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本芳昭 著 劉 瑩 譯
序
倭國自我的天下意識産生於日本古代倭國時期,此後,通過使用年號、采用天皇號、制定律令等方式,逐漸擴展爲將日本看作一個中國的意識。這一意識的形成過程,已是周知之事。
而筆者曾經也注意到,與此相同的過程也發生在朝鮮古代國家中。[注]拙稿: 《漢唐間における「新」中華意識の形成》(《九州大學東洋史論集》28,2002年),又收於拙著: 《東アジア古代における諸民族と国家》(汲古書院,2015年)第2篇第1章。僅就倭國和古代朝鮮的情況來看,高句麗可謂爲先驅,但若采取東亞全體的宏觀視角,可以發現,這一動向發生在兩漢魏晉南朝所引領的東亞世界體系逐漸弱化的過程中。[注]參照前注拙稿,及拙稿: 《魏晋南朝の世界秩序と北朝隋唐の世界秩序》(《史淵》145,2008年)等。换言之,這是在世界體系的制約力減弱的狀況下才發生的事情。亦即,世界體系的弱化與古代朝鮮、日本的古代國家的自立相關聯,而這一自立動向的淵源,在承續了東漢末年北方民族南下之勢的五胡諸勢力的自立化中已見其嚆矢。關於此點,此前亦已論及。[注]參照前注拙稿: 《漢唐間における「新」中華意識の形成》,及《三国期段階における烏丸と鮮卑について—交流と変容との観点から見た—》(《共同研究「『三国志』魏書東夷伝の国際環境」研究報告151集》,國立歷史民俗博物館,2009年,又收於前注拙著: 《東アジア古代における諸民族と国家》第1篇第4章)等。
上述觀點形成之際,筆者曾指出,一直以來,關於東亞地域中華意識形成的研究都限定在日、朝、中或者渤海等地域是否存在中華意識這一問題上,而不曾關注這一時期中國内部的動態。更具體地説,一直以來的研究都將中國的中華意識看作既定的事物,而缺乏對五胡入華所造成的中國内部中華意識的變動的考察。
本文將繼續對如上觀點進行再檢討,關心“中心與周邊”之概念,不僅將其作爲空間構造的中心與邊緣(周邊),更欲就兩者交流、抗争中産生的變化進行思考(本文以2015年11月7日專修大學舉辦的“古代東部歐亞的中心與周邊”研討會上發表的同題報告爲基礎而成稿)。
序言中已指出,作爲夷狄而在中國國内建國的五胡諸朝已經出現了將自己看作中華的認識,例如,《洛陽伽藍記》卷三“龍華寺”條載北魏首都洛陽之事曰:
伊洛之間,夾御道,東有四夷館。一曰金陵,二曰燕然,三曰扶桑,四曰崦嵫。道西有四夷里。一曰歸正,二曰歸德,三曰慕化,四曰慕義。
如上等史料中已明顯展現出了中華意識。這段史料中,由鮮卑拓跋部建國的北魏國都洛陽作爲四夷朝貢之都,被賦予了以德化與正義使四夷感慕而至的地位。而由此上溯,《晉書》卷一二八《慕容超載記》中,記録了5世紀初割據山東的南燕(慕容鮮卑)受到宋王朝建立者劉裕進攻時的事:
劉裕率師將討之(南燕)。超(慕容超)引見群臣於東陽殿,議拒王師(東晉軍)。公孫五樓(南燕官僚)曰:“吴兵(指東晉軍)輕果……”超不從。鎮(慕容鎮)出謂韓(南燕官僚)曰:“主上既不能芟苗守嶮。……今年國滅,吾必死之。卿等中華之士,復爲文身矣。”
以上史料中,可以看到南燕稱東晉軍爲吴兵、文身之軍的記述,其中反映的是身爲鮮卑的南燕將自己看作中華的意識。
再如,同在《晉書》,卷一〇一《劉元海載記》中留存了西晉末年發自胡族的言論:
夫帝王豈有常哉。大禹出於西戎,文王生於東夷,顧惟德所授耳。
《晉書》卷一一〇《慕容儁載記》也記録了身爲鮮卑的慕容儁在“僭稱帝號”時的言論:
(慕容儁)因以永和八年(352)僭即皇帝位。……時朝廷(東晉)遣使詣儁。儁謂使者曰:“汝還白汝天子,我承人乏,爲中國所推,已爲帝矣。”
在之後夷狄王朝成長爲支配中國的正統王朝的階段中,以上動向逐漸發展,最終經過胡漢融合,迎來了隋唐王朝的統一期。明確展示這一過程的是如下所示的中國五德繼承圖。
漢(火)→魏(土)→晉(金)→劉宋(水)→南齊(木)→梁(火)→陳(土)
正如拙論曾經所論,[注]關於這一變遷的具體情況,參考拙著: 《魏晋南北朝時代の民族問題》(汲古書院,1998年,第1篇第1章《五胡十六国時代における正統王朝》),拙稿: 《遼金における正統観をめぐって—北魏の場合との比較—》(《史淵》147,2010年),又收入前注拙著: 《東アジア古代における諸民族と国家》第4篇第2章。晉滅亡後,以所謂的陰陽五行思想爲基礎的木火土金水的繼承序列,二分爲作爲漢族王朝的宋齊梁陳和作爲五胡王朝趙燕秦魏。這一繼承序列最終被變更爲統一華北的北魏(拓跋鮮卑)繼承西晉金德的形式,之後經楊隋滅陳,南朝的繼承綫斷絶,魏周隋的繼承綫到唐代成爲正統。
關於東亞諸國中的中華思想已有諸多研究,其中,酒寄雅志的研究可謂集大成者。關於酒寄氏的研究,筆者曾有如下敍述:
酒寄氏的研究詳細地追述了高句麗、百濟、新羅、渤海、倭國、越南等國華夷思想的發展,[注]酒寄雅志: 《華夷思想の諸相》(《アジアの中の日本史》Ⅴ自我意識與相互理解,東京大學出版會,1993年),又收入同氏著: 《渤海と古代日本》(校倉書房,2001年)終章。這在學界尚屬首次。但同時,由於酒寄氏没有對“中華”思想的發祥地,或者説當時古代東亞中心的中國的華夷關係進行考察,而忽略了中國内部華夷關係的影響力,其結果是,相比於以中國爲核心的中華意識的考察,在以其他國家、地域爲考察對象時,不能充分地把握其中華意識的相互關聯及時代變遷。(下劃綫爲筆者所加,下同)[注]前注拙稿: 《漢唐間における「新」中華意識の形成》,第19頁;前注拙稿: 《東アジア古代における諸民族と国家》(汲古書院,2015年),第165頁。
又,筆者曾經對北魏朝廷中以鮮卑爲中心構成的側近官組織(内朝)進行過考察,以此研究爲基礎,曾敍述日本古代史專家古瀨奈津子關於内廷、外廷研究的見解如下:
