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泥湖年谱》中的地理空间及其象征意蕴

2017-01-28 10:31俞王毛
名作欣赏 2017年11期
关键词:年谱方方知识分子

⊙俞王毛

[南昌师范学院中文系, 南昌 330030]

《乌泥湖年谱》中的地理空间及其象征意蕴

⊙俞王毛

[南昌师范学院中文系, 南昌 330030]

小说《乌泥湖年谱》用了大量笔墨描写乌泥湖,构建了一个独具特色的地理空间。乌泥湖最初承载了以丁子恒为代表的水利工程师建功立业的光荣和梦想。随着一次次政治活动的强势介入,乌泥湖变得颓败荒凉。乌泥湖的变迁过程也是知识分子人性沦陷的过程。乌泥湖不仅是地理学意义上的空间,也是新中国第一代知识分子悲凉命运和卑微人格的象征。

《乌泥湖年谱》 地理空间 象征意蕴

《乌泥湖年谱》是方方出版于2000年的长篇小说。小说叙写了水利专家丁子恒和他的同事们在1957—1966年间的遭际。乌泥湖是这批知识分子在这段时间的居住地。小说除了以编年的形式表现知识分子的专业追求和家庭生活,还用大量笔墨描写乌泥湖,既有对乌泥湖位置和周边环境的介绍,也有对乌泥湖历史的追溯,还有对乌泥湖宿舍的建造和使用情况的细致交代。通过这些描写,小说构建了一个独特的地理空间。“在文学作品里,特别是在叙事性的长篇文学作品如小说、戏剧里,特有的地理空间建构对文学作品的主题表达、人物塑造、艺术结构与审美方式的实现,往往发挥着基础性的作用。”乌泥湖这一地理空间承载过丁子恒与同事们的光荣和梦想,也见证了他们人性的沦陷,乌泥湖不仅是地理学意义上的空间,也是新中国第一代知识分子悲凉命运和卑微人格的象征。

一、创造者的乐园

《乌泥湖年谱》描写了大量的自然山水和人文环境,如后湖、长江、三峡、三斗坪、长江规划设计总院机关办公楼等,核心地理空间则是乌泥湖。作为横跨十年的故事发生地,乌泥湖本身就构成一个世界。在故事的开头部分,作者详细地交代了乌泥湖的历史变迁、自然样貌、乌泥湖宿舍的由来和布局,为这些水利工程师创设了一个独特的生存环境。

乌泥湖是有历史的,它原本是一个湖,湖泥乌黑,湖水清亮,有肥硕的青鱼和其他鱼类。后来,乌泥湖在人水相争中落败下来,湖没有了,乌泥湖仅仅代表着一个地名。乌泥湖就这样清空了自己的过往,安静地等待与自己命运相连的人的到来,等待着历史的重新书写。三峡工程规划和设计人员确实是怀着创造历史的宏愿来到乌泥湖的。1955年,皇甫白沙等几位工程师初次来到乌泥湖,面对这片空旷辽阔的土地,皇甫白沙情不自禁地吟诵了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旋即又将之改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慨然而屹立。”这慷慨激昂的诗句所表现的,是一代知识分子斗天斗地的勇气和开创未来的抱负。这些高级知识分子有理由自豪,他们要么是留洋博士,要么毕业于国内名牌学府,他们响应党和祖国的号召,来到乌泥湖修建三峡工程。“高峡出平湖”,这是他们的事业,也是一个时代的浪漫理想,乌泥湖的新历史是随着他们的到来而开始的。

在这些创造者眼中,乌泥湖展现出无限魅力:它的北面有清波荡漾的后湖,在后湖与乌泥湖之间夹着新江岸火车站;西边是一个面积极大的部队营房;南边以郗婆婆的小屋为界,再往南就是城郊,那是一个叫蒲家桑园的村庄,一派小桥流水的田园风光;东边是一大片水泊和荒草交错铺展的野地,野地里开着野花,长着野菜,四处遍布着碉堡,还有一座破败的乌空庙,更远处,则是美丽的三峡和奔腾的长江,这是乌泥湖“最大的一幅背景”。对于皇甫白沙和其他工程师们来说,这是一片等待开垦的处女地,是他们理想的栖居地。他们要在这一片自由的土地上画出最新最美的图画。在他们的指点谈笑间,乌空庙被拆除,十栋宿舍楼房矗立在乌泥湖,一群高级工程师入住宿舍,乌泥湖焕发出崭新气象。

