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振
朱峙三先生(1886—1967),原名鼎元,又名继昌,字峙三,1886年出生于湖北鄂城(今鄂州)一位中医家庭,自幼勤奋好学,接受的是传统的私塾教育,18岁中秀才,20岁从武昌师范学堂毕业后,考入当时声名鹊起的两湖师范学堂仁斋深造。①蔡路武、杨玉珍:《辛亥老人朱峙三先生》,《武汉文史资料》2007年第7期,第33~36页。武昌起义后曾在军政府内任职,抗战时期出任湖北省政府代理主任秘书等职。先生自7岁始有写日记的习惯,不间断地书写了69年,日记中记录了他所经历的各个时代的真实社会。《朱峙三日记》可谓一部极佳且难得的近代史料。①宣百松即以《朱峙三日记》为例,研究清末民初乡村士子对科举停废的反响与积极调试;王振忠则通过该日记研究晚清时期武昌县的民俗及其变迁。由于《朱峙三日记》目前只出版了1893—1919年的部分,因而学界借助《朱峙三日记》进行研究只能基于这27年间的日记。目前学界对于《朱峙三日记》的研究主要涉及两个方面,即晚清教育和清末民初武昌的民俗。研究晚清教育的有关晓红的《科举停废与近代乡村士子——以刘大鹏、朱峙三日记为视角的比较考察》、②关晓红:《科举停废与近代乡村士子——以刘大鹏、朱峙三日记为视角的比较考察》,《历史研究》2005年第5期,第84~99页。陈胜和田正平的《横看成岭侧成峰:乡村士人心中的清末教育变革图景——以〈退想斋日记〉和〈朱峙三日记〉为中心的考察》、③陈胜、田正平:《横看成岭侧成峰:乡村士人心中的清末教育变革图景——以〈退想斋日记〉和〈朱峙三日记〉为中心的考察》,《教育学报》2011年第7期,第101~107页。李遵厚的《从辛亥志士朱峙三日记看清末“高考”》、④李遵厚:《从辛亥志士朱峙三日记看清末“高考”》,《武汉文史资料》2012年第7期,第34~38页。田正平的《清末废科举、兴学堂的另一类解读——〈朱峙三日记(1893—1919)〉阅读札记》、⑤田正平:《清末废科举、兴学堂的另一类解读——〈朱峙三日记(1893—1919)〉阅读札记》,《教育研究》2012年第11期,第128~134页。陈胜的《走向革命:一位士子在晚清教育变革中的心路历程——以〈朱峙三日记〉为例》⑥陈胜:《走向革命:一位士子在晚清教育变革中的心路历程——以〈朱峙三日记〉为例》,《吕梁学院学报》2015年第5期,第64~69页。;研究清末民初民俗的有王振中的《〈朱峙三日记〉所见晚清武昌县民俗及其变迁》⑦王振中:《〈朱峙三日记〉所见晚清武昌县民俗及其变迁》,《民俗研究》2001年第1期,第114~126页。以及曾留香的《从〈朱峙三日记〉看清末民初武昌县的节日风俗及其转变》⑧曾留香:《从〈朱峙三日记〉看清末民初武昌县的节日风俗及其转变》,《成都师范学院学报》2015年第12期,第91~94页。。
本文即以暂未出版的《朱峙三日记》中自农历一九三七年七月初一日至一九三八年十月十四日(即公历1937年8月6日至1938年11月5日)的日记为史料来源,通过日记中所记录的当时情况,以此来分析以日记作者为代表的湖北民众在这一特殊时期的心理变化和生活变化。
1937年7月,日军对中国实施全面入侵,中日战事主要发生在华北。1938年6月,武汉会战开始,中日战争的烽火延及华中。中国集结第五战区、第九战区部队于武汉外围沿长江南北两岸,日本也倾举国之力,孤注一掷,会战战场遍及安徽、河南、江西、湖北四省广大地区。这场战役历时四个月,以武汉沦陷及国民政府西迁告终。本文考察的即是中国抗战防御期湖北民众对中日战事的反应和认知,以及战争对民众生活和社会发展的影响。