關於倭國的情況,在日本史研究中,所謂“内廷”,是管理天皇家産的機構,“外廷”則指國家行政機構。古瀨奈津子在《中國的“内廷”和“外廷”——日本古代史中“内廷”“外廷”概念再檢討》爲題的論考中,以唐代爲中心,又上溯至漢代,對中國歷史上“内廷”“外廷”“内朝”“外朝”概念的實態,及其變遷進行了考察,唐代職員令將“内”解釋爲後宫和管理後宫的内侍省,處理帝室財政的内府局亦屬於内侍省,内官即指宦官,安史之亂以後,指稱翰林院的“内廷”出現,與以負責國家財政的官僚機構爲中心的“外廷”相對,從漢到唐的官制變遷中可以看到削除作爲皇帝側近的“内朝”,而整編爲中書、門下、尚書三省的“内朝”的外廷化過程。“内朝”經過作爲與皇帝存在私人關係的“内廷”,到官僚機構中的“内廷”,繼而發展爲“外廷”的過程,至唐一代而集大成。[注]參照古濑奈津子: 《中国の「内廷」と「外廷」—日本古代における「内廷」「外廷」概念再検討のために—》(《東洋文化》68號,1988年)。這雖是應該首肯的高論,但此文中對如何理解北魏前期的内朝中存在的非中國的、族制的要素等問題并未進行考慮。[注]拙稿: 《北朝内朝再論》(《東洋史研究》70—2,2011年),第205頁,前注拙著: 《東アジア古代における諸民族と国家》(汲古書院,2015年),第115—116頁。
如上,筆者在高度評價酒寄、古瀨兩氏的高論及其成果的同時,也指出了關於北朝的考察尚不充分。不論富有多種非漢民族要素、并深具國際色彩的隋唐國家繼承了五胡北朝的潮流之事這一觀點正確與否,作爲所謂騎馬民族國家論等理論提出的時代背景,以魏晉南北朝時代發生的諸民族的大流動爲基礎,在對隋唐時代的政治及社會的考察中,若對五胡、北魏的考察等閒視之,便不能充分地把握時代的特質。
另外,關於這一時期的東亞,更進一步説東部歐亞的理解,鈴木靖民提示了很多爲學界援引的高見:
……囊括了梁與周邊諸國、邊緣(邊境)諸國關係的、廣闊範圍内的東部歐亞世界,可以用中心—周邊(中心)—邊緣(邊境)三層(三部)構造加以概括。這既是現實關係,也是空間模型。若進一步以中國王朝的周邊國家爲中心,這一地域中的周邊國家便成爲“(旁)小國”。從中國王朝的視角來看,“(旁)小國”是不與中國直接、持續接壤的邊緣國家。例如,“旁小國”胡蜜檀國隨從大國(滑國)的使節實現并開展了與梁的外交(朝貢)活動,在這一説法中,“旁小國”首先是對大國與小國同時入朝的國際關係的基本反映,但也可以理解爲“旁小國”有時亦與梁結成了直接的國際關係。[注]鈴木靖民: 《東アジア世界史と東部ユーラシア世界史—梁の国際関係·国際秩序·国際意識を中心に—》(《専修大学東アジア世界史研究センター年報》2012年第6號),第154頁。
又:
周邊是隨着王權、國家的成立而被歷史地製造出來的。若仔細觀察的話,與集中了政治、經濟、文化以及人群等要素的王權和領土的中央(中心地帶)相對應的周邊(border),又可分爲與屬於中央的人群和地域(空間)相鄰的周邊,以及比周邊距離更遠的邊緣。……我關於古代歷史空間的世界構造(體系)的構想,是由中央(中心)(center,core)—周邊(neighbor,roundabout,interface)—邊緣(margin,frontier, hinterland, periphery)的三部(三層)構造構成的,這三部又分别展現了各具特色的歷史。[注]鈴木氏: 《日本古代の周縁史》(岩波書店,2014年),第270頁。
又或如:
如此,梁在遠近諸國中,即《職貢圖》原本記載的三十五國中位於中心位置,借由外交及交易,又形成了以梁爲頂點的國際秩序、國際關係,换言之,構成了廣闊範圍内的中華世界、東部歐亞世界。[注]鈴木氏: 《東部ユーラシア世界史と東アジア世界史—梁の国際関係·国際秩序·国際意識を中心として—》(同氏編: 《梁職貢図と東部ユーラシア世界》,勉誠出版社,2014年),第27頁。
再如:
若對包含了梁與周邊諸國、邊緣(邊境)諸國關係的、廣闊範圍内的東部歐亞世界進行俯瞰,可認爲其具有中心(中央)—周邊(中心)—邊緣(周邊)三部(三層)構造。這不僅是現實地理上的遠近,也是通過外交(軍事)、交易、思想等構成的多樣的關係,是歷史的空間。中國王朝的周邊諸國一旦成爲地域圈的中心,構成其地域圈的周邊國,便是“旁小國”“小國”。若從中國王朝的視角來看,“旁小國”是原本與中國不直接接壤的邊緣國。[注]前引鈴木氏: 《梁職貢図と東部ユーラシア世界》,第29頁。
再有:
東部歐亞諸國、諸民族(集團)作爲全體,呈現出由中心、周邊、邊緣諸關係構成的三部(三層)構造。在此很難僅對中心—周邊二部構造進行説明。這是一個由諸國間關係決定的國際政治(外交)、交易(經濟)、佛教(宗教)爲主要因素的體系化的世界。亦即是一個影響相互波及、變化同時發生的構造。……6世紀的梁代繼承其前代南朝,不僅將梁看作“中國”而與鄰接的周邊諸國、諸民族維持着國際關係、展開外交,在此之上,更與位於其外延位置的邊緣諸國、諸民族締結了多層、相互、複綫的關係,可以認爲,這種關係或者通過使節之間的朝貢外交而展開,或者作爲支配理念而實現,構築并延續了所謂的廣泛的世界體系。[注]前引鈴木氏: 《梁職貢図と東部ユーラシア世界》,第32—33頁。
如上所述,關於當時世界的理解框架,鈴木氏提示了諸多高見。
可以推知,鈴木氏的“空間模型”(引用鈴木氏的説法)是從對梁《職貢圖》和《魏志·倭人傳》等的考察展開而來的。[注]參照本頁注②所記同氏論文,及同氏: 《倭国史の展開と東アジア》(岩波書店,2012年)第48、244、293頁等。
筆者對鈴木氏的以上高見深表贊同,但鈴木氏的考察中幾乎未見到對與當時的南朝、梁相對的北朝、北魏的考察。在這些論述中,鈴木氏也曾言及北魏、北朝:
相對於梁,由北魏分裂爲東、西二魏的北朝雖處於劣勢,但也必須注意到南朝中心的世界、體系之外,存在着北朝中心的世界。[注]前引鈴木氏: 《梁職貢図と東部ユーラシア世界》,第34頁。
對於鈴木氏所言相對於南朝,北朝處於劣勢的觀點雖難以苟同,但這一説法很可能是基於北魏東西分裂的節點上對北朝狀況的理解。但在進行以上思考時,梁朝受北魏東西分裂的餘波波及,以至瀕於滅亡一事(侯景之亂)又該如何理解呢?
