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翔
张荫麟先生(1905年11月2日—1942年10月24日)逝世至今已经有七十五周年了,在这七十五年里,学界并没有遗忘这位“天才的史学家”,对他的纪念与研究也以不同的形式开展着。关于学界对张荫麟的研究历程,从时间上来看(大致以25年为一分期),大致可以粗略地划分为三个时期:第一时期从张荫麟逝世到20世纪60年代初期,这一个时期主要是以张氏的生前师友及其弟子撰文回忆、纪念为主,其中不乏对《中国史纲》的考证与评介,并且也首次出现了张荫麟的文集汇编;①据考证,张荫麟先生逝世以后,最早以“文集汇编”的形式搜罗张荫麟先生文章的是张荫麟的内弟伦伟良所编辑的《张荫麟文集》,由台湾“中华丛书委员会”于1956年出版发行。这个本子所收录的文章不全,且讹误较多。参看陈润成、李欣荣编:《天才的史学家:追忆张荫麟》,清华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421页。第二时期是从20世纪60年代到80年代末期,研究阵地主要在港台地区,这一时期依然有一些回忆、纪念张荫麟的文字,但是已经开始逐步走向对张氏史学的研究阶段,特别是港台的一些大学都不约而同地出现了研究张荫麟生平及其史学的学位论文,而在大陆主要是张荫麟的家乡东莞市曾在80年代末出版的《东莞文史资料选辑》中零星载有几篇纪念文字;第三时期是20世纪90年代初至今,其研究阵地与面向可谓多点开花,不仅有港台与海外的学者纷纷撰文研究,而且大陆也出现了一大批专门研究张荫麟史学的论著,进入21世纪以后,又相继出现了一批以张荫麟为研究对象的硕博士学位论文,可以说,学界目前对张荫麟的研究正处于学理的纵深化与面向的多元化阶段。从研究内容上来看,大致可以分为四个板块,包括:“张荫麟的生平事迹研究”,“《中国史纲》研究”,“张荫麟的史学观念研究”,“与其他学人的比较研究”等。
总体来看,学界关于张荫麟的研究成果虽然日渐丰硕,但如果去掉那些回忆、纪念性的文章,则真正具有学术含金量的论著并不算多,尤其是与张荫麟同时代学者的研究相比,更是难以等量齐观。因此,本文拟以时间为经,以内容为纬,去粗取精,对其进行一番评述。
从研究的历程来看,关于张荫麟的生平事迹研究可谓贯穿于张荫麟研究的始终。第一时期(20世纪40年代中期至60年代初期)的相关成果包括:钱穆的《中国今日所需要之新史学及新史学家》(1943),王焕镳的《张荫麟君传》(1943),贺麟的《我所认识的张荫麟》(1943),吴晗的《记张荫麟(公元一九零五年至一九四二年)》(1946),谢幼伟的《张荫麟先生言行录》(1956)等十数篇文章,它们大多发表在《思想与时代》《大公报》等报刊上,这些文章虽然初具研究性质,但更多的是师友对张荫麟生平的回忆,比如好友贺麟在《我所认识的张荫麟》一文便对张荫麟生平事迹、处世性格以及治学特点进行了回顾与评价。应该说,这些早期成果的史料参考价值更高。
第二时期(20世纪60年代到80年代末期)是关于张荫麟生平事迹的回忆与研究较为集中的时段。这一时期的成果不仅包括张荫麟生前的弟子与朋友继续发表缅怀文字,比如:1963年在台湾“国立浙江大学”史地学系成立二十五周年之际所发表的一系列纪念文章,①其中与张荫麟先生相关的文章包括:张其昀的《序言》,张孝乾的《从宣山到遵义》,王省吾的《浙大生活杂录》,程光裕的《大学时代师友的怀念》等,参看陈润成、李欣荣编:《天才的史学家:追忆张荫麟》,清华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626页。张孝乾的《怀念张荫麟先生》(1981),李埏的《张荫麟先生传略》(1987),谢文通口述的《记历史学家张荫麟》(1988)等;并相继出现了两篇研究张荫麟生平及其著作的学位论文,②刁燕娥:《张荫麟及其〈中国史纲〉》,香港中文大学中文系硕士学位论文,1968年;黎华赵:《张荫麟研究:生平、著述及其史学》,台湾师范大学历史研究所硕士学位论文,1981年。