民族主义精神实乃一个民族心理特征、文化传统、精神风貌、价值取向的集中体现,是维护民族团结、生存,贯穿于民族发展长河中的一种持久性的根本精神,具有对内动员和聚集民族力量,对外展示和树立民族形象的重要功能。①赵炎才:《武汉抗战与近代民族主义精神》,《江汉大学学报》2009年第1期,第69~73页。1937年8月,战争主要集中在华北,但战争的爆发已然牵动着全国人民的心,人们通过报纸或者收音机来获取战事信息,包括处于距战场千里之外的朱峙三,先生的日记里记录了他每晚听收音机关心华北战事的动态。②《朱峙三日记》第十一册(丁丑日记下册),一九三七年七月初一,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1年影印版,第5页。八一三事变后,日军集中大量军队猛攻上海,国军亦集中强大兵力守卫,战争的激烈牵动着湖北民众。以峙三先生为例,先生每每阅报或听收音机,知晓我军胜利时,或表现出“可喜”①《朱峙三日记》第十一册(丁丑日记下册),一九三七年七月初九,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1年影印版,第9页。,或表现出“极慰”②《朱峙三日记》第十一册(丁丑日记下册),一九三七年七月十五日,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1年影印版,第11~12页。。战事无进展,则略显焦躁;知我军战败时则表现出对局势的深深担忧,对中国军队的作战不力感到寒心,甚至觉得可耻;当战事愈演愈烈时则又表现出隐隐担忧;当战事不佳,先生更是“终夜辗转不安,太息国事,痛恨敌人,恨余手无寸柄”③《朱峙三日记》第十一册(戊寅日记下册),一九三八年六月初三,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1年影印版,第175页。,表达出自己有心杀贼的思想。而战事一时的胜利也引爆了民众的爱国心,正如日记记载,我军胜利后,“连日午后各报馆均有号外出售,武汉市民争先购买,可见人心均爱国家爱种族也”④《朱峙三日记》第十一册(丁丑日记下册),一九三七年七月十八日,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1年影印版,第12~13页。;而至南京失守后,则各家皆在议论抗战之事,可见当时百姓都心系国家。
战场虽距武汉甚远,但是战争一爆发,市政府将汉口日本租借收回,⑤《朱峙三日记》第十一册(丁丑日记下册),一九三七年七月初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1年影印版,第5页。在八一三事变爆发前,日本汉口领事便下旗回国,日本在汉侨民也全部离开武汉,⑥《朱峙三日记》第十一册(丁丑日记下册),一九三七年七月初六,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1年影印版,第7~8页。之后,敌机便开始对武汉进行轰炸了。峙三先生也对此分析道:因为日本侨民去尽,敌方正可遂其奸谋,无所顾忌也。从日记中,我们可以得知日本飞机飞赴武汉始于一九三七年七月十四日,日记中记载“有敌机三架自上海来袭击武汉,各职员纷纷逃出,路人见此示纷纷逃乱,秩序顿变”。此后敌机几乎每日来汉,致使民众每每听到戒严声即惊慌失措。每天都有戒严,特别是在南京失守后,国民党中央及国民政府和所属各部的重要领导人均在武汉办公,武汉成为战时政治、军事、经济、文化中心,①方晓蓉:《武汉抗战时期湖北政府的社会管理述评》,《武汉交通职业学院学报》2013年第4期,第1~5页。武汉遂成为敌人的重要进攻目标,最多时,戒严次数多达四次,每次敌机来袭,警报响起时,人们都心慌甚。据学者不完全统计,自1937年8月至1938年10月武汉沦陷期间,武汉有敌机空袭的日数为129日,空袭297次,投弹总数7510枚。②宋晓丹:《武汉抗战及沦陷与武汉市政的衰败》,《江汉大学学报》2009年第2期,第71~81页。敌机来汉空袭不仅仅加剧了民众的恐惧心理,更影响到了他们的平日外出,日记中有多次先生想外出却害怕敌机来袭而打消念头的记录。而且敌机每次夜间来袭时,受惊更大,往往会终夜未睡。对于自己躲过敌人来武汉轰炸而免受惊骇时则又会表现出庆幸心理,例如1937年9月24日敌机在武汉三镇分投一二弹、十余弹不等即行遁,我方震倒平民房屋数百间,死伤贫民数百,③本报消息:《敌机昨飞武汉肆虐死伤民众达数百人我击毁一敌机落于葛店 广州南昌琼崖亦被投弹》,《大公报(汉口版)》,1937年9月25日第2版。朱峙三先生当时正好在鄂城老家,躲过此次空袭,其在日记中感叹“幸余未在武汉,未受惊也”。
