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钟学恒
空灵藏拙皆真性情
——初探王维山水田园诗的自然意趣
□ 钟学恒
王维是盛唐时期著名的山水田园诗人,他的艺术成就很高,与孟浩然同为盛唐时期山水田园派诗人的杰出代表,并称为“王孟”。他一生著述颇丰,诗艺超群,绝句、律诗等文体皆擅,其山水、田园、边塞、送别、思亲、怀乡、隐逸、游览、酬赠、唱和等题材的诗歌,都有脍炙人口的传世佳作,从抒写京都繁华到边塞壮美,从北方的豪迈到山野的幽静,全方位多角度地表现出诗人曲折的人生经历、寄情于山水田园的恬淡心境以及晚年笃信佛学而归隐闲适的生活。特别是他的山水田园诗自成风格,给后人留下了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
谈及王维的山水田园诗及其影响,首先必当了解王维其人及人生经历,王维,字摩诘,太原祁(今山西祁县)人。王维出生于官僚贵族家庭,开元九年(公元721年),21岁的王维得以进士及第,但一直未受重用。直到开元二十二年(公元734年),时年34岁时,才受到时任中书令的张九龄提携,正式进入朝中为右拾遗。在开元二十五年(公元737年)曾以监察御史的身份奉旨到凉州慰问战胜吐蕃的唐军,并在河西节度使幕下兼任判官,直到第二年才回到长安。天宝十四载(公元755年),“安史之乱”爆发,两京沦陷,玄宗西逃。王维扈从玄宗不及,被叛军俘获。为了表示对国家的忠贞,王维竟吞药下痢,伪称有病。安禄山素慕其名,将他送到洛阳,拘禁于普施寺,并强加以伪职,王维在寺里写下《凝碧诗》以表示对朝廷的思念。“安史之乱”平息后,唐肃宗将曾陷入敌营的朝廷官员定罪,而肃宗读罢王维的托思明志之作后,反而体谅了王维当时被逼无奈的处境,并对王维的忠君之心更加赞赏,授予太子中允。应该说王维的人生因“安史之乱”而发生重大转折,之前的王维虽无显赫功勋,但始终对皇室官宦以及自己的职场发展抱有热忱,发生事变后,历尽劫难,身心备受屈辱,孤傲高洁的士大夫自尊心受到了致命打击,加之事变导致大唐由盛而衰,朝廷纲纪紊乱,君臣昏庸腐败,国家内外交困,民怨四起,使王维看到了官场的黑暗、社会现实的严酷,对此,消沉、苦闷、无人解忧的烦恼困惑着这位踌躇满志的诗人,因此他学习前人寄情于山水,躬耕于田园,倾心于佛学,在长安郊区置办一座和自己理想中相似的隐逸宅院,在隐士们青睐的终南山过着亦官亦隐的生活,而王维的几首家喻户晓的山水田园诗就是结庐山林身心归于自然的杰作。
好的诗作不仅告知读者讲述的内容和主题思想,而且传递给人超乎于文字之间的美感。大诗人王维的山水田园诗自成格调,其“诗中有画”的意境成为后世文人不时借鉴称颂的宝贵素材。王维精通音律,信奉佛学,更是一位山水画师,在其创作的诗歌和画作中把自己的才情融入其中,着墨不多却意境高远,给人一种无限的画意美感。
(一)层次美
在中国传统绘画技法里特别是山水画在酝酿构图时往往采用景致与人物巧妙搭配的方法,以点概面,突出大的环境。王维的山水田园诗也深得艺术构图的妙法,在很多诗作中都有所体现。如《终南山》:“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诗人先用夸张的手法勾画了终南山的总体轮廓,接下来,诗人站在终南山的中峰,用大幅笔墨绘景,最后来了一个峰回路转,诗人去寻找投宿的居所,看见对岸依稀有樵夫闪动的身影。读者的视线随着突然出现的“我”和隐在朦胧处的山野樵夫,面前凸显终南山的清幽、深阔、神秘的景致。远与近、上与下、外与内、大与小等构图手法层次分明、立体感强,使王维的山水田园诗不止于欣然领会其平面构图,甚至超越一卷文字或画面带来的信息,随后出现层次的立体的事物空间感。
(二)色彩美
