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广文
悠悠百世功矻矻当年苦
——记李范文先生的西夏学研究历程
□孙广文
李范文先生自20世纪60年代从事西夏语言文字、西夏历史文化、西夏文物考古、西夏遗民调查研究以来,取得了诸多重要学术成就,成为海内外学界公认的西夏学专家。
李范文;西夏学;西夏学研究
李范文,我国当代著名西夏学专家, 1929年10月出生,陕西省西乡县人。1952年,李范文考入中央民族学院民族语文系学习安多藏语,为其日后在民族学、语言学方面开展西夏学研究打下了基础。读大三的时候,李范文在图书馆中偶然接触西夏文字,这些“乍视,字皆于识,熟视,无一字可识”的奇特文字引起他的浓厚兴趣。通过查阅资料,李范文知道这是创制于公元1036年的西夏文字,形体方整、笔画繁杂的西夏文成为其后来主动要求到宁夏工作的重要原因之一。
1956年,考入中央民族学院民族学研究生班的李范文与西夏文的接触多了起来,逐渐萌生研究西夏史的志向。于是,他向当时的院领导提出学习西夏文的想法,遭到拒绝。1959年10月,李范文读完研究生课程后被分配到中国科学院民族研究所工作。由于右派身份,李范文的研究工作处处受阻。为此,他多次找研究所领导要求到宁夏工作。1960年6月,李范文调宁夏师范学院(宁夏大学前身)政史系工作。在此期间,他将搜集到的郭沫若、范文澜、邓拓、黎澍、胡绳、吴玉章等名家的二十五篇论文编辑为《中国历史研究论文集》,以宁夏大学政史系的名义出版。关于这本书的主旨,李范文在“前言”中明确指出:“如何研究和学习祖国的历史,是史学界和一般历史爱好者非常关心的问题。解放后,报刊上陆续发表了很多这方面的文章,但至今未见这类专辑出版。为了教学和科研的需要,我们选辑了这本专集。”李范文认为,“这些论文至今对我们学习、研究和教学都有现实意义、指导意义。这为我研究西夏史奠定了理论基础,使我终生受益”[1]197-198。
1962年,李范文被调往刚刚成立的宁夏民族历史研究室(宁夏社会科学院的前身)工作,研究回族史。在此期间,李范文先后完成《关于回回民族的形成问题》和《西北回民起义问题》两本研究资料汇编,与其他人合编了《关于回回民族研究资料索引》、《西北及宁夏地区文献资料索引》等研究回族问题的基本资料[2]10。1969年,李范文被下放到固原农村。“我被分配到古城公社店洼大队二小队‘安家落户’,主人是位年逾花甲的老人,她把放柴火的小窑洞腾出来,打了一座小土炕。尽管窑洞只有4米长,1.5米宽,但我却感到像‘天堂’一样温暖,因为周围的群众对我的爱戴使我终身难忘。”[2]632
1970年,李范文从固原调回宁夏博物馆从事西夏学研究。在李范文看来,“多年以来梦寐以求的愿望终于实现了”[2]11。1972年,宁夏开始发掘西夏陵,李范文先后参加帝陵8号陵(现编6号陵)、陪葬墓108号墓(现编177号墓)和101号墓(现编182号墓)的碑亭、墓室的清理工作。不久,李范文因“右派问题”无法继续从事西夏文字研究,转而负责工地的后勤工作[2]12。此时,他开始利用西夏陵园出土的西夏文残碑编撰《夏汉字典》。“这工作从一九七二年起一直持续到一九七八年,当时是在贺兰山麓的沙漠地搭帐篷野营的。其时贺兰山一带很荒凉,夜里还有狐狸等野兽出没。发掘期间,他每天都被新的发现所激动,特别是当西夏文碑石出土的时候,更流下了热泪。”[3]傅斯年先生在《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一文中指出:“凡能直接研究材料,便进步”;“凡一种学问能扩张它研究的材料便进步,不能的便退步”;“一分材料出一分货,十分材料出十分货,没有材料便不出货”。[4]5从这个意义来讲,要想将西夏学研究推到一个新境界,新材料的发现必不可少。在此基础上,李范文终于在1978年1月完成了《夏汉字典》初稿。