其中,以台湾师范大学黎华赵的《张荫麟研究:生平、著述及其史学》最具代表性,这篇论文对张荫麟的生平事迹进行了考证,指出张氏入清华的年龄,是十八岁而非十六岁,并且对张氏的直接师承关系进行了辨误等,③参看陈润成、李欣荣编:《天才的史学家:追忆张荫麟》,清华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515页,脚注1。黎华赵的这篇硕士学位论文分上下两册,据悉为非卖品,其文在台湾的各种图书馆都能找到,而原本尚未见在大陆刊行。参见陈润成撰,皮庆生、皮春花译:《六十年来各学者对张荫麟〈中国史纲〉的评述》,陈润成、李欣荣编:《天才的史学家:追忆张荫麟》,清华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424~426页。具有一定的学术性。
第三时期(20世纪90年代初至今)关于张荫麟的生平事迹研究虽然仍不乏其篇,但学界将侧重点更多地转向了对张氏的著作及其思想层面的研究。专门以张荫麟的生平为研究内容的文章大致包括:徐规的《张荫麟先生生平及其对史学的贡献——纪念先生逝世五十周年》(1992),徐规的《张荫麟师培养学生情况述略——纪念张师诞辰90周年》(1995),徐规、徐存平的《张荫麟先生著作系年目录并序》(1996)、徐规的《旷世奇才——记一位早逝的天才史家张荫麟教授》(2000)以及两篇中山大学历史系的学士学位论文:第一篇论文对张荫麟的生平事迹进行了编年,并对以往张氏研究中的一些史实错误进行了补正,第二篇论文对张荫麟的史学活动以及平生的交游情况进行了一个大致的梳理①费和平:《张荫麟生平事迹简编——兼对张氏研究中某些史实错误的补正》,中山大学学士学位论文,2000年;李荣欣:《张荫麟之史学及其交游》,中山大学学士学位论文,2001年。。由此可见,这一时期的相关研究主要是张氏弟子徐规在有生之年的一些“抢救性”挖掘之作,从长远眼光来看,这些成果颇具原始文献的价值,尤其对日后“张荫麟研究成果”的编纂工作将善莫大焉。
随着张荫麟生平事迹研究的纵深,这一板块的研究要想取得实质性的突破,一方面,应该与张荫麟研究的其他板块勾连起来,深入探究其生平、性格与其志业选择之间的关系;另一方面,应该适当更新研究视角与方法,比如运用历史心理学来剖析张荫麟的性格气质,并进而指出这种性格气质给张荫麟的学术研究与日常生活所带来的双重影响。
《中国史纲》最早引起关注,并不是在张荫麟逝世之后,而是在其生前,较有代表性的书评有四篇:第一篇是汤朝华的《张荫麟:〈中国史纲〉——一个外行人的话》(1937),第二篇是许亚芬的《贡献张荫麟先生〈中国史纲〉一点意见》(1937),第三篇是翟宗沛的《评张荫麟先生新著〈中国史纲〉(第一册)》(1941),第四篇是陈梦家的《评张荫麟先生〈中国史纲〉(第一册)》(1941)。这四篇文章对《中国史纲》的评论多是摘录转引式的,在态度上虽然不乏质疑的声音,但总体上还是多持赞誉之辞的,鉴于兹是时评,因此,毋宁说它们的历史价值要远大于其学术价值。①这四篇文章可参看陈润成、李欣荣编:《天才的史学家:追忆张荫麟》,清华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303~331页。值得注意的是张荫麟先生对这类书评的态度,他在《思想与时代》杂志社创刊之际曾主张“尽扫近人互相标榜及无端诋毁之习气,冀以培养忠实平恕之风气,凡论文或通讯中有涉及私人饮酬语者悉予删除,于当代人物尤力避称美阿谀之辞”。因此,为了避免“自誉之嫌”,陈梦家的书评并没有在张荫麟生前于《思想与时代》上刊登。参看陈梦家:《评张荫麟先生〈中国史纲〉(第一册)》文末“编者按语”,陈润成、李欣荣编:《天才的史学家:追忆张荫麟》,清华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321~322页。鉴于此,笔者拟对《中国史纲》问世七十余年来的研究“去粗取精”,仅对重点文章进行评述。