乌泥湖宿舍是十栋两层的红砖楼房,整座宿舍用竹篱笆围了起来,在竹篱笆墙与楼房之间的空地上栽着竹子,每栋楼前种着低矮的冬青。楼房漆成红色,每栋楼按照天干的次序取了名字。乌泥湖宿舍以其温馨氛围和雅致格调获得了这群知识分子的认同。主人公丁子恒和他的朋友苏非聪第一次看到楼房就产生了一种“到家了”的感觉,在他们眼里,“在白茫茫的一片雪野里,那一幢幢红色的楼房真是艳丽明媚得很。”丁子恒的妻子雯颖也很喜欢乌泥湖,她喜欢呼吸那里的新鲜空气,也喜欢欣赏蒲家桑园的田园风光。小说花了很多笔墨描写乌泥湖的居家生活。这些高级工程师大都拥有幸福的家庭。丁子恒的妻子雯颖漂亮贤惠,儿女都乖巧懂事,大毛、二毛聪明好学,三毛、嘟嘟天真可爱,家里常常充满欢声笑语。苏非聪、刘景清、许慎之等工程师的家庭同样非常和睦。邻里之间的相处也颇为愉快,空闲的时候,主妇们喜欢串串门,聊聊天,雯颖甚至遇到了可以谈诗论文的知心好友。乌泥湖的生活既有平常日子的简单朴素,又透出一股知识分子家庭特有的高雅气息。对于常年辛勤工作的工程师们来说,乌泥湖宿舍为他们提供了休憩的港湾,使他们告别了孤独和寂寞。

开阔的自然环境和温馨的居家环境,这就是《乌泥湖年谱》在开头部分精心构建的地理空间。这个空间对于丁子恒他们来说是一片实现自我价值和享受人生幸福的乐土,他们能够在这里发挥专长,报效祖国,同时抚育儿女,享受天伦之乐。环境即人,那时的丁子恒他们大气、明朗、真诚、善良,与世无争,对未来充满希望,一如这片被他们视为家园的土地。通过对这个空间的温情书写,方方表达了对父辈知识分子事业的缅怀和理解,也表明了人应该如此尊严而有价值地活着的理念。对比后来乌泥湖黯淡的岁月和父辈凋零的人生,这最初的地理空间尤其显得珍贵且意味深长。

二、政治的介入与乐园的消逝

小说开头部分所构建的地理空间是充满生机和希望的,然而,乌泥湖并不是一个具有高度自主性的个体,它总是被其他外在力量所拨弄,从未能掌控自己的命运。曾经,有着乌泥、清水、肥鱼的乌泥湖被人逼退,成为一片陆地。随着三峡工程的开启,这片陆地变得繁华热闹,变得诗意葱茏,只是,“乌泥湖的命运嵌入了整个时代的命运之中”,乌泥湖宿舍的竹篱笆终究挡不住政治的风雨。十年间,整风、反右、“大跃进”“文革”,这些全国性的政治运动在乌泥湖轮番上演。接连不断的政治运动阻断了三峡工程的进行,也残酷地改变了乌泥湖的命运,乌泥湖逐渐变得面目全非。

乌泥湖的变化首先表现在自然景观的萧条上。“反右运动”开始后,乌泥湖的风景逐渐沾上不祥的气息。在初次感受到“反右运动”压力的丁子恒眼中,曾经宁静的乌泥湖已经不再和谐美好:“月光如水的夜晚,机关大院内一层层的树阴,把月光碎银一般揉得一地。蝉有一声无一声地叫着,角落里的蟋蟀接连不断地应答。繁星满是的天空里,看得出银河的姿态。远远的地方,偶有干雷的吼声传来。几乎无风,空气黏稠得仿佛捏得出水。永恒的大自然时常会露几分顽劣,它让自己漂亮宁静,却并不让人舒适安怡。”此时乌泥湖的自然景观还没遭到明显的破坏,但在平静的表面下已经暗流涌动。这样的景物使人感到莫名恐慌。“大跃进”时期,乌泥湖变得贫瘠、杂乱,从关于麻雀的细节描写中可以感受到这种明显的变化。当时,为了响应上面发起的消灭“四害”的号召,乌泥湖宿舍全体出动去抓麻雀。那些曾经点缀乌泥湖宁静生活的麻雀遭到驱逐和迫害,“这些麻栗色的小鸟飞翔得绝望而凄惶”“一边发出哀哀的叫声”,乌泥湖的天空因此失去了人们熟悉的声音和色彩。到了1962年,乌泥湖更是遭受重创,年初的一夜大风吹垮了竹篱笆,刮歪了竹子。从此,竹篱笆逐渐崩溃,竹子愈来愈少,破败和哀愁笼罩着乌泥湖。