1979年,李范文进入宁夏博物馆工作。同年,由李范文、钟侃、吴峰云合著的《西夏简史》正式出版。著名西夏学专家白滨先生认为,“这是一部以《西夏书事》史料为基础,并利用新发现的文物考古资料,用新的体例、新的观点编写的简明通俗的西夏专史”[5]163。宁夏社会科学院原历史研究所所长罗矛昆研究员曾这样评论《西夏简史》:“这是用马列主义观点研究西夏历史的专著中出版较早的一部。该书对党项拓跋部的兴起和发展、西夏政权的建立和巩固、西夏社会的发展和繁荣、西夏的衰落和灭亡,皆有脉络明晰的叙述。在史料的引用上,大量运用新发现的考古资料是其长处,而过分依赖《西夏书事》的记叙又是其所短。总的来说,这是一本很适合一般读者学习西夏历史的入门书。”[6]虽然《西夏简史》在具体史事的考订方面有一些瑕疵[7],但从学术史讨论与回顾的视角来看,并不能动摇其在西夏专史研究著作中所占有的重要地位。《西夏简史》问世后,第一次印刷了13 700册,不到两年便销售一空。许多读者来电、来函想购买此书,却无法予以满足。在那个百废待兴、百业待举的年代,一本专业学术著述出版发行13 000多册且受到如此“追捧”,真是一件料想不到、颇为不易的事情。
1980年,李范文调入宁夏哲学社会科学研究所(宁夏社会科学院前身)工作,先后担任史学研究室副主任、主任。同年12月,宁夏史学会在银川成立,李范文被推选为会长;次年6月宁夏语言学会在银川成立,李范文又被聘为顾问。在全新的工作环境中,李范文开始重新审视“字典一字多音,使读者无所适从”这条《夏汉字典》审稿意见。由于当时中国学者还未建立自己拟测的西夏语音系,求全责备的李范文开始研究西夏语音,决心为《夏汉字典》中的每个西夏字注音。他以《同音》为蓝本,将《番汉合时掌中珠》的原音作为基础,开始研究西夏语音韵。
1944年,四川大学历史系邓少琴教授两次深入四川康定木雅地区,著有《西康木雅乡西吴王考》,提出木雅居民是西夏灭亡后南徙的党项遗民的观点。然而,也有人认为党项遗民早已被汉族同化。1980年5—9月,李范文深入甘肃甘南和四川甘孜、阿坝等藏族自治州,行程近万里,调查西夏、党项遗民,现宁夏社会科学院图书资料中心主任李习文研究员当时陪同记录。李范文依据实地考察获得的第一手材料撰写了《西夏遗民调查记》一文,进一步肯定了康定“木雅”人就是西夏灭亡后南徙的西夏遗民。这篇调查文章记叙了关于义子甲布、木雅甲布、木雅五学者的传说和木雅甲布遗址等汉籍史书中没有的新资料,详细介绍了木雅人的分布地区、生活习惯、婚葬风俗、宗教信仰、衣物装饰、居住屋舍、经济状况,走访了明正土司的后裔嘉拉·降泽先生,简要叙述了其家世,有助于读者了解明清时期木雅人的生活概况。
1986年,随着《同音研究》和《宋代西北方音》的完成,《夏汉字典》注音问题终于得到解决。1992年完稿,1997年正式出版。《夏汉字典》共计150万字,收录西夏文单字6 000个,包括170个异体字(不含讹体),152个不识、不详待考的字。在内容上,《夏汉字典》集古今中外研究西夏文字成就之大成,从字形、字音、字义和语法等多个方面对6 000个西夏字进行了全方位诠释,字字有例句且标注出处。编排体系采取四角号码分类方法,采用汉、英两种文字释义。注音运用西夏原有的反切方法,译成汉文后标注国际音标。在拟音方面,借鉴台湾西夏学专家龚煌城先生的方案,同时提供《同音研究》的拟音例证,两种拟音相互参照。李范文用25年时光编写的《夏汉字典》,成为每个西夏学研究者不可或缺的工具书,台湾学者王名信认为“称此书为巨构,当之无愧”[8]。2002年11月,《夏汉字典》荣获第四届吴玉章人文社会科学优秀奖。2013年,《夏汉字典》获得法国法兰西公学院东方学“儒莲奖”。
台湾著名西夏学专家龚煌城先生在《〈同义〉研究》“序言”中指出,“李范文先生的研究素以大规模而有系统见称”[9]。李范文在总结自己西夏语文方面的研究时曾说,“西夏人写的字书、词书和韵书,留传下来共计七部之多。我研究了六部半”[10],反映了其治学之勃勃雄心。
西夏先后与北宋、辽、南宋、金鼎峙而立,元代纂修史书时却未给予西夏与宋、辽、金的同等地位,仅在《宋史》、《辽史》、《金史》中以“夏国”、“西夏”、“外国”等列传形式附录于后。自清代到民国初年,先后有学者辑佚、整理汉文史籍中的西夏史料,撰写了数种西夏专史。1908—1909年俄国军官柯兹洛夫(Д.Κ.Κοзлοв)与英国人斯坦因(A.Stein)先后在内蒙古额济纳旗黑水城遗址(西夏的黑水城和元朝的亦集乃路治所)发掘并劫走大批西夏文文献。1917年,在宁夏灵武县又发现了一批西夏文佛经。这些西夏文献的陆续发现,促进了西夏学的兴起。20世纪70年代后期,随着俄藏黑水城西夏文献的陆续公布与引进,中国的西夏学者开始进行译释与研究。