在2002年香港第四届浸会—清华学术会议上,美籍华裔学者陈润成曾提交过一篇关于“《中国史纲》研究综述”的文章,该文对六十年来学界关于《中国史纲》的研究进行了分类梳理与重点评论,学术价值颇高。该文的评述对象主要包括:20世纪40年代的陈梦家、苏诚鉴、翟宗沛、童书业,50年代的鲁宾和宋晞,60年代的谢幼伟、刁燕娥,70年代的林丽月,80年代的黎华赵、李埏和张寿祺,90年代的李洪岩、张云台和王家范,21世纪的王晴佳等人的研究论著。②除了陈梦家、苏诚鉴、翟宗沛三人文章外,其余与《中国史纲》研究直接相关的分别为:童书业:《评张荫麟〈中国史纲〉(第一册)》(1949);宋晞:《评介〈中国上古史纲〉》(1953);鲁宾撰,王祖耀译,何兆武校:《评张荫麟著〈中国史纲〉》(1957);刁燕娥:《张荫麟及其〈中国史纲〉》,香港中文大学中文系硕士学位论文,1968年;张寿祺:《史家张荫麟教授与他的〈中国史纲〉(上古篇)》(1989);王家范:《被遗忘的个案:张荫麟及其〈中国史纲〉》(2000)等。该文的评述从以下四个部分展开:第一部分首先回顾了《中国史纲》的编撰缘起,并交代了《中国史纲》编撰的人事安排等;第二部分对《中国史纲》的版本问题以及早期的评论进行了客观的介绍;第三部分介绍了从1949年以后到20世纪70年代《中国史纲》在大陆、台湾、香港的刊行情况,该文作者认为这一时期学界对《中国史纲》的态度多是“推崇与赞赏”的;第四部分分别从台湾、香港以及大陆三个区位回顾了20世纪70年代以来学界对《中国史纲》的评论、比较与批评,其中,着重关注了黎华赵的硕士学位论文《张荫麟研究:生平、著述及其史学》,认为该文无论在广度上,还是在深度上都要远胜以往的同类文章,鉴于黎文在大陆至今尚未出版,因此,在这里的管窥可谓颇为珍贵。另外,该文作者还特别关注了王晴佳于2001年所写的《中国史学的科学化》一文,其中,第六部分“史观与史法的相反相成”是对张荫麟史学的分析,将其视为研究《中国史纲》的最新进展。该文作者认为王晴佳对《中国史纲》的批评是“精警的”,并认为“王在美国所受教育及其西方史学训练使他能够摆脱传统理路和唯物主义视角,他的批评也意味着对张荫麟论著的研究进入了一个更高的阶段”。①参看王晴佳:《中国史学的科学化——专科化与跨学科》,罗志田主编:《20世纪的中国:学术与社会·史学卷》第五编,山东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646~659页。
应该说,陈润成的这篇文章并没有将以往学界关于张氏论著的研究成果一网打尽,而是有所筛选,这样做能使这篇文章始终保持在一定的学术水准之上,令后来的研究者难以绕道而行。并且这篇评述并非“就事论事”,而是以“《中国史纲》的学术史”为中心,同时也兼顾了张氏研究的其他方面,是一篇不可多得的评述佳作。然而,这篇文章的下限止于2002年,这之后15年的学术史尚处于空白阶段。
在接下来的15年里,学界关于《中国史纲》的研究较之张荫麟研究的其他方面来看已非主流了,专门以“《中国史纲》”为题的学术论文在此时也并不多见。为数不多的篇目中,张琳琳的《张荫麟〈中国史纲〉研究》(2013)、范晓利的《由〈中国史纲〉管窥张荫麟治学方略》(2013)与李连昌的《张荫麟〈中国史纲〉遵义版不是初版》(2015)等三篇文章颇值得注意。
其中,华中师范大学硕士张琳琳的毕业论文《张荫麟〈中国史纲〉研究》从历史学科教学论的角度出发,对《中国史纲》的编写构想以及编写内容进行了介绍,从史论、史料、史识、语言表达等方面归纳了《中国史纲》的特点,并指出了不足之处。最后,该文作者提出了《中国史纲》对当下历史教科书编写的一些启示。①张琳琳:《张荫麟〈中国史纲〉研究》,华中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3年。另外,与此文立意相似的还有一篇硕士学位论文,即余孟孟的《历史教科书语言表述研究》,该文的部分章节对《中国史纲》的语言表述特点进行了分析,认为是个中典范(余孟孟:《历史教科书语言表述研究》,西北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0年)。通观全篇,该文的立足点始终没有偏离历史教科书的编写理论与应用的主旨,现实性很强。另外一篇是范晓利的《由〈中国史纲〉管窥张荫麟治学方略》,该文以欣赏的眼光、文学化的笔调对《中国史纲》的写作目标与具体写作之间结合情况进行了分析,这篇文章与其说“管窥式”的研究,不如说是一篇别出心裁的阅读札记,其并没有从学术批评的角度具体考察《中国史纲》在历史编纂学方面的得与失,颇为遗憾。