在失去自然光彩的同时,乌泥湖的居住空间也变得逼仄。冷漠和敌意逐渐取代了邻居之间的和睦,那些曾经用来欣赏大自然、观看邻里趣事的窗口逐渐成为监视他人的阵地,甚至成为吞噬青春和生命的黑洞。刚入住乌泥湖时,邻里之间的相处非常愉快。“右派”划定之后,乌泥湖多数居民对宿舍区“右派”家庭采取疏远和孤立的态度,这样的态度使乌泥湖宿舍昔日的和谐为猜疑所代替。不仅如此,一般家庭之间也开始互相防范。1958年年初,被打成“右派”的苏非聪带着全家搬离,吴松杰一家成为丁子恒的新邻居。吴家从一开始就与丁家划出有形和无形的界线,近邻形同陌路。1965年的退房事件使工程师们的居住空间急剧缩小。“文革”开始之后,红卫兵随时可以闯进别人的家门,窥视别人的隐私,践踏别人的尊严,这使乌泥湖居民本已狭小的居住空间变得无所遮拦,公开表达的不满于社会政治的言论固然要被揭发,就连那些只为缓解心情而写下的私密话语都无处逃遁。

乌泥湖的败落过程,也正是知识分子人性陷落的过程,乌泥湖逼仄的地理空间则是知识分子生存困境的象征。一次次的政治运动打破了这些高级知识分子的平静生活,扼杀了他们的创造热情,异化着他们的心灵。这些知识分子大部分不懂政治,他们原本以自己的专业和理想安身立命,表现得乐观、正直、善良、富有同情心。当政治强硬地介入他们的生活时,他们很快就露出了脆弱和卑微的一面。大部分知识分子变得谨小慎微,他们不敢对政治提出质疑,不敢为自己辩护,也不敢为他人说话,他们不再追求真理和正义,只求在政治运动的夹缝中苟且偷生。即便如此,政治运动也没有放过他们。在故事的最后,乌泥湖发生了一连串触目惊心的悲剧:刘格非精神失常,李昆吾被批斗,皇甫白沙一蹶不振,吴松杰自杀,连林院长也被抓起来游街。那些暂时没有受到直接冲击的人,如丁子恒,则在一次次的改造中,“逐渐地由一种充满激情与理想的知识分子变成了一种心灵猥琐不堪的精神侏儒”。这些曾经立志把自己的才智贡献给三峡工程的知识分子,也像乌泥湖一样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在那个荒诞的时代,这些知识分子终究没能实现建成三峡大坝的夙愿,甚至,他们也无法守护曾经十分看重的良知,到头来,他们的一切,不过是乌有和虚空,就像乌空庙这一名字所暗示的那样。

三、结语

方方曾经说过,她不愿用哲学性、思想性很强的语言来表达思想,而是用另外一种方式言说,把它变成一种很感性的人生故事。《乌泥湖年谱》中的地理书写就是她表达思想的“另外一种方式”。方方“差不多是和乌泥湖一起长大的”,这个地方住着许多和她父亲一样的知识分子,她看见知识分子的青春和生命在这里白白消耗。乌泥湖成了使她不敢轻易碰触却又无法忘怀的记忆。她在小说中构建乌泥湖这个地理空间,重新翻动这份记忆,就是为了以感性的方式重现一代知识分子的经历和命运,表达对那个荒诞的年代的批判,表达对知识分子命运的思考,以及对重建知识分子人格的期待。

① 曾大兴:《从文学地理学的角度看〈粤讴〉》,《广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1期。

②③④⑤ 方方:《乌泥湖年谱》,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

⑥ 王春林:《知识分子生存困境的非亲历性阐释——评方方长篇小说〈乌泥湖年谱〉》,《当代作家评论》2001年第6期。

⑦ 方方、王尧:《“有爱无爱都铭心刻骨”》,《当代作家评论》2003年第4期。

⑧ 方方:《就这样写了一本书——〈乌泥湖年谱〉琐谈》,《江南》2010年第4期。

作 者:俞王毛,南昌师范学院中文系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和语文教育学的教学和研究工作。

编 辑:李珂 E-mail:mzxslk@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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