在绘画中,色彩是使骨架充实丰满的重要艺术手法。描写景物必须有合适的色彩来加以修饰,可以达到生动其事物,加强美学效果的目标。王维也深知着色的奥妙,光与影、明与暗等能够使山水田园意境达到至高境界的美术手法,大诗人王维的“童心”也在诗歌中有所体现。往往具有童心的诗人敢于想象,敢于创新,不受题材、文体等条件的约束,在借鉴前人经验的基础上大胆创意,王维就是其中的杰出代表。
如王维的《积雨辋川庄作》一诗,其中一联“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有着色彩对比的效果。此句描绘看见广漠的水田上翩翩飞舞的一群白鹭,听到葱郁的密林中黄鹂互相唱和时欢快的声音。“漠漠”与“阴阴”形成色彩的对比,前者是大片的嫩绿,代表着新鲜、活力的水田秧苗,后者是葱葱的浓绿,象征着成熟豁达内敛的品质。同时,白鹭的飞翔与秧苗、黄鹂的灵动与郁郁葱葱的树荫也是一动一静互相辉映的动静对比。
在颜色的使用上,王维是极其“吝啬”的,很多山水田园诗作整篇下来不过用一个“明色调”词来渲染。如《山居即事》一诗中“红莲落故衣”的“红”,《过香积寺》一诗中“日色冷青松”的“青”等。甚至不用具有丰富色系的词汇渲染,而选择近乎于无色彩的词汇进行描写,这样的点染效果甚至比丰富色彩的诗作更佳,这也成为王维山水田园诗作独具一格的地方。王维喜素色绘景抒情,这在他的经典代表诗作《山居秋暝》中可见一斑:“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明月”与“清泉”几乎就是透明的颜色,但是“明”与“清”又有存在的必要,正是因为这种似有似无的词汇,似乎随意的写作却显得格外的用心,正是这种近乎无力苍白的色彩反而使“月”外形更加突兀,使“泉”的线条更加流畅。当然,这样的诗作不是诗人一蹴而就的作品,而是“胸中有阅历”后“下笔如有神”的妙语。
王维由少年时的书生意气到中晚年后隐居山林享自然之趣,他的诗歌的音律随着内心思想态度的变化而变化,由边塞诗歌的豪情转向山林的幽静。王维早年锐意进取,风华正茂。特别是其诗作《少年行四首》,展现的“咸阳游侠”精神展示了早年朝气蓬勃、意气风发、执剑报国、渴望建功立业的思想,这种思想影响到中年赴边关生活的所见所闻,使其写出的边塞诗气贯长虹,读后有畅快淋漓之感。著名的《使至塞上》中“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让读者头脑里形成了一幅边关大漠苍茫豪迈的景象,仿佛倾听到大漠天空呼啸着飞过的群雁与长河奔流向前的声音,一幅壮阔奇景展现在眼前。
在山水田园诗中,诗人用精妙的动词构筑了山水田园间大自然与人和谐相处的画面,而王维那些琅琅上口的名句就是因为有了这些不可忽视的动词点染,而变得摇曳生姿。其山水田园诗不仅以动渲静,而且还增添了不同的声音元素,制造出无限美妙的音律。如《山居秋暝》一诗:“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一句非常神妙,如果从字面意思上看知道是皓月当空的夜晚,听见山泉静静地沿着山石流淌。王维在此处留了一个悬念,引导读者在画面之中寻找另外的声音。“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着竹林里传来的一阵阵的欢声笑语,浣完纱的年轻姑娘走进了我们的视野,打破了山林的幽静。顺流而下的渔舟在静谧的荷塘中掀开成片荷叶,划破了荷塘月色的宁静。“喧”和“动”两字准确地构造出打破宁静夜晚的声音元素,动静相宜的画面跃然纸上。又如《鸟鸣涧》一诗:“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桂花的花瓣非常的小,喧闹的白日人们几乎是不会注意的,只有宁静的夜晚加上身心不被打扰的诗人才会察觉到桂花的大开大落,借助桂花飘落细微的声音正好衬托出了夜晚山林的幽静。当月亮升起,给夜幕带来银辉的时候,惊动了山鸟,并在春涧间断断续续地发出叫声。我们可以想象鸟儿惊动时扑腾翅膀的声音与间隔的鸟鸣构筑了具有节奏韵律的音律美感。