②范晓利:《由〈中国史纲〉管窥张荫麟治学方略》,《浙江树人大学学报》2013年第6期。第三篇是李连昌的《张荫麟〈中国史纲〉遵义版不是初版》,这是一篇考证文章,该文作者将自己在坊间购得的《中国史纲》与之前流行的版本进行了比较研究,认定《中国史纲》最初的版本并非学界普遍认为的“遵义版”,而是自己手持的“昆明版”,这对《中国史纲》版本目录学方面的研究提供了新解,值得重视。③李连昌:《张荫麟〈中国史纲〉遵义版不是初版》,《贵州文史丛刊》2015年第4期。周文玖的《执着的追求,卓越的成就——论张荫麟的中国通史撰述》是学界目前研究《中国史纲》的最新成果,该文将《中国史纲》放在张荫麟整个通史编撰背景及理论中去考察,分别从“张荫麟诘难的通史追求”“《中国史纲》的编撰成就”“《中国史纲》的版本”等三个板块对张荫麟的中国通史撰述进行了较为深入的论述,该文认为:“《中国史纲》不仅体现了张荫麟独到的历史编撰思想,而且也渗透了他赖以起家的考据精神;另外在历史书写方面,作者也将其自觉的理论意识贯彻到写作实践中,是史学三才的典范之作。”④周文玖:《执着的追求,卓越的成就——论张荫麟的中国通史撰述》,杨共乐主编:《史学理论与史学史学刊》(2016年下卷),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7年版。
此外,复旦大学博士朱潇潇在其毕业论文《专科化时代的通才之辨——1920—1940年代的张荫麟》中对《中国史纲》也进行了较为深入的研究。与以往研究角度不同的是,该文作者将《中国史纲》的写作置于通史著述群体的时代“场域”之下,以凸显“致用”的史学功能强化与时代变迁的关系,并与钱穆的《中国史纲》、缪凤林的《中国通史纲要》以及上古史的分期问题等进行了对读,旨在探讨理想通史的写作标准以及哲学命意,颇有新意。因此,这一章的写作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也具有重构的性质。①朱潇潇:《专科化时代的通才之辨》,复旦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8年。
综合来看,学界关于《中国史纲》的研究在理路选择上呈多元化态势,不仅包括与张荫麟同时代人所写的书评,而且也有后世学者的专门研究,这些研究有《中国史纲》版本源流的考证、历史教科书的编纂启示以及《中国史纲》的比较研究等。与2002年以前的研究相比,近十五年的《中国史纲》研究更加成熟,这种成熟体现在:研究路径更加丰富,研究视野更加广阔,不再局限于《中国史纲》的编纂史与内容的评价,而是将张荫麟的史学观念贯穿于《中国史纲》之中进行考察。
从研究成果以及研究趋势看,关于张荫麟史学观念的研究是张荫麟研究的重头戏。从时间上来看,张荫麟史学观念方面的研究成果最早的是方豪在20世纪40年代初所写的《略论张荫麟先生在史学上之成就》(1942)。作为张荫麟的好友,方豪秉着客观的态度,对张荫麟生前的史学研究进行了宏观的审视,他认为张荫麟的史学成就在于能够兼顾“历史专题研究”与“通史研究”,并且治史范围颇广,然而这些成果并不成系统,论其志业,也难言完全实现,而在史学方法论方面,则是译作多于原创等。②方豪:《略论张荫麟先生在史学上的成就》,《书目季刊》1980年第4期,本文虽正式发表于20世纪80年代,但原稿写于民国三十一年(1942),此篇短文可视为研究张荫麟史学观念的最早成果。参看陈润成、李欣荣编:《天才的史学家:追忆张荫麟》,清华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481页。
对张荫麟史学观念研究较为集中的两个阶段分别为:(1)20世纪60年代到80年代末期;(2)20世纪90年代至今。前一阶段较有代表性的成果主要有两篇:第一篇是林丽月的《张荫麟史学理论评析》(1978),另一篇是黎华赵的硕士学位论文《张荫麟研究:生平、著述及其史学》(1981)。其中,林文重点梳理了张荫麟的通史方法论、历史哲学与史料观;而黎文作为一篇综合性的研究,不仅通过考证纠正了关于张荫麟生平和著述研究之中的一些错误,而且也通过比照当时的西方史学译著讨论了张荫麟史学方法观点的来源。