這一點暫且不論,上述鈴木氏的見解中,其視野已擴展至魏晉南北朝時期全體,但那個時代所發生的北亞和東亞的民族流動,經歷了怎樣的變遷而在隋唐時代歸於結束這一問題,在鈴木氏的研究中幾乎不見涉及。换句話説,前列五德繼承圖所反映的中國歷史上的大變遷并不在鈴木氏的考察範圍之内。但是,在這一時期的中國,存在着諸王朝、勢力之間連續不斷的相互攻防,以及隨之出現的諸王朝、勢力的不斷興亡,在這一意義上,鈴木氏的見解是以東部歐亞這一廣闊範圍爲着眼點,以探明當時的世界構造爲目標而得出的結論,因此,在思考魏晉南北朝時期北中國所具有的歷史意義這一問題時,其見解與前文提示的酒寄、古瀨兩氏的意見有着相通之處。[注]如序言部分所記,筆者於2015年11月7日在專修大學舉辦的“古代東亞世界的中心和邊緣”學術研討會上以相同的題目進行過報告,本文即是以此報告爲基礎成稿。此後,得鈴木靖民先生惠贈其近作《東部ユーラシア世界と東アジア世界—日本古代と世界構造—》(全國大學國語國文學會編《文學·語學》214號,2015年12月31日刊)。特記於此,以示謝意。在此論文中,鈴木氏將北魏看作其所説的“大國”之一。
以上研究中未涉及作爲東亞中心的中國從五胡十六國時期開始發生的動態的“變遷”,但在我看來,這一“變遷”卻與本文論題中揭示的“中華與周邊”這一問題密切相關。
筆者曾有如下論述:
到南北朝時代,出於夷狄之五胡的鮮卑拓跋建立了北魏,并作爲與南朝同樣的正統王朝而被稱呼爲北朝,得到了中國士大夫們的承認,在注意到繼承北朝的隋唐一變成爲中國的正統王朝這一逆轉現象,以及隋唐的文化、國制中存在的胡俗文化的影響等問題的同時,也需看到,這一時代的歷史反映了從秦漢延續至魏晉的中國歷史潮流在此一變,原本非正統的成爲正統這一極具意味的發展。
另外,在本文中,筆者雖從中華意識的形成過程這一視角出發考察古代日本的歷史發展,但若將其軌迹與五胡、北朝以至隋唐的中國歷史過程進行比較,兩者在以秦漢魏晉的繼承次序看來同爲夷狄者,卻各自成爲“中華”這一點上(“從作爲東夷的倭變成作爲中華的日本”和“從五胡變身爲中華”)描繪了相似的軌迹。若立足於此前的論述,這一軌迹的類似性,絶不是偶然發生的類似現象。即,五胡、北朝、隋唐和古代日本,均以秦漢帝國爲母體,以接受册封的形式從魏晉南朝的體系中成長,繼而突破這一體系而出現。從這一方面來看,以上政權可謂具有共通側面的國家群,從宏觀視角來看,7世紀東亞的國際秩序便是經過以上過程形成的。[注]拙稿: 《魏晋南朝の世界秩序と北朝隋唐の世界秩序》(《史淵》145,2008年),第121頁。
渡邊信一郎非常重視鮮卑歌構成了隋以後的横吹樂一事:[注]筆者赞同渡边氏的高見,但同時也需注意到用鮮卑語歌唱鼓吹樂這一點與鮮卑文字之間的關聯(前引拙著: 《東アジア古代における諸民族と国家》,第74—75頁)。
可以説,隋代鼓吹部三十二曲,及繼承此系譜的唐代鼓吹部十五曲用源於《簸邏回歌》《真人代歌》的鮮卑語歌辭進行演奏,并被用作皇帝行幸之際的鹵簿行列或夜警曲,是在最貼近皇帝權利之處演奏的鮮卑音樂。這正是要向官人、民衆宣布,隋唐政權的根源遠自鮮卑而來。……鼓吹樂的重編當與雅樂、七部伎樂的改革同在開皇十四年(594)。在此確立的隋唐鮮卑系鼓吹樂在憲宗元和元年(806),經禮儀使高郢建議廢止(《唐書·儀衛志下》),此間二百多年,不論被理解與否,一直向官人、民衆謳歌着政權遥遠的根源與正統性。[注]參照渡边信一郎: 《隋文帝の楽制改革—鼓吹楽の再編を中心に—》(《唐代史研究》第8號,2005年),同氏著: 《中国古代における楽制と国家—日本雅楽の源流—》(文理閣,2013年)等。
又,近年來,柄谷行人對世界體系論進行了整理:
在東亞,世界=帝國的看法,與其説形成於秦、漢,不如説形成於唐王朝。另一方面,除此之外的帝國,以與亞洲的帝國相關聯的形式,在其周邊勃然興起。關於這一問題,魏特夫的見解頗具啓發。如前所述,魏特夫雖僅以有關灌溉農業與專制國家相關的討論而爲人所知,但其提出的,將歷史的發展階段置於共時的空間構造中進行觀察的觀點更爲重要。即,以東方的專制國家(水力社會)爲核心,在其周邊及亞周邊的配置中進行觀察的觀點。核心與周邊(margin)的看法很常見,魏特夫的特别之處在於將周邊與其更外側的亞周邊(submargin)進行區别。這樣的區别,與沃勒斯坦將近代世界體系(世界=經濟)區别爲中心(core)、半周邊(semi-periphery)、周邊(periphery)的觀點相類似。沃勒斯坦在弗蘭克所提出的“從屬”理論,即通過商品交换,財富從周邊被奪取至中心的理論之上附加了半周邊的概念。由此,中心與周邊不再一成不變,而出現了動態的變化——例如,某地域時而上升爲中心,時而没落爲周邊。然而,沃勒斯坦似乎没有注意到,魏特夫在更早以前便指出,近代世界體系以前,即在世界=帝國的階段也存在着與近代世界體系相似的政治地理學構造。但兩者之間其實似是實非。……在世界=帝國時期,周邊部分被核心征服、吸收;反過來,也有周邊侵入、征服核心的情況。在此意義上,存在着周邊與核心同化的情況。但是,與和帝國=文明直接接觸的周邊不同,亞周邊是可以選擇性的接受帝國=文明的地域。如果距離文明太遠,便可能止於部族社會,若離文明太近,則終會被文明征服、吸收。在此,爲使討論更加明確,我想增加“圈外”的範疇。逃避核心支配和影響的人們,是從周邊、亞周邊退至“圈外”,换言之,即山地與邊境的地帶。在那裏還殘存着狩獵采集社會。[注]柄谷氏: 《世界史の構造》(岩波書店,2010年),第159—161頁。
此外,柄谷氏還曾論述道:
我將帝國區别爲“中心、周邊、亞周邊”的看法,是基於魏特夫的思考。但是,我對魏特夫的意見進行了重新提煉。沃勒斯坦將近代世界體系看作中心奪取周邊的體系。在這一情況下,他在中心、周邊之上,假定了半中心(周邊?原文轉引)的區域。但沃勒斯坦未曾注意到,或者説無視了其論説與魏特夫觀點之間的相似性。依我所見,兩者之間的區别才是重點所在。世界=帝國時期的中心、周邊、半周邊之間的關係與近代體系中三者之間的關係有着決定性的差异。在後者中,原來的世界=帝國被置於周邊。圈外與亞周邊也已不復存在。[注]柄谷氏: 《帝国の構造 中心·周辺·亜周辺》(青土社,2014年),第85頁。