敌机来的次数如此频繁,人们也基本摸清了一些规律,如天气晴朗时,敌机来袭的概率很大,因此一般在天气明朗的情况下,人们都虑空袭而不敢出门,④《朱峙三日记》第十一册(戊寅日记下册),一九三八年三月二十四日,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1年影印版,第135~136页。选择出门办事的时间多是在早晨或晚上,以避敌机来袭。武汉黄埔军校同学会前会长李修鲁后来在回忆中也提到“经过一段时间对警报的观察,市民逐渐摸到一个规律,即风雨天敌机来袭的可能性较少,而晴天敌机来袭的可能性较大”⑤李修鲁:《抗战初期的武汉防控与日机空袭》,《武汉文史资料》1995年第4期,第147~150页。。敌机的空袭给居民的生命财产带来重大损失,武汉民众对修筑防空避难工事“颇形踊跃”。湖北省政府、武汉防空司令部乃动员各方面的人力、财力、物力修筑防空避难工事。①张泰山、徐旭阳:《武汉会战前的武汉防空建设述论》,《江汉大学学报》2009年第1期,第74~80页。为了敦促市民构筑防空壕,武汉防空司令部还“贯施检查。市民如有无特别理由而不构筑者,将有相当处罚”,并且还要求警备率要竭诚协助市民。②本报消息:《汉市防空建设建筑费房主房客应分担防空部定下月中旬检查》,《大公报(汉口版)》,1937年9月24日第4版。武汉市政府还下拨预算6万元的建筑经费给学校,用以修筑防空地下室及防空壕,保护学校之安全。③本报消息:《学校防空 市府令赶办》,《大公报(汉口版)》,1937年9月29日第4版。据1937年10月8日的报纸报道,“现各区构筑之防空壕,约可分为四类:一、私用防空壕或地下室,现已完工二百余个;二、合用防空壕与地下室;三、利用各地可资利用之旧工事,如废止之大水沟等,加以整理;四、公共防空壕则由各促进会筹设,计已完工者三十九个。正在构筑者,二百四十三个”④本报消息:《武昌的防空建设现已筑成防空壕二百余处何成睿等昨亲赴各处视察》,《大公报(汉口版)》,1937年10月8日第4版。。日记中也记载了先生在敌机来袭时到单位后院所筑防空室躲避,这也能看出构筑防空洞的作用。李修鲁在回忆中也提到当时由于政府专门印发了有关防空知识的小册子,“不少政府单位和住户都构筑了防空洞”,特别是敌机数次空袭后,住户挖防空洞的就更多了。但是,当时“绝大多数的防空洞只能预防机枪的扫射,不能抵抗炸弹的轰击”。此外,为了防御毒气,当时不少商店都出售防毒面具和防毒口罩。⑤李修鲁:《抗战初期的武汉防控与日机空袭》,《武汉文史资料》1995年第4期,第147~150页。
虽然敌机很早就来过武汉,但对湖北的轰炸始于一九三七年七月十六日,七月十八日日记中记载如下:“敌机前日在青山投炸弹三枚,又在鄂城金家畈投弹二枚,人畜俱有死伤云。”武汉市民对战火迅速蔓延到武汉的担心开始加重,淞沪会战前武汉已有市民迁居外地的现象,而市民迁居的现象也随着战事的顺利与否而发生变化,“时迁时返”。①《朱峙三日记》第十一册(丁丑日记下册),一九三七年七月十八日,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1年影印版,第12~13页。而随着敌机不断来汉轰炸或侦查,先生也因武汉局势不稳定而同其妻子商讨让其妻子同小儿子回胡林乡下避事。②《朱峙三日记》第十一册(丁丑日记下册),一九三七年八月二十五日,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1年影印版,第30~31页。至十一月十二日报纸报道南京和浦口失守后,武汉市民震惊,迁居者多。峙三先生一家也因为时局动乱,不断迁居,来回武汉、鄂城、胡林三地之间,有时一家人还分住在三地。武汉沦陷前,董必武出于惜才爱才之心,劝其离汉西行,自此八年间,峙三先生先宜昌后恩施。③蔡路武、杨玉珍:《辛亥老人朱峙三先生》,《武汉文史资料》2007年第7期,第33~36页。