①林丽月:《张荫麟史学理论评析》,《台湾师范大学历史学报》1978年第6期;黎华赵:《张荫麟研究:生平、著述及其史学》,台湾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1981年。另外,这一时期还有一篇是许冠三的《张荫麟:既是科学亦是艺术》(1986),它作为《新史学九十年》一书的其中一章,将张荫麟的历史观念归结为“史学新义”一派,尤可商也,许冠三的这篇文章虽写于80年代,但实可视为90年代以后关于张荫麟历史美学观念研究的先驱。可以说,这一时期的成果已经不再仅仅局限于对张荫麟“其人其学”的追忆,而是逐渐转向学理层面的探究。由于之前学界对张荫麟史学观念的专门研究尚属空白,所以这两篇文章颇有开创之功。同时,研究者也由之前与张荫麟有过交集的师友与弟子,逐渐过渡到研究张荫麟的职业学者。然而,不可否认的是,这一时期的研究成果总体来看还处于比较粗放的阶段,仅仅只是介绍了张荫麟史学观念的各种面向及其观点,在研究形式上多采用“文献摘录+转引介绍”的套路,且整体性的判断多于具体的分析,这种做法对于思想观念层面的研究显然是不够的,它仅仅是停留在思想的表层,并没有对思想本身的内在里路进行深层次的剖析,以及深入考察这些观点的逻辑合理性与历史局限性,这是早期张荫麟史学观念研究所存在的通病。90年代以后,随着学界对西方史学理论的理解不断加深,以及对史学思想史研究的重视程度不断的提高,关于张荫麟史学观念方面的研究也呈现出逐渐深化的趋势。
在历史认识论方面,李洪岩在《历史学也是一门艺术——评张荫麟的一个史学观点》(1991)一文中对张氏所提出的“历史既是科学亦是艺术”的命题进行了辨析,该文作者将其视为历史哲学问题之一;并从时代背景、哲学自觉以及文学的影响等三个方面分别讨论了张荫麟历史美学观的渊源;进而梳理了史学双重属性的理论依据,特别是这种历史认识论的源头,该文作者认为张氏历史美学观的立脚点是历史哲学而不是艺术哲学,而态度则是“中庸的”“调和的”。同时该文作者也指出,张荫麟没有在历史释义中对艺术性的“想象”进行理论的探讨,可谓张氏历史美学观的一个缺憾。①李洪岩:《历史学也是一门艺术——评张荫麟的一个史学观点》,《近代史研究》1991年第3期。应该说,这是一篇颇具学术含金量的文章,其以“泼墨写意式”的笔调行文,本身就是对张氏历史美学观的一个最好的回应,这篇文章摆脱了以往同类研究中“文献摘录”式的写法,增强了学术对话意识与理论批判色彩,同时又能够历史地、辩证地看待张荫麟的历史观念。纵观学界之后的相关研究,难有出其右者。
在历史方法论方面,学界对张荫麟的史料运用理论(“笔削之义”)以及古史方法论(“默证的适用限度”问题)的关注较多。其中,黄静的《张荫麟的通史理论与实践》(2002),张书学、王艳丽的《论张荫麟的通史编撰理论与方法》(2003),朱潇潇的《张荫麟的史料观今析》(2012)等对张荫麟的历史编撰学理论,尤其是对史料运用理论进行了论述,这些论文虽然都是以张荫麟的通史理论为研究对象,但侧重点各有不同。黄文以《中国史纲》自序为出发点,论述了张荫麟通史编撰的意义、“笔削的标准”、整合史料的理论等,并结合《中国史纲》的实践探讨了其体裁形式、具体见解以及历史表述方面的特色;②黄静:《张荫麟的通史编撰理论与实践》,《求是学刊》2002年第2期。张书学、王艳丽的论述范围则超出了《中国史纲》,直接以张荫麟的通史编撰理论与方法为鹄的,然而在论述深度上却有所不及;③张书学、王艳丽:《论张荫麟的通史编纂理论与方法》,《山东大学学报》2003年第1期。朱潇潇则将张荫麟的史料观置于20世纪20年代以来的整理国故与疑古思潮的大背景之下,认为“张荫麟从对默证方法的质疑,到通过写作《中国史纲》来集中表明自己的史料观念,这与当时中国历史学的发展是同步的”①朱潇潇:《张荫麟的史料观今析》,《史学史研究》2012年第1期。另外,据考证,这篇文章疑似他之前博士学位论文《专科化时代的通才之辨——1920—1940年代的张荫麟》其中一个章节的改编版,可参见朱潇潇:《专科化时代的通才——1920—1940年代的张荫麟》第三章,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73~187页。。