魏特夫在其著作《東方專制主義》第6章《水力社會的中心、周邊、亞周邊》中有如下論述:
水力集約型地域有兩種亞類型。一爲擁有經濟壓倒性的、連續的水力系統的地域(集約型1),另一種是雖爲經濟壓倒性的,但只有不連續的水力系統的地域(集約型2)。水力分散型地域有兩種亞類型。……水力社會的周邊部分有兩種亞類型。其一爲含有顯著的水力要素的地域(周邊部分1),另一種爲欠缺此類要素的地域(周邊部分2)。第7種亞類型爲“亞周邊部分”,其代表者利用了東方專制國家運營中的顯著要素,因而屬於水力社會的邊緣。[注]K·A·魏特夫: 《東方專制主義——專制官僚國家的形成與崩潰》(湯浅赳男譯,新評論,1991年),第282—283頁。
而沃勒斯坦則在其所著《資本主義世界經濟》第5章《半周邊諸國與現代世界危機》中論述到:
半周邊國家以階級(資産階級—無産階級)與分工的功能(核心—周邊)中的二重對立爲基礎,在資本主義世界經濟中扮演了特殊的角色。所謂核心—周邊的區分,雖然廣見於最近的文獻中,但卻是將高利潤、高技術、高賃金、多樣化生産集中的地帶(核心諸國),與低利潤、低技術、低賃金、生産不够多樣化的社會(周邊各國)相區别。……半周邊各國一方面作爲相對於核心國的周邊地帶進行活動,另一方面,又作爲相對於某一周邊地域的核心國進行活動。[注]I·沃勒斯坦: 《資本主義世界經濟Ⅰ——核心與周邊的不平等》(藤瀨浩司、沼浅憲彦、金井雄一譯,名古屋大學出版會,1987年),第129頁。
一般看來,所謂世界體系論多用於理解近代世界的情況,但如上所見,魏特夫、柄谷行人兩氏將世界體系的概念應用於資本主義以前的時代,這一點與本文的立場有共通之處。而前見鈴木靖民的考慮在這一點上亦同。[注]鈴木氏在前引《日本古代の周縁史》第270頁中論述道:“我關於古代歷史空間的世界構造(體系)的構想,可理解爲由中央(中心)(center,core)—周邊(neighbor,roundabout,interface)—邊緣(margin,frontier,hinterland,periphery)的三部(三層)構造構成,這三部反映了各自富有特色的歷史”,前引同氏著作《梁職貢図と東部ユーラシア世界》第33頁中亦提到“六世紀的梁代繼承其前代南朝,不僅將梁看作‘中國’而與鄰接的周邊諸國、諸民族維持着國際關係、展開外交,在此之上,更與位於其外延位置的邊緣諸國、諸民族締結了多層、相互、複綫的關係,可以認爲,這種關係或者通過使節之間的朝貢外交而展開,或者作爲支配理念而實現,構築并延續了所謂的廣泛的世界體系”。但魏特夫、沃勒斯坦、柄谷行人三人均將世界體系理解爲變化的、亦即動態的體系。
魏特夫關於灌溉農業與專制國家的討論雖廣爲人知,但此一理論實際與上述世界體系論是緊密結合的。同樣,魏特夫的世界體系論亦與所謂的征服王朝論互相關聯。島田正郎曾歸納征服王朝論如下:
他(魏特夫)批判了傳統的“吸收理論”或者説“同化理論”,即一直以來所認爲的中國人總是將遊牧征服者吸收或同化進自己群體内的理論,而引入美國人類學研究的新成果“文化變遷”理論,提出必須考慮外民族在統治中國時出現的兩種不同的文化共生關係,以及由兩者之間的接觸而引起的對各個特性的接受,和反過來對各個特性的抵抗,由於在這一過程中時而會産生與母文化相异、應該稱作“第三文化”的文化類型,并且根據外民族一方究竟是單純的遊牧或狩獵種族,還是半農半牧的種族,其與中國之間的對應方式有着各種各樣的差异,於是提出有必要將這些王朝確定爲“征服型”王朝,以與“典型的”中國王朝明確區别進行研究。[注]島田正郎: 《遼朝史の研究》(创文社,1979年),第73—74頁。
這一理解可謂得其要旨,但若基於本文以上的考察來看,歷史上,在所謂的中華世界中,常常發生如元、清之例所見的華夷關係的逆轉。五胡北朝時發生的變化可謂這一類逆轉事例之嚆矢,在思考作爲結果出現的隋唐世界時,産生這一世界的一大要因,即此前的時代中發生的民族移動具有重大的歷史意義。
本節將專注於政治史上的“人質”一事,對前節想要探討的,世界體系以何種契機出現這一問題作進一步的探究。
北魏存在以鮮卑爲中心、稱作内朝的側近官集團。據《魏書》卷三五《崔浩傳》等史料,這一集團的存在已是非常明確的事實:[注]參照拙稿: 《北魏の内朝》(《九州大學東洋史論集》6,1977年),又收入拙著: 《魏晋南北朝時代の民族問題》第2篇第1章(汲古書院,1998年)。
泰常元年,司馬德宗將軍劉裕伐姚泓,舟師自淮泗入清,欲泝河西上,假道於國。詔群臣議之。外朝公卿咸曰……又議之内朝,咸同外計。太宗將從之。
但正如接下來所説,遼、元、清時代也存在同樣的集團這一事實,卻直到最近才得以明確。中國北方諸民族進入中華并建立國家的時候,其核心部分便是由這樣的側近官組織所組成,此可謂中國前近代的特質之一。
遼代稱之爲著帳官,關於著帳官,筆者曾有如下論述:
(遼代史專家)武田和哉曾指出:“(加藤修弘)對著帳官制的起源和沿革進行分析,認爲‘這可能是遼朝朝官的起源。腹心部的特質……是任命太祖身邊的護衛以其他宿衛之事,正所謂“腹心”。此腹心部之後作爲太祖的直屬,在軍事方面也發揮着巨大的作用。因此,以腹心部爲斡魯朶之起源雖爲定説,但我(加藤)認爲其同時也是著帳的起源……’這一提示,在研究具有類似特質,且更爲廣闊的蒙古帝國所繼承、并發揮重要作用的‘斡魯朶’制度時,也是應該關注的視角”。
武田氏與森安(孝夫)氏一樣關注加藤氏對於腹心部的考察,并進一步指出了其與斡魯朶之間的關聯。[注]武田和哉: 《解題》,《九州大學東洋史論集》40,2012年,第94頁。加藤氏曾提出:
奚人權勢者的子弟在年輕時首先進入直屬皇帝的著帳進行貼身護衛,而比奚人更低階層的子弟也被給予某些機會出任護衛之職,在此過程中,便與皇帝結成了個人性的紐帶。如此,出身异族的皇帝,也能擁有與自己結成私人關係的官僚預備軍。皇帝從此預備軍中選出適當的人物負責奚族政務。而將權勢者的子弟置於自己著帳之下,也是將權勢子弟變爲極其有效的人質。