战争对当地的商业也产生了一些影响。即使是在中秋佳节,商家的生意亦是比较惨淡。《大公报(汉口版)》就有一篇有关武汉中秋节景象的报道:“昨日为废历的中秋节,恰值星期日,所以街上游人比平时格外多。但还不及今年端阳节日之拥挤。因为一部分商人和居民都实行移节费充作国防献金以增加抵抗力量,所以各食品商店,虽说都同往年一样高抬应时物品的价格……按生意上说,实在减色不少。”④本报消息:《汉口的景象》,《大公报(汉口版)》,1937年9月20日第4版。从这则报道中我们可以看到由于战争的爆发,节日气氛明显不及战争爆发前之热闹;而居民和商家因为害怕敌机空袭,每每警报一来,鄂城街上商店就早早关门。商家也借抗战之机,打出抗战的噱头,如戏院放映抗战的影片。当时报纸就报道了军委会政训处电影股为了使拍摄的战场影响资料更加戏剧化,表现出前线战士英勇之精神,特聘请明星公司编剧主任袁牧之及明星陈波儿等三人来汉拍摄全面抗战电影。⑤本报消息:《全面抗战影片短期内即可开始拍制 袁牧之陈波儿等编摄》,《大公报(汉口版)》,1937年9月27日第4版。朱峙三先生某日在世界影戏院看抗战片,认为“嫌□太略,各戏院借此取巧而已”⑥《朱峙三日记》第十一册(戊寅日记下册),一九三七年九月十七日,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1年影印版,第43页。。影戏院也会以劳军为名义演评剧进行募捐,有时会邀请军政人物来演。
战火的到来也对武汉的教育产生了影响:开学缴费时,因担心敌机时来,学校学生极少,峙三先生也决定令其子回胡林乡间读书,等待时局稳定再回武汉就读。而且因为时局不靖,学校录取学生名额有限,“考试学生犹五六百人,仅考五十名之正”,峙三先生因而感叹“取学生何时能谈到教育普及耶”。
战局的不稳定,国难当前,也对当时民间的一些习俗产生了重大影响。农历七月十五为中元节,从前祀祖例在七月十二或者十四日,按武昌县城风俗,祀祖必须过七月初十,在七月初十之前祭祀者,表明其家刚刚死了人。①《辛亥革命史丛刊》第10辑,湖北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48页。1937年的时候,峙三先生还是在七月十二日回胡林祭祖的,但是到了1938年,因时局的影响,该年祭祖提前了十日。②《朱峙三日记》第十一册(戊寅日记下册),一九三八年七月初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1年影印版,第202~203页。通过与去年以及以往的风俗进行对照,可见战事对当时当地的民俗活动产生了非常大的影响。峙三先生儿子客死他乡时,因患空袭,入殓开路安葬等事均不能择时日(中国人自古以来就注重择选日子办理红白喜事),一切从简,草草毕事。而中秋佳节赠节礼的行动,也“彼此都因了国难,互相免除了”③本报消息:《汉口的景象》,《大公报(汉口版)》,1937年9月20日第4版。。突如其来的战争打乱了民众旧日的生活节奏和风俗习惯,而颠沛的生活也使得民众不能像往常一样遵守礼俗。至于过年,本是一件令人非常开心的节日,但是国难未已,人们更是没有心情好好过年。当然也有例外的,因为国人对于清明节扫墓颇重视,数千年之礼教,即使战火马上燃烧到鄂东,但该区百姓仍然回乡祭祖,峙三先生搭乘轮船回乡时,即遇到大量回乡祭祖者。
一种观念认为,如果不是不合乎情理的,如果其发生是出于对不知道的某种东西的恐惧、或者出于无知,它就会被称作“迷信”。从骨子里说,当人们说迷信时,它已经暗指了某种对不可见的未知的东西的信念。①舒晓炜:《什么是迷信》,《世界宗教文化》2003年第1期,第24~25页。这里所讲的迷信主要是指当时的民众对于战局的无法估计而采取的一些活动,主要是“看光”、请乩仙、卜牙牌等。