可以说,“张荫麟对顾颉刚古史方法论的批判”是张氏史学批评的起点,也是理解张荫麟史学观念的重要环节,学界对这个问题的研究俨然已经形成了一段学术史的公案。其中,对这个问题给予较早关注的是许冠三的《新史学九十年》(1986)与李洪岩的《论张荫麟及其“新史学”》(1991)。其中,许冠三对张荫麟的“默证说”进行了简单的介绍,并且他是在介绍顾颉刚这一章时才顺便提到“默证说”的,从篇幅上来看也是蜻蜓点水,并没有对“默证说”进行特别的关注,不过在论及顾颉刚的“默证”取向时,许冠三的立场似乎是与张荫麟保持一致的,他认为,由于顾颉刚过于相信“托古改制”的假说,因此在许多推想与解释上不免失之于粗疏,甚至流于武断,“默证”的过度使用是顾颉刚古史方法论的先天缺陷;②参见:许冠三:《顾颉刚:始于疑终于信》,《新史学九十年》,岳麓书社2003年版,第206~207页。另外,李洪岩的文章虽然也没有专门论述张氏的“默证说”,但是就其有限的论述来看,无疑是相当深刻的,他认为“张荫麟与顾颉刚争论的根本立场不同,前者是‘释古’,后者是‘疑古’。事实说明,张氏对古史辨的批判多属于技术性与方法的范围,其目的无非是欲达致‘审查材料’的低级阶段而进到‘融会贯通’的高级阶段而已”③李洪岩:《论张荫麟及其“新史学”》,《近代史研究》1991年第3期。。笔者以为,这种观点如若成立,则还需要作进一步论证。
学界对张荫麟的“默证说”真正形成较为规模与专门化的研究,是在最近十几年。2005年山东大学博士彭国良发表了《一个流行了八十多年的伪命题——对张荫麟“默证”说的重新审视》的论文,该文对张荫麟指责顾颉刚古史研究的根本方法之谬误在于“违反默证适用之限度”而误用默证的观点进行了重新审视,该文试图对张氏关于顾颉刚“滥用默证”的批判进行辩护与平反,认为所谓“默证的适用限度”本身即是一个伪命题,并对源于《史学原论》中的“默证适用限度”进行了逐一反驳,通过逻辑论证,彭国良认为这两条限度是无从判定的,他进而认为“默证”中的“无某事”是一个矛盾的观念,这种逻辑谬误一方面来源于“人的思维和语言的逻辑推衍能力”,另一方面来源于“人在时序方面的错误联想”,并得出一个大胆的假设,即“张荫麟与顾颉刚的根本分歧在于历史认识论的不同,与顾颉刚搁置历史本体的做法不同,张荫麟的历史认识论表现了很强的实证倾向和本体论的追求”。①彭国良:《顾颉刚史学思想的认识论解析》第一章,山东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7年,该文曾以“一个流行了八十多年的伪命题——对张荫麟‘默证’说的重新审视”为名刊于《文史哲》2007年第1期。随后李锐发文对彭文的观点做出了回应,李锐认为彭文只是论述了张荫麟所提出的“默证的使用限度”是否存在,并没有正面论证其观点的正确与否,彭国良的论证有削足适履之嫌。②李锐:《“上古史重建的新路向暨〈古史辨〉第一册出版八十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侧记》,《学灯》网刊2007年第2期。转引自朱潇潇:《专科化时代的通才——1920—1940年代的张荫麟》,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87页。另外,上海大学的宁镇疆在《“层累”说之“默证”问题再讨论》(2010)一文中对彭国良的观点做出了反驳,他批评彭文“无非是更多地借助于现代哲学的玄思,严重脱离中国上古史讨论的现实与语境,加之对出土文献研究进展的隔膜,使得彭文的哲理玄思每每流于于事无补的‘清议’,根本无力证伪张说”,并认为“张荫麟对‘默证’的批评,非但不能证伪,而且也没有过时,对今天的出土文献仍有现实意义”,宁镇疆指出顾颉刚的“层累地造成中国的古史”理论虽然是借用“故事的眼光来研究历史的流变”,但这并不意味着放弃对历史本体的追求,可以说,“历史演进”的解释学视角正是以追求“历史本体”为史料基础的,而顾颉刚对历史时间序列的理解也是片面的,因此,张荫麟对“默证”的批评并未过时。③宁镇疆:《“层累”说之“默证”问题再讨论》,《学术月刊》2010年第7期。经过这一回合的笔仗,原本的问题并没有因此得到澄清,反而愈加朦胧。在这之后,南开大学的乔治忠与苏州大学的周书灿又分别发文对这个问题进行了进一步讨论。