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研究员白滨先生将20世纪的西夏史研究划分为三个时期:第一时期是从20世纪初到建国之前,这是西夏史研究的初起阶段。第二时期从建国至20世纪70年代末,这是西夏史研究取得成果,但缓慢发展阶段。20世纪80年代初至90年代的第三时期,是西夏史研究蓬勃发展并取得辉煌成果的时期。[11]每一时段的西夏史研究,皆呈现时代特征与各自关注的学术热点。白滨先生说:“西夏学和敦煌学一样,也是一部‘吾国学术之伤心史’。西夏在中国,但作为国际显学的西夏学的初兴与西夏遗书的发现,或发轫于西方学者,或被外国探险家捷足先登。中国的西夏研究在相当长的时期内处于冷落的状态。”宁夏大学西夏研究院院长杜建录教授认为:“在我国西夏学研究中,王静如先生是近代意义上西夏语言文献研究的开拓者,吴天墀先生是近代意义上西夏历史研究的开拓者。”[12]18李范文先生追蹑其踪,以后浪推前浪之势在西夏文物考古、历史文化,尤其是西夏语文研究等领域作出了显著成绩。
1984年,文物出版社出版了李范文编释的《西夏陵墓出土残碑粹编》。该书从西夏王陵四座陵墓碑亭遗址出土的3272块残碑中精选拓片824幅,向学术界公布了出土残碑的精华,涉及民族、职官、历史、地理、纪年、人物、国号、皇帝、城号、谥号等多方面内容,不少问题皆为汉文史籍所阙载。李范文对残碑上的西夏文作了译释,对西夏文、汉文残碑中所反映的诸多内容进行了考证。其中的不少词语为研究西夏社会历史提供了崭新材料,有些方面甚至直接补充和订正了历史记载,不仅对研究西夏的政治、经济、文化、历史具有重要文献意义,而且对研究西夏语言、文字、书法艺术都具有参考价值,实在是难得的第一手资料。由于西夏陵园出土的残碑块字数不多,难以连成完整的句子,翻译考证困难颇多,加之西夏语语法与汉语语法不同,容易引起误会,难免有断章取义之嫌。史金波先生从“职官”、“封号”、“姓名”、“其他词语”的译释和“补遗(缺译者)”五个方面对《西夏陵墓出土残碑粹编》一书作了补识[13]。尤为重要的是,李范文对西夏王陵2号陵(现编7号陵)西碑亭遗址所发现的西夏文篆体碑额残块进行译释、缀合复原后,确认其为西夏第五位帝王仁宗仁孝的“寿陵”[14]。在探讨西夏陵区帝王陵园排列顺序的问题上,仁孝寿陵起到了“定海神针”的作用。换言之,在西夏王陵陵寝制度是否实行昭穆葬法的问题上,西夏7号陵园处在“坐标”位置。
1982年,李范文出版了《西夏官印汇考》。该书共辑考西夏文官印97方,其中“首领”官印85方、“专印”9方、特殊官印和私印3方。同年,《宁夏社会科学》创刊号发表了李范文的《西夏官印考释》,对二字官印中的正体篆书、反体篆书、变体篆书以及四字官印、六字官印的印文进行了考释。西夏官印的西夏文九叠篆印文盘旋曲折,字形诡谲,比之背款文字更难辨认。李范文先生结合西夏王陵出土的西夏文残碑篆额的译释,对官印印文苦心钻研,反复对比,掌握了其组字规律,使复杂的四字印、六字印得以译释。宁夏文物考古研究所牛达生研究员曾对这项研究给予高度评价:“摭拾众家之印,进行科学考释,纠正前人之误,其成果是显著的……使这些原来人们不太清楚的东西,成了研究西夏历史的重要物证,从而大大提高了这些官印的实用价值。”[15]虽然西夏文篆体四字印、六字印的印文释义尚未得到学术界的广泛认同[16],但李范文先生独具慧眼的卓识与创见之功不可否认。
除《西夏简史》和《西夏研究论集》外,李范文还有30多篇重要文章,对西夏族源、国名、制度、职官、地理等重要问题做了阐释。《试论西夏党项族的来源与变迁》一文对西夏统治者的族属问题做了考证,认为其属于党项拓拔氏。通过对“白人”与“白上国”、“木雅”与“弭药”、“于弥”与“嵬名”这些词语的辨析,得出了党项拓拔源于羌族的结论。在1995年和1998年,李范文又先后发表《关于党项羌的族属及西夏灭亡后党项羌的去向问题》、《再论西夏党项族的来源与变迁》两篇文章,对这一观点做了深入探讨。李范文先生1991年发表的《西夏官阶封号表考释》首次对俄藏黑水城西夏文献《西夏官阶封号表》进行了译释,认为西夏政权机构基本模仿宋制,西夏有两套官僚机构。
李范文先生在西夏语言文字研究方面的成果最为重要,代表作有《夏汉字典》、《宋代西北方音》和《同音研究》。此外,还有多篇相关论文对西夏文字的创立、西夏语声韵等问题做了精细考论。《西夏文字》不但认为德明时期已有西夏文,而且对西夏文字的结构形式、构造原理、字数与声韵等内容做了初步考订。《关于西夏语鼻韵尾问题》考订了西夏没有鼻韵尾的问题。《试论嘉戎语与道孚语的关系——兼论西夏语与道孚语、嘉戎语、藏语的关系》一文通过考订西夏语、道孚语、嘉戎语、藏语的声韵、语法,得出这四种语言有同源关系的结论。