武田氏對此高度評價,認爲以上諸見解直指帳官制的本質。[注]前引武田和哉: 《解題》,第95頁。
若結合被看作是拓跋北魏内朝起源的、代國時期設置侍直左右的側近官的史料進行思考,以上諸點亦極富深意。[注]《元朝秘史》卷七中可以看到成吉思汗時任命千户長、百户長的記載:“其護衛時,於千百户并白身内子弟有技能身材好者充之”(譯注: 原文此處徵引小澤重男譯注的譯文,并附原文,此處及後文中日譯史料皆徑引原文,特此説明,不一一出注),應注意到其與本文引用的《魏書·官氏志》“建國二年(339),初置左右近侍之職,無常員,或至百數,侍直禁中,傳宣詔命。皆取諸部大人及豪族良家子弟儀貌端嚴,機辨才幹者應選”的記述之間的相似性。《魏書》卷一一三《官氏志》曰:
建國二年(339),初置左右近侍之職,無常員,或至百數,侍直禁中,傳宣詔命。皆取諸部大人及豪族良家子弟儀貌端嚴,機辨才幹者應選。
根據以上史料,北魏内朝起源於拓跋部的部族聯合時代,在當時,被編入部族聯合體中的拓跋部以外的諸部族中也有左右近侍被選出,這一點與之前所見契丹以外的奚也被選拔爲著帳官一事具有同樣的原理,即伴隨着組織的擴大,外部勢力被吸收進内部勢力。二者便反映了這一原理所産生的作用。筆者曾提出,儘管從建國前的漠北時代到北魏建國後,新附人群、集團(新人)與此前的國家構成成員(舊人)之間都存在着嚴重的對立關係,但經過一定的時間,這些新人終將國家成員化而成爲舊人,這是一種富有生機的構造,這樣的國家構造也存在於當時北魏以外的東亞國家中,[注]前引拙著: 《魏晋南北朝時代の民族問題》,第349—352頁。并將其稱爲“新人、舊人構造”。[注]拙稿: 《前近代における所謂中華帝国の構造についての覚書—北魏と元·遼、および漢との比較—》(《史淵》151,2014年),又收入拙著: 《東アジア古代における諸民族と国家》第4篇第4章,第464—465頁。
此外,元代的怯薛也是具有與北魏内朝相同性質的組織,對此,筆者曾提到:
其顯著特徵之一,是非漢民族占據了構成成員的大半。關於此,《元史》卷九九《兵志二》曾記元代宿衛曰:
凡怯薛長之子孫,或由天子所親信,或由宰相所薦舉,或以其次序所當爲,即襲其職,以掌環衛。雖其官卑勿論也,及年勞既久,則遂擢爲一品官。而四怯薛之長,天子或又命大臣以總之,然不常設也。其他預怯薛之職而居禁近者,分冠服、弓矢、食飲、文史、車馬、廬帳、府庫、醫藥、卜祝之事,悉世守之。雖以才能受任,使服官政,貴盛之極,然一日歸至内庭,則執其事如故,至於子孫無改,非甚親信,不得預也。
其怯薛執事之名: 則主弓矢、鷹隼之事者,曰火兒赤、昔寶赤、怯憐赤。書寫聖旨,曰札里赤。爲天子主文史者,曰必闍赤。親烹飪以奉上飲食者,曰博爾赤。侍上帶刀及弓矢者,曰雲都赤、闊端赤。司閽者,曰八剌哈赤。掌酒者,曰答剌赤。典車馬者,曰兀剌赤、莫倫赤。掌内府尚供衣服者,曰速古兒赤。牧駱駝者,曰帖麥赤。牧羊者,曰火你赤。捕盜者,曰忽剌罕赤。奏樂者,曰虎兒赤。又名忠勇之士,曰霸都魯。勇敢無敵之士,曰拔突。其名類蓋不一,然皆天子左右服勞侍從執事之人,其分番更直,亦如四怯薛之制,而領於怯薛之長。
而《南齊書》卷五七《魏虜傳》中可見到關於北魏内朝官官名的漢字表記部分:
國中呼内左右爲“直真”,外左右爲“烏矮真”,曹局文書吏爲“比德真”,簷衣人爲“樸大真”,帶仗人爲“胡洛真”,通事人爲“乞萬真”,守門人爲“可薄真”……
比德真(即元代怯薛官之必闍赤)、胡洛真(即元代怯薛官之火兒赤)在其中明確可見。[注]前引拙著: 《東アジア古代における諸民族と国家》,第452—453頁。
又,清代稱爲旗的組織也是與内朝性質相同,對此,學界曾有如下論述:
旗與蒙古語的kiy-a同義,入關後,譯爲侍衛。而親衛隊中,旗之外又有巴雅喇(白甲兵),指從甲士中選拔出的精兵,後譯作護軍。旗作爲最受信賴的朋友、隨從,組成了側近之核心,其職務有近侍、宫殿警備、汗之使者、出兵、參與國務等。其來源則有家僕(包衣)、歸順首長的子弟、從部下中選拔出的勇士、一族中重臣之子弟(主體爲後三者),具有人質的意義。[注]參照杉山清彦: 《ヌルハチ時代のヒヤ—清初侍衛考察序説》(《東洋史研究》62—1,2003年),又收入同氏著: 《大清帝国の形成と八旗制》(名古屋大學出版會,2015年)第1部第3章。
如此,在東亞歷史上,在北魏内朝中所見到的、先驅性的側近官集團,是以諸部族長所派遣的人質爲重要的供給源的。這在《魏書》卷一《序紀》建國十九年、二十一年的記載中亦可見一端:
十九年春正月,劉務桓死,其弟閼頭立,潛謀反叛。二月,帝西巡,因而臨河,使人招喻,閼頭從命。……二十一年,閼頭部民多叛,懼而東走。渡河,半濟而冰陷,後衆盡歸閼頭兄子悉勿祈。初,閼頭之叛,悉勿祈兄弟十二人在帝左右,盡遣歸,欲其自相猜離。至是,悉勿祈奪其衆。閼頭窮而歸命,帝待之如初。
也就是説,這一類側近官以諸部族派來的質子爲中心構成,最終又成長爲支持王權的自衛軍、官僚群體。[注]關於古代日本與朝鲜的“質”,參照田中史生: 《倭国と渡来人 交錯する「内」と「外」》(吉川弘文館,2005年,歷史文化图書馆—199),特别是同書所收録的《王の外交と「質」、「贈与外交と渡来人·渡来文化」》一文。不過,比之之前,本文欲將對“質”的理解擴展至更爲廣泛、本質的層面。《日本書紀》卷一七《繼體天皇紀》“二十一年六月”條中,記録了近江毛野臣討伐新羅之時事,其後曰:“於是磐井掩處火豐二國,勿使修職。外徼海路,誘致高麗百濟新羅任那等國年貢職船,内遮遣任那毛野臣軍,亂語揚言曰,今爲使者,昔爲吾伴,摩肩觸肘,共器同食。安得率爾爲使,俾余自伏儞前。遂戰而不受。驕而自矜”,對於此中所見“伴”的概念,亦欲加以考慮。此《日本書紀》所載之事雖是築紫君磐井叛亂之前事情的記載,但面對朝廷派往任那的近江的毛野臣,磐井呼曰:“如今你雖成爲朝廷的使者前來,但昔日之時,你難道不是作爲我的夥伴,與我是摩肩觸肘、共器同食的關係嗎?如何突然成爲使者出現,我又怎能在你面前屈膝伏拜?”據此些記載可知,磐井曾與毛野臣同侍於大王左右。地方勢力爲了向大王表示忠誠,而以其子弟爲質子奉侍於大王之朝廷,此即爲日本古代所謂伴造、國造體制的根源。一般認爲倭國出現了比較原始的官司制,但在這一點上,倭國與北魏經歷了相同性質的國家形成歷程。