在乔文看来,“张荫麟的主张自相矛盾,其论述更是漏洞百出”,并且指出“张氏晚年已经在《中国史纲》中暗自修正了自己的观点”,应该指出的是,乔文在论证这一学术史公案时情感色彩较浓,学理方面的论证并不充分,主观臆测的成分更多一些①乔治忠:《张荫麟诘难顾颉刚“默证”问题之研判》,《史学月刊》2013年第8期;乔治忠:《再评张荫麟主张的“默证之适用限度”及相关问题——兼评周书灿〈“默证说”与古史研究〉一文》,《史学月刊》2015年第10期。;而周文则列举了学界当时在古史研究中自觉运用“默证法”的各种实例,作为旁证,旨在说明张氏关于“默证之适用限度”理论的合理性,然而,这种旁逸斜出的做法并没有直面张荫麟对学界“默证误用”批判的学理逻辑②周书灿:《“默证说”与古史研究》,《史学理论研究》2014年第2期。。可以说,这五篇文章共同构成了一个“默证说”的研究系列,它们各执一词,观点针锋相对、莫衷一是,彼此之间形成了一个“解释的循环”,始终也没有得出一个令人真正信服的结论,需要进一步的研究。或许这种争论的意义并不在于得出答案,而在于通过良性的学术互动从而使学术史自身得到不断发展。正如朱潇潇所说:这种争论毋宁说是必要的,它对目前学界那种不问理论源头与轻率下结论的学风是一次必要的提醒与逻辑学的洗礼。③参看朱潇潇:《专科化时代的通才——1920—1940年代的张荫麟》,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87页。
在笔者看来,张荫麟对学界“误用默证”的批判是他“以哲驭史”在理论层面的具体表现,“默证的适用限度”并非是一个伪命题,顾颉刚“层累地造成中国古史说”之根本症结在于完全将“故事”与“历史”等同起来,其学说本质上是一种线性的历史进化逻辑,如果“疑古”太过,则往往有以偏概全之嫌,从而陷入历史研究的盲区而不自知;理性的古史研究态度应该是少用“默证法”,对于历史的灰色地带可以提出怀疑与假设,但决不能“疑定”,应该与考古学的最新成果相互印证;另外,对于那些文献无证、不置可否的上古史研究的真空地带,应该“存而不论”,“悬置历史本体”的做法与“默证的适用限度”并不冲突,对于历史研究而言,“求真”永远是“察变”的基础与第一要义。
除此之外,学界对张荫麟史学批评的研究也有一些成果。比如:杨俊光的《南粤史家张荫麟及其史学批评——纪念张荫麟先生逝世70周年》(2012)与《批判与革新:南粤史家张荫麟历史哲学管窥》(2013)这两篇文章分别对张荫麟史学批评的缘由、特色与张氏对西方流行的历史观的批判进行了逐一考察,可视为杨俊光对张荫麟史学批评研究的外篇与内篇。①杨俊光:《南粤史家张荫麟及其史学批评——纪念张荫麟先生逝世70周年》,《五邑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4期;杨俊光:《批判与革新:南粤史家张荫麟历史哲学管窥》,《贵州文史丛刊》2013年第1期。在内篇中,对张荫麟的史观批评进行了粗略的分析,很多定性的判断都带有教条主义的色彩,该文往往将既定的马克思主义史学的结论当做批判的前提预设,而不加具体的分析,从中可以看出该文作者在哲学素养上的欠缺。另外,李荣欣也撰有专文对张荫麟的遗著《通史原理》进行了一种类似史源学的探讨,认为“《通史原理》体现了张荫麟贯通史哲的努力”,弥补了学界在相关研究方面的不足。②李荣欣:《哲学与史学:张荫麟〈通史原理〉的史学底蕴探析》,《齐鲁学刊》2013年第3期。另外,中国社会科学院硕士张孝民在其毕业论文《再论张荫麟的史学思想》中对张荫麟的史学思想进行了不同角度的考察,该文注重其思想的发展变化,避免了单纯的文本解读(张孝民:《再论张荫麟的史学思想》,中国社会科学院硕士学位论文,2012年)。由于该文尚未解密,无法窥见全貌,因此这里仅以注释的形式呈现。