李范文先生在调查西夏遗民的同时,撰写了《嘉戎与道孚族源考》、《试论嘉戎语与道孚语的关系》两篇文章,从历史、语言等不同角度证实了西夏遗民的存在。李先生认为,嘉戎并非藏族,可能是古代牦牛羌的后裔,即秦汉时的“邛族”,东汉称“白狼”,史书中称“白兰”、“嘉良”,隋唐以后因“史官、史录多缺”和民族融合而阙载。他提出党项八部的名称不是自称,而是藏语译名,嘉戎为“党项羌之别种”。道孚土著居民亦非藏族,而是唐代党项未北徙而留居下来“吐蕃更号弥药”的族群,可能是党项羌“颇超氏”的后裔。在语音、语法结构方面,李范文先生指出嘉戎语和道孚语各为一种独立语言,通过对嘉戎语、道孚语、藏语和西夏语基本单词进行比较,发现道孚语和西夏语的同源词为25%,嘉戎语同道孚语较为接近,为确定嘉戎与道孚的族源在语言上找到了依据。
正是在李范文先生等前辈学者的启发下,许多有志之士走上了西夏学研究道路并取得了累累硕果,使西夏学从“绝学”走向“显学”,得到了国际学术界的认可。《夏汉字典》作为李范文先生的代表作,是其在西夏学研究领域所作贡献的最好证明。
[1]西夏史研究与文献整理——一个民族史学工作者的自述[M]//瞿林东,主编.中国少数民族史学研究.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8.
[2]李范文.李范文西夏学论文集[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
[3][日本]NHK“大黄河”采访组,著,王枝忠,译.访西夏学者李范文[J].宁夏社会科学,1987(1).
[4]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编辑委员会,编.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一本.第一分)[M].广州:商务印书馆,1928.
[5]李锡厚,白滨,周峰,著.辽西夏金史研究[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5.
[6]罗矛昆.宁夏地区西夏学研究述评[J].宁夏社会科学,1991(5).
[7]汤开建.关于《西夏简史》中的几个问题——与钟侃、吴峰云、李范文三同志商榷[J].宁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1(3).
[8]王民信.李范文《夏汉字典》评介[J].书目季刊,2000(4).
[9]李范文,韩小忙,著.《同义》研究[M]//李范文,主编.西夏研究(第1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
[10]李范文.纪念杰出的中西文化交流使者劳佛诞生130周年——劳佛的学术业绩 [J] .宁夏社会科学,2004(6).
[11]贾敬颜.西夏学研究的回顾与展望——兼评《文海研究》 [J] . 历史研究,1986(1).
[12]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编.吴天墀教授百年诞辰纪念文集[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3.
[13]史金波.西夏陵园出土残碑译释拾补 [J] .西北民族研究,1986(1).
[14]李范文.二号陵残碑的碑额[J] .文物,1978(8).
[15]牛达生.揭开西夏官印之谜——兼评《西夏官印汇考》及《西夏官印考释》[J].宁夏社会科学,1983(3).
[16]陈炳应.西夏的印章制度初探[J].宁夏社会科学,1994(2).
(责任编辑 保宏彪)
孙广文(1978—),男,宁夏盐池人,宁夏社会科学院西夏研究院助理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为西夏历史与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