太阳沐浴的一块草垫上,半裸着,跪着,以膝盖为轴转过身,我的‘里维埃拉’之恋正透过墨镜向我窥视。”洛丽塔的生命轨迹,更凸显出这种救赎力量的伟大。即便大多数批评者认为,亨伯特毁掉了洛丽塔的人生,但她内心初生的力量,却不能被忽视,她勇敢地面对被创伤的青春,认识了奎尔蒂的虚伪,亨伯特的可怕,以及内心真切的希望。当洛丽塔再次出现在亨伯特眼前,她已结婚并有身孕,“她那布满了浅色雀斑的双颊凹陷了,裸露的小腿和双臂失去了所有微黑的健康肤色,于是那淡淡的汗毛露了出来。她穿了一件棕色的无袖棉布裙,脚上是一双脏兮兮的拖鞋”。那个爱慕虚荣的小洛丽塔不见了,她选择的丈夫是个脏乎乎的产业工人,但他们是相爱的。即便经济上捉襟见肘,当亨伯特提出要她回到他身边时,她断然拒绝:“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她重回正常的人生轨迹,和妈妈一样,她拥有了对幸福婚姻的清晰定义:与一切虚假的表象无关,只关注内心的意愿。
洛丽塔与亨伯特纠缠半生,带给读者的困惑并不在于生理学或法律意味上的合法性,而在于文化层面的思考。人的生命特征中似乎早就被编码好在青春期开启的性意识,与道德的清洁度无关,诚如天真之于儿童的本性,性欲的表达也是人本性之一。
①〔美〕弗拉迪米尔·纳博科夫:《洛丽塔》,于晓丹译,译林出版社2000年版。(文中有关该作引文皆出自此版本,故不再另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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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李剑锋,文学硕士,浙江农林大学暨阳学院讲师,研究方向:美国文学。编 辑:
曹晓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本论文受“浙江农林大学暨阳学院2014年度人才启动项目”支持,项目题目:“洛丽塔的文化阐释(JY2014RC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