关于张荫麟与其他学人的比较研究,并非张荫麟研究的核心,但是从历年的研究成果来看,依然占有相当的比重,值得重视。这些研究成果大致包括:苏双碧、王志宏的《吴晗和张荫麟的师友情》(1982)③苏双碧、王宏志:《吴晗和张荫麟的师友情》,《人物》1982年第2期。,马紫梅的《张荫麟与吴晗》(1996)④马紫梅著,曾越麟译校:《张荫麟与吴晗》,《时代之子吴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版。,张岱年的《我与张荫麟》(1997—1999)①张岱年《我与张荫麟》是由《张岱年全集》中的三部分组合而成,参看陈润成、李欣荣编:《天才的史学家:追忆张荫麟》,清华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23~126页。,李洪岩的《钱锺书与张荫麟》(1998),李荣欣的《主流与旁支:张荫麟与民国学界》(2007),刘克敌的《龚自珍与陈寅恪——兼论陈寅恪与张荫麟》等。其中,前三篇文章带有明显的回忆性质,其文献价值大于学术价值;后三篇文章分别将张荫麟与钱锺书、陈寅恪以及当时与张荫麟有过交集的民国学人进行了不同角度的比较,可谓各有特色。
其中,李洪岩将钱锺书作为叙述中心,与其同门学长张荫麟进行比较,认为他们二人在学术观点上是“同中有异”,特别是在“历史美学观”方面更是如此,他说:“张荫麟的立脚点在历史哲学而不在艺术哲学,而钱锺书的立脚点在艺术哲学而不在历史哲学,这是他们历史观念的最小公约数。”②参看李洪岩:《钱锺书与张荫麟》,《钱锺书与近代学人》,百花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200~214页。这对张、钱二人的学术比较研究颇有启发意义。另外,李荣欣则侧重于关注张荫麟的民国学术交游圈,特别是从学术史的角度梳理了张荫麟与“南学”诸人的文字因缘(“书评里外”),通过比较,毋宁说此文是其本科学位论文的扩容篇。③参看李荣欣:《主流与旁支:张荫麟与民国学界》,桑兵、关晓红编:《先因后创与不破不立:近代中国学术流派研究》,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350~382页;另参看李荣欣:《张荫麟之史学及其交游》,中山大学学士学位论文,2001年。刘克敌的文章则另辟蹊径,从诗歌创作的角度,比较了张荫麟与陈寅恪的学术思想,特别是关于文人经济地位以及文人经商利弊的比较,可以看出两人的差异,张荫麟是站在理想主义的立场,而陈寅恪则认为只要能够守住底线,“下海经商不失为一条谋生之道”④参看刘克敌:《龚自珍与陈寅恪——兼论陈寅恪与张荫麟》,《中国文学研究》2011年第3期。。
由此可见,目前学界对张荫麟的比较研究尚处于散兵游勇的状态,比较的对象也较为单一,它可谓是张荫麟研究的薄弱环节,亟待深化。一方面,以往的比较研究多集中在张荫麟的学术交往圈以及与同时代学人的文字因缘方面,并没有突破时代的界限,将其思想观念放在一个更大的学术脉络中去观察;另一方面,由于缺少对比较对象的有效选择以及对其历史观念的根本把握,对张荫麟历史观念的比较研究往往也是隔靴搔痒。
综上所述,笔者对目前学界关于张荫麟的研究成果进行了一个全方位的整合,由此可以看出,上述这些研究板块之间其实并不平衡。从横向来看,作为学术人物个案的研究,学界的兴趣一般先是集中在对其生平事迹的考证,然后才会逐渐深入到对他的著作及其学术思想的研究,对张荫麟的研究也不例外,因此,关于张荫麟的生平事迹、代表著作以及史学思想方面的研究相对集中,而关于他与其他学人的类型比较研究以及综合性的历史观念研究则相对贫乏,而以张荫麟的历史观念为研究核心的学位论文,更是屈指可数。从纵向来看,学界对张荫麟的研究已经由粗浅的文献摘录式逐渐转向深层次的理论批判性研究,不可否认,无论是广度上还是深度上,张荫麟研究都无疑走向了更加专业化之路。关于张荫麟研究的新动向,或许正如陈润成教授所指出的那样:“张荫麟从他推重的西方哲学家和社会科学家那里学到了什么?他的思想有多大程度的原创性?他是如何叙述上古史的发展的?”①陈润成撰,皮庆生、皮春花译:《六十年来各学者对张荫麟〈中国史纲〉的评述》,陈润成、李欣荣编:《天才的史学家:追忆张荫麟》,清华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435页。等等。这些前瞻性的问题虽然在21世纪初早已提出,但近些年来学界对这些问题的回应可谓乏力,因此,这恰恰为张荫麟研究接下来的深入展开提供了长足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