王维的七言绝句《送元二使安西》被谱上曲子,名《渭城曲》或《阳关三叠》,在唐宋两代广为传唱。明代李东阳说:“王摩诘‘阳关无故人’之句,盛唐以前所未道。此辞一出,一时传诵不足,至为三叠歌之。后之咏别者,千言万语,殆不出其意之外。”(《麓堂诗话》)因此,历代诗人在送别诗中,也有常常传唱《阳关三叠》的情景。王维的山水田园诗在今天也成为众多艺术家进行音乐创作的绝佳素材,比如:二胡名曲《阳关三叠》就是在前人吟咏王维的《渭城曲》的基础上进行的再创作,近代著名作曲家刘天华先生曾根据王维的“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的诗句意境创作了乐曲《空山鸟语》,用中国民族乐器演奏,情趣甚妙。
王维的山水田园诗融合了诗、画、音乐等多种艺术元素,诗人正是以他对层次、结构、色彩、声音特有的敏感,精准地把握住山水田园独有的自然灵动境界,这种悟性,是和他对隐逸生活的无限热爱、对大自然的倾心观察密不可分的。
道教是我国土生土长的宗教,对中国社会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当然,早年的王维也汲取了其中的精髓。在老庄的道学思维里,道就是任其自然,追求事物真意的存在。同时,道家的态度让王维在创作山水田园诗歌时追求事物的自然之趣,反对矫饰词汇的添加,认为越是淳朴自然,就越接近于事物本性,才能创造出空灵的意境美。所以,我们每每读到王维的山水田园诗就会发现诗人刻意的简约诗风,不多一无用之字,不落一无用之笔。每到落笔处都格外用心。在道家的自然观里,还有“天人合一”观念影响着诗人,在山水田园诗创作时把自己与大自然的景物融于一体,用纯粹的心灵去关注朴素的自然,这不仅是一种洒脱的自然观,而且是一种超越现实世界、傲立于浩瀚宇宙渴求追寻丰富精神家园的写照。在王维描摹山水田园景致的诗句里无不布置虚实相济的画面,让读者用心灵去揣摩、去追溯。
唐朝开放自由的风气接纳了许多外来的文化,来自于古印度的佛学思想就得到大唐皇帝的认可,佛寺、僧侣众多,佛学思想在唐朝时非常盛行,世人学佛成为一种时尚,王维也成为众多追随者中的一个,从王维的名号中我们就可以窥见他晚年的心境,信奉佛学,回归山野。王维的字“摩诘”指“维摩诘”,他是佛教传说中著名的在家居士,但佛学修养却是“菩萨”这个层次中最高的。王维借圣人名号表内心志趣,这也说明他晚年与禅宗结下不解之缘,《终南别业》一诗开头两句就说明了王维晚年志在修禅的乐趣,“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王维之前就有陶渊明、谢灵运等诗人开创了山水田园诗歌写作之风,但是王维山水田园诗创新之处正在于:笔绘山水田园之时,浸透禅机哲理之思。
佛教讲求“四大皆空”,佛教的“空”理对王维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都产生了极其重要的影响。“安史之乱”后他看透世情,对腐朽黑暗的官僚生活嗤之以鼻,通过研习禅理来慰藉心灵,寻求内心的宁静。王维的许多山水田园诗都擅用“空”字绘景,如《鹿柴》一诗的“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山居秋暝》一诗的“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过香积寺》一诗的“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等等。而《终南别业》一诗中写道:“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如。