看光,大致是看人体场(气场、磁场),就是以此来判断身体健康情况或者运势,我国道教和佛教皆有“看光”的说法。峙三先生的朋友李佛波就是一位道家。日记里记载了峙三先生领李佛波到方公馆替小孩子施术进神“看光”,小孩多云时时闪光,无结果。第二日方太太带小孩来再看光,结果又不见,最后以画符了事。此处看光应该是用来判断小孩身体状况好坏与否。但峙三先生后来又记载了自己“晚间虔诚近神请光,嘱儿看光,问南京失后,武汉亦失否,则现光,不要紧”②《朱峙三日记》第十一册(丁丑日记下册),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十二日,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1年影印版,第70页。的情形。峙三先生以封建迷信的方法来预测国家运势,方法虽不可取,但亦可从侧面看出其爱国之心的强烈。
牙牌,是汉族民间的一种杂卜,以牙牌为占具,用牌32张,仿《灵棋经》之数而成125卦。其求卦的歌诀云:“全副牙牌一字排,中间看有几多开。连排三次分明记,上下中平内取裁。”其开数的计法与占法是:“不同(六开)、五于(五开)、合巧(四开)、分相(三开)、马军(三开)、对子(三开)、幺二三(三开)、二三靠(三开)、正快(一开);十二开以上为上上,十开十一开为上中,八开九开为中平,五开至七开为中下,一开至四开为下下。如遇一开俱无,则须虔诚祷告再占。”峙三先生于嘱儿看光当日,即又卜牙牌数课,得上中、上上、下下,词句均好,他便觉得“似武汉真不要紧耶”③《朱峙三日记》第十一册(丁丑日记下册),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十二日,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1年影印版,第70页。。以此种迷信的方法求得心理平安。后又于武汉会战后卜牙牌,问三事:一为武昌市果何如,能守否;二卜移汉口住可否;三问回胡林乡间为否。并将三卜词记下,证将来可也。①《朱峙三日记》第十一册(戊寅日记下册),一九三八年六月十七日,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1年影印版,第182~183页。
请乩仙。乩仙指扶乩时请托的神灵。扶乩为一种传统占卜方式,明清以来被不少宗教团体采用,1922年成立的道院,其主要宗教活动即为扶乩。②陈明华:《扶乩的制度化与民国新兴宗教的成长——以世界红卍字会道院为例(1921—1932)》,《历史研究》2009年第6期,第63~78页。在扶乩中,需要有人扮演被神明附身的角色,这种人被称为鸾生或乩身。神明会附身在鸾生身上,写出一些字迹,以传达神明的想法。信徒通过这种方式,与神灵沟通,以了解神灵的意思。“族间请乩仙,述黄鄂及胡林均无危险,但诗句太劣。”③《朱峙三日记》第十一册(丁丑日记下册),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三十日,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1年影印版,第76页。这句可看出先生宗族通过请乩仙来预测本地是否会遭战乱的危险。
日记中还记录了先生在祠堂问战事,得“永订和谐、不动兵”之句,当然先生认为这是“似是而非”,并不完全相信。当面临空袭时,为求免难抑或以求心安,先生和家人在小房中躲避时,不时念观音大士号。④《朱峙三日记》第十一册(戊寅日记下册),一九三八年六月十三日,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1年影印版,第180页。
有受苦的命的悲观消极心理融入人们日常生活细节之中时,个人的力量被认为萎缩,生活的前景完全交诸命运之神。当遇到逆境坎坷时,人们便习惯求神祈福、占