衆所周知,蒙古有稱爲怯薛者。關於怯薛,筆者曾參照護雅夫之説論述如下:
護雅夫在其《Nökör考》一文中探討了蒙古部族社會中傳統存在的、稱爲Nökör的特殊的人際關係最終擴大爲日後的蒙古帝國的統治機構一事。其過程如下。蒙古帝國初期的主從關係的成立有以下三種類型。(A) 互爲Nökör;(B)大體遵照自己的自由意志成爲首領的Nökör,并締結主從關係;(C) 作爲首領(君主)的“家養奴隸”、“門之私徒”,或者作爲子弟、孩子,贈予首領而成爲Nökör。而根據主從兩者相對勢力關係的變化,(A)型最終被包含於(B)型。而在(C)型中,Nökör對主君具有極强的隸屬關係。護氏進一步批判了符拉基米爾佐夫在其《蒙古社會制度史》一書中,將主君對Nökör的關係視爲基於契約的對等人格關係,并將之等同於中世紀歐洲封建關係的説法,并得出作爲Nökör者,不論其主從關係確立的原由爲何,一般都被看作主君(首領)的“隸屬民”,因此(A)、(B)型也與(C)型接近的結論。事實上,Nökör的侍奉内容可舉出軍事侍奉,特别是作爲親衛兵進行的侍奉,以及與君主一同起居飲食、從事家内雜役的侍奉。此外,以這種主從關係爲紐帶,又存在家父長式的恩惠—家族式的恭順、原始權力—屈從及雙方利害關係之一致三種形式。[注]前引拙著: 《東アジア古代における諸民族と国家》,第472—473頁。
爲了展開如上論述,引用雖有略長之嫌,還是將筆者曾經關於漢代内朝、郎官的論述轉引如下:
在此應注意的是,漢武帝以前的漢廷存在郎官。漢代史專家杉村伸二曾就西漢的郎官進行了如下總結:
戰國時期的郎官只是君主的護衛官,并不具備此外的其他特殊職能。但進入漢代以後,郎常常侍奉於皇帝近側,不僅作爲護衛,還執行各種各樣的任務。基於這種與皇帝之間的個人信賴關係,以郎出任衛尉、中尉和郡國守、相,并由此形成了以皇帝爲中心的同心圓式的防衛結構。可以説,這是郎官以“天子宿衛”爲基本職任的特徵擴大至作爲“漢之宿衛”的國家層面的結果。但是,漢武帝以後,新創設的加官官僚群體侍奉於皇帝更近處,武帝死後,作爲皇帝輔佐機關,由加官官僚與外戚構成的内朝開始發揮功能。再借助察舉制度的整備與軍事專門職務的新置等措施,漢初郎官在支配機構内所具有的重要性轉讓至這些官職,郎官自己的重要性卻逐漸喪失了……[注]杉村氏: 《漢初の郎官》(《史泉》94,2001年)第26—27頁。另,關於郎官,除了後文所引的增淵龍夫的論文外,還可參照嚴耕望: 《秦漢郎吏制度考》(《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23上,1951年)。
郎官中雖有相當數量采用了任子,但若究其執掌,可知其與三郎那樣的北魏内朝武官具有相同的性質,均是皇帝的側近官。再者若將中朝看作皇帝側近官的總稱,北魏與漢代側近官的名稱雖异,其本質卻可能是相同的。漢代的郎官多從漢代創業功臣子弟中選拔。而最終由於與任子制原理不同的察舉制的導入,致使孝廉數量增加,并侵奪了郎官的職務,郎官雖爲皇帝侍官,卻與孝廉那樣的近侍官有一綫之别,其間的空隙則由侍中等新職官進行填補。
從這一點來看,北魏怯薛式的内朝官與漢代的郎官雖具有民族和時代的差异,但其多從創業功臣子弟中進行選拔一點,二者卻相類似。
關於郎官,增淵龍夫指出了更爲重要的一點。關於戰國時期作爲侍衛給事之臣的郎、庶子,以及漢代的郎官,增淵氏論述如下:
對於君主來説,貴族、高官向皇帝身邊送入子弟,其子弟則在事實上作爲人質,起到了制約其身爲貴族、高官的父兄的作用。在國家權力穩定的漢代,任子制確實是高級官吏的特權。如前所述,作爲制度,任子制在很早以前就已開始實行。而讓高官、貴族子弟侍奉於皇帝近側,既是君主的恩惠,也是信任的證明,對高官、貴族來説,亦是一種特權。這樣的制度表象在戰國時期也没有改變。而相反地,在戰國那個激進的時代,在這一恩惠制度表象之下,在貴族、高官子弟的優待背後,君主將侍子掌握於近側,一旦發現作爲高官、貴族的侍子父兄有反叛之兆,便可隨時將其子弟監禁、誅殺。如此,任子制度實際上兼有人質所起到的作用。這便是韓非子所謂“術”的意義。[注]增淵龍夫: 《新版 中国古代の社会と国家》(岩波書店,1996年),第260—261頁。箭内亘: 《元朝怯薛考》(同氏著: 《モンゴル史研究》,刀江書院,1930年)第213頁,解释怯薛的意義爲“受天子恩惠者”、“得天子宠爱者”。既爲人質,同時又受到恩寵一點,與杉山清彦討論中所見的旗相同。
如此,就這一面而言,漢代的郎官以所謂功臣集團任子的形式成爲統一國家上層結構的一部分。最後隨着漢代性質的變化,基於察舉的孝廉等進入朝廷,剥奪了郎官本來的職能,漢代最終成長爲成熟的中國王朝之時,由侍中等構成的新内朝也得以出現。前節曾引《魏書》卷一一三《官氏志》曰:
建國二年(339),初置左右近侍之職,無常員,或至百數,侍直禁中,傳宣詔命。皆取諸部大人及豪族良家子弟儀貌端嚴,機辨才幹者應選。
如史料所述,北魏内朝由諸部大人子弟構成。這反映了北魏内朝與西漢郎官在本質上都具有“質”的特點。
西漢的國家構造在郎官退出的武帝時期發生了巨大的變遷,這與作爲其出身母體的劉邦集團的消亡不無關係。此前,筆者也曾就北魏内朝的消亡是孝文帝改革之前北魏王朝所發生的變遷的結果一事進行過探討……[注]前引拙著: 《東アジア古代における諸民族と国家》,第125—128頁。
筆者又在另一處有如下論述:
正如增淵氏所指出的,貴族、高官的子弟在作爲人質而存在的同時,又作爲側近而存在,這一形式具有相當古老的起源,在繼承春秋戰國時代的變化而出現的漢代的“郎官”中,還殘存着此特徵之一面。另一方面,北魏前期的内朝可看作是以皇帝爲中心、鮮卑族占據律令國家中樞時期的事物。這與倭國近侍之伴或人官相類似,兩者都是在族制秩序中出現的近侍官。以此爲基礎,在某種意義上,兩者的相似可謂必然。而元、清時期,則是基於所謂古代的或説族制的原理而形成的集團(蒙古、滿人、鮮卑),占據了以皇帝爲中心、而高度發達的中國王朝中樞,由此産生了與北魏相似的組織。[注]前引拙著: 《東アジア古代における諸民族と国家》,第128頁。
如此看來,將視角限定在政治、軍事的側面,又或者跳出律令制等高度發展的國家制度,通過更加原始、質樸的力的行使這一側面觀察所謂的東亞世界也并非不可能。
現在就從人質與留學生的觀點試對其做進一步的探究。
《後漢書》卷九〇《烏桓鮮卑傳》中可見關於鮮卑人質之館的記述:
安帝永初中(1世紀初),鮮卑大人燕荔陽詣闕朝賀,鄧太后賜燕荔陽王印綬,赤車參駕,令止烏桓校尉所居甯城下,通胡市,因築南北兩部質館。鮮卑邑落百二十部,各遣入質。
《魏書》卷一《序紀》記拓跋始祖、拓跋力微之太子沙漠汗事曰:
文皇帝諱沙漠汗,以國太子留洛陽,爲魏賓之冠。聘問交市,往來不絶。魏人奉遺金帛繒絮,歲以萬計。
作爲政治、經濟交流之一環,前一記事伴隨着王印的賜予與胡市的開通,後之記事則同國之太子在洛陽的交流與互市等一并記載,但需注意的是,不論何者均存在人質的要素。
《魏書》卷一《序紀》中也記載了上述沙漠汗歸國之際發生的事:
始祖聞帝(上述史料中的沙漠汗)歸,大悦,使諸部大人詣陰館迎之。酒酣,帝仰視飛鳥,謂諸大人曰:“我爲汝曹取之。”援彈飛丸,應弦而落。時國俗無彈,衆咸大驚,乃相謂曰:“太子風彩被服,同於南夏,兼奇術絶世,若繼國統,變易舊俗,吾等必不得志,不若在國諸子,習本淳樸。”咸以爲然。且離間素行,乃謀危害,并先馳還。始祖問曰:“我子既歷他國,進德何如?”皆對曰:“太子才藝非常,引空弓而落飛鳥,是似得晉人异法怪術,亂國害民之兆,惟願察之。”自帝在晉之後,諸子愛寵日進,始祖年逾期頤,頗有所惑,聞諸大人之語,意乃有疑。因曰:“不可容者,便當除之。”於是諸大人乃馳詣塞南,矯害帝。
在此事件中,諸部族長敏感地意識到,作爲人質前往中國的沙漠汗,在歸國之時帶來的“文化”,將會對拓跋部迄今爲止的社會形態帶來巨大的變化。筆者曾就此種帶來的“文化”與王權伸張之間的直接關係進行了討論,[注]參照前引拙著: 《魏晋南北朝時代の民族問題》第3篇第1章《北魏における身分制について》。歸根結底,這一關係與後來的古代日本與朝鮮諸國力圖導入政治思想、佛教和漢字等,并推進王權確立與國家建設一事是相通的。
另外,《新唐書》卷四四《選舉志上》“貞觀十三年(639)”條曰:
四夷,若高麗、百濟、新羅、高昌、吐蕃,相繼遣子弟入學,遂至八千餘人。
《唐語林》卷五中亦記載了太學中有前來學習的日本留學生:
太學諸生三千員。新羅日本諸國,皆遣子入朝受業。
一般看來,以上所記展現了大唐帝國時期燦爛的文化交流、融合的風采。但這樣的留學生一方面是爲了學習中國的制度與文物而訪華,另一方面,若從先前提示的人質觀點、從接受這些留學生的王朝一方的觀點出發(在這一情況中是從中國王朝一方出發),可以想見,其本質中存在着人質的一面。另外,若從政治力學的角度進行逆向觀察,即從派遣方的立場來看,可以説這些留學生也是情報收集的重要人員。
可以想象,前近代社會中,當國家、諸勢力之間進行人才的國際交流時,國家、諸勢力之間的使者基於某種協定奔赴他國,這在平常之時雖不明顯,可一旦當事國之間關係緊張,這些使者便很容易轉化爲人質。此前的研究常爲文化的燦爛所吸引,而很少采取這樣的視角,但其本質中的這一面絶不該被遺忘。正如魏特夫所説的那樣,在思考東亞國家所具有的專制體制的問題時,忘記這樣的事實便遺失了事情的本質。[注]參照前引魏特夫書。
現將本文所述歸納如下;
① 關於包含中國和日本的古代東亞世界中中華意識的形成問題,一直以來的研究都缺乏對於魏晉南北朝時期北中國發生的、五胡諸族中中華意識形成問題的關注,但這一時期是東亞歷史上少見的民族大移動時期,此後的隋唐與古代日本亦是經歷了這一時代而出現,缺乏這一視角,在考察隋唐與古代日本相關問題時將會出現一些問題。
② 一直以來,關於東亞古代世界結構的研究在制度、構造及世界認識等方面有所進展,但另一方面,采用動態視角進行的考察還不充分。這一點與世界史研究中,以動態把握世界史爲主的、所謂世界體系論的研究領域形成了强烈的對比。
③ 從政治結構、權力發生的原生形態等觀點理解中國史的歷史過程,特别將其集中在具體的“人質”現象中進行探究時,可以確定,在整個中國歷史中,從“人質”生發而來的權力基礎,與國家構造本身息息相關。
④ 所謂的中華王朝專制體制構造的核心部分存在着“人質”的問題,這一點在思考中華王朝的專制體制時,是極其重要的。
在本文結束之際,欲就3—6世紀,大陸的動向與古代日本之關係附置一言。
如本文所述,與此一時期在東亞大陸發生的民族大移動究竟對古代日本産生了怎樣的影響這一問題相關聯,有所謂的騎馬民族國家論。這已是衆所周知之事。即使對此説予以否定,也難以否定這一時期大陸騎馬文化,對包括古代日本在内的周邊諸國、地域産生了巨大的影響,這也可謂衆所周知之事。
這一時期的倭國與大陸之間的關係如何演進,關於這一點,通過所謂邪馬臺國及倭五王問題的研究,由“國際交流史”“外交史”等層面不斷推進,已積累了龐大的研究成果,這一點也已廣爲學界所知。但另一方面,同一時代的東亞諸國,特别是中國與日本,究竟在怎樣的國家結構上産生了關聯,關於這一問題的研究,學界幾乎没有進行。在此之中,前之園亮一關於南朝與倭國關聯的探究值得關注。[注]前之園亮一: 《「王賜」銘文鉄剣と五世紀の日本》(岩田書院,2013年)第Ⅲ部《倭の五王の高句麗遠征と通宋》。只是,筆者在考慮倭國問題時,認爲在卑彌呼時代,古代日本成了中國册封國之倭國這一問題,應與同時期接受中國册封的朝鮮、代國問題進行比較。换言之,在思考倭國時期國家的形成之際,同時對五胡、北魏的國家形成進行思考,意義重大。
關於此種問題意識的根源,筆者曾有如下敍述:
關於倭國,或者説東亞諸國族制秩序的問題,日本考古學專家岩永省三在題爲《國家形成的東亞模式》一文中有如下高論:
若對中國、朝鮮半島、日本列島中國家形成的歷程進行比較,在國家機構形成之前相當長時期的前國家階段中,可以看到以下國家形成的東亞模式: A. 部族制度下的權力集中;B. 部族制度之下的統治機構的逐漸完備;C. 部族制度功能不健全的顯露以及由中央政府强制進行的制度轉變、改組。關於此過程的完成及其後的變遷此次不予涉及。而B階段中,在保持族制原理的前提下,發生的制度、機構的形成過程則至爲重要。
將A—B的過程概念化爲初期國家的研究占據了近年研究的主流。例如都出比吕志以日本古墳時代爲“初期國家”,認爲① 階級關係,② 是否存在剩餘,③ 權力的形態内容,④ 社會統合的原理,⑤ 物資流通五項指標中反映了“初期國家”的屬性。[注]參照田中良之、川本芳昭編: 《東アジア古代国家論 プロセス·モデル·アイデンティティ》(すいれん舎,2006年),第108頁。另,爲使主旨簡潔明確,該引用内容的表達有若干變動。
而身爲中國考古學專家的宫本一夫,則在《定義中國初期國家的形成過程》一文中,亦有如下高論:
若將氏族制解體的秦漢社會看作是都出比吕志定義的成熟國家,則應將商代至成熟國家以前的階段稱爲初期國家。……中國的初期國家在氏族制未解體的情況下,具備了其他初期國家的必要條件,就世界範圍來看,這也是特殊的初期國家。在氏族制未解體的狀態下迎來階層化的日本古墳時代也可看作是這一意義上的“亞洲”型國家。近年來,和田晴吾將古墳時代的前、中期看作高度發達的首長制社會,并欲賦予其初期國家的定義。在中國和日本所見到的這一類初期國家階段,依然保存着未轉變爲地緣社會的氏族制,這一點正可看作“亞洲”式國家的共通性。在這一意義上,弗里德曼定義的“亞洲”式國家(由基於血緣關係的圓錐氏族構成以王權爲頂點的階層結構的形成階段——筆者附記)是頗有意義的。[注]同上: 《東アジア古代国家論 プロセス·モデル·アイデンティティ》,第250、255、256頁。
筆者曾經將孝文帝改革以前的北魏前期國家“看作是北亞的拓跋鮮卑擴張而形成的國家,不是‘過程’的國家,而是基於八部制度的‘部’體制國家”。[注]參照拙稿: 《北朝国家論》(《岩波講座世界歴史》第9卷,岩波書店,1999年)。另外,也指出了如上所述的倭國與北魏國制之類似,及其變遷過程的相似性。[注]前注拙著: 《東アジア古代における諸民族と国家》,第121—122頁。
此前,關於北魏和倭國國家形成的類似性又有如下敍述:
從拓跋力微時代之後到北魏建國以前的整個代國時期,以氏族、部族制爲基礎的守舊勢力,與進用剛剛納入支配之下的新人以圖强化權力的王權之間存在着激烈的抗争。其勝利雖逐漸歸於王權,但在北魏建國之後,這種抗争仍在繼續。道武帝暴斃後部族勢力的反攻,圍繞崔浩的受寵與任用而出現的皇帝與公卿階層之間想法的差异,崔浩被誅,孝文帝改革時北人的叛亂等都是其顯著的表現。而在追溯北魏王權强化的過程時,由道武帝拓跋珪在北魏建國初所主導的各種改革的斷然實行,可謂兩者之間抗争的一大轉折。在與後燕的對抗過程中,道武帝建立了臺省,設置了百官,尚書郎以下的行政官員悉以具有文書行政能力的漢族文人出任,劃定畿内、甸服,撰定郊廟、社稷之儀,制定律令等,雖然施行了種種措施,但部落解散在這些改革中、在王權强化上仍然具有特别重大的意義。道武帝改革之後仍然存在的、以構成拓跋魏核心的“三十六國、九十九姓”之人爲中心的部民之間的相互關係,也隨着孝文帝針對實行的分定姓族、賜姓,以及淵源於北亞遊牧民族祭典的西郊祭天的廢止等各種改革而消解了。内朝本來自於王的侍奉役,在以拓跋之王爲領袖的政治統一體(代國、北魏)中,其作爲職務分掌組織不斷發展,膨脹,最終也在這次改革中被廢止。若着眼於這一方面,孝文帝改革可謂建國以來王權一側對部、氏族體制進行解體的“總決算”。
若將北魏的這種歷史發展與先前所述的直木氏的見解進行比較,伴制的發展可看作是來源於亞洲式共同體内部的首長侍奉役向以大和之王爲首長的政治統一體(大和政權)的職務分掌組織發展的過程,這與北魏内朝制度的發展如出一轍,其中,帶有官司制色彩而出現的倭國人制諸官和北魏内朝諸官隨着律令制的變遷而變遷,在這一點上,兩者的發展過程亦具有相似性。另外,以上諸制度的發展,與氏族制的發展、變遷和衰退息息相關,若從在中國皇帝所册封的王國(代國、倭國)框架内建立起古代國家,并最終通過律令制改革改變、克服氏族制的過程來看,這些類似性恐怕不能説是偶然的一致。如直木孝次郎先前所述,當通過人制實現官司制變得困難時,便出現了采用律令制的情況,大化改新便具有這一特徵。如此,北魏時期也具有這一特徵,即企圖超越以氏族制原理爲基礎的鮮卑諸制,并大量導入中國諸制的道武帝、孝文帝改革中,可能也能看到與大化改新内容之間的類似性。[注]關於人制,另可參照吉村武彦: 《倭国と大和王権》(《岩波講座 日本通史》第2卷,古代1,1993年)。引文見拙稿: 《四、五世紀の中国と朝鮮·日本》(角川書店,鈴木靖民編: 《アジアからみた古代の日本》),第186—187頁。
若依據魏特夫“中心—周邊—亞周邊”的世界體系論,北魏應包含在“周邊”的概念中。而日本則不僅在古代,在整個歷史過程中都應以“亞周邊”的概念進行理解。而若以兩者在建國過程中所具有强烈的相似性來看,則又與以中國爲中心、且包含二者的世界體系問題相關聯吧。
另外,這一問題也與亞周邊産生的封建制問題,或所謂的亞細亞生産方式等問題相關聯,[注]關於這一點,參照前引魏特夫書,及足立啓二《制国家試論》(柏書房,1998年),梅棹忠夫《文明の生態史観序説》(《中央公論》72卷2號,中央公論新社,1957年2月,第32—49頁)等。爲全面探明此問題,在進行實證研究的同時,也有必要像魏特夫主張的那樣進一步探究專制國家的體制。應予探究的問題還有很多,無奈篇幅有限。此次僅指出問題所在,就此擱筆。
附記: 本文原載《専修大学東ユーラシア研究センター年報》2016年第2號,2016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