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随心而行,不知不觉来到流水尽头,于是索性盘腿坐下静观云卷云舒。此时,这种无心的闲适皆反映了禅理“空”、“无”的境界。再如《竹里馆》一诗:“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这首诗只有四句,用词造句平淡无奇,却以连续的动作“独坐”、“弹琴”、“长啸”与“幽篁”、“深林”、“明月”等景物相对衬,在一片近乎死寂的氛围里营造出人物一体、空灵沉静的禅境。王维诗中隐藏着微妙的禅机哲理,往往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只能如信众听禅师道法一样,在心心相印中去感悟,这是王维诗的一大魅力。
诗歌是宣泄诗人内心情绪、寄托所悟所感的一种直接而有效的媒介,自古以来,热衷于文学创作的诗词曲大家无不借助文字的力量托物抒情,大诗人王维也深谙此理,并且格外用心。中国画里点和线的巧妙运用不仅可以构筑出画里的层次感、色彩感,而且还能反映画面内容的弦外之音。王维运用作画时的智慧与风度,灵活地把空灵的画风不留痕迹地植入笔端,他的政治思想、创作心态、禅机妙趣等也在字字珠玑中酝酿沉淀,最终形成了其山水田园诗浅淡素雅、空无虚静的意境。应该说王维山水田园诗里的画意美、音律美都是为了观照诗行间隐匿着空灵美的神秘哲思的,对绘画与写作这两种艺术形式的娴熟掌握,让读者读诗之时也有如临画境之感;注重用字潜词的同时,处处留心韵律和谐,在平实的画面中缀音律神妙;在铺开画卷、构意乐音之中,用“空、无”等禅机妙语启悟读者反复玩味诗句,在得音画和谐乐章之时,乘大鹏神游,洞察人生,超乎世情,得到洒脱、不拘、欣然的意趣。
艺术创作的最佳状态的产生、出现,就是“悟”的出现。悟,是带有偶然性的心理飞跃,特别是顿悟属于灵光一现,平时的困惑在瞬间绝迹,只有最闪亮的那道神思。只有诗人在日常生活中善于观察一物一景,勤于钻研思索,甚至达到废寝忘食的程度,才会在不断观察积累的过程中突然顿悟,觉察真理,这也是哲学上讲到的事物是由量的积累到质的飞跃的过程。飞鸟、虫鱼、花枝、岩石等这些容易被喧嚣世情忽略的“微尘之物”都化为王维画境中最爱点染的妙物,成为笃信佛法的禅师和虔诚信众喜爱的神物,因为它们没有世人称羡的富贵锦簇,只有清心明净,素雅静谧,以激励其静心修行,参悟禅理。王维的山水田园诗和正统的佛语不同,佛家偈语的目的在于度化世人,而王维过着亦官亦隐的生活,游走在职场与空灵之间,用佛家喜爱的事物来描绘山野田间的生活,达到自娱自乐的目的。其寄托神思的诗句,就超越了一般诗人纯粹的山水田园景致的描写,多了一份别致的神思。
王维的山水田园诗是他心灵写照的一面镜子,这面古朴的铜镜照明了众生世相、人间百态,更照亮了诗人晚年倾心于佛学、乐于隐逸南山的决心,而诗中的空灵虚无笔触是诗人传递乐于山林、甘之如饴的真实心灵信息的一种方式,没有其他诗人同类诗歌中对世情官宦生涯的遗憾、厌恶、不满等情绪,我们读到的只有诗人轻松攫取山间松枝的那份安然自得。
王维的山水田园诗清新淡雅而意境深远,同时,以动写静、以空无寓禅境的绝妙手法,为王维赢取了“诗佛”美誉,与“诗仙”李白、“诗圣”杜甫、“诗鬼”李贺齐名。王维的诗风为后世诗人所推崇,每当拜读其诗作,都仿佛与摩诘同行,一起竹林听风、溪畔亲泉、山谷拾趣……置身于物我合一的空灵境界,让纷扰的心灵归于宁静。
(作者:湖南省常德市湖南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政史教研室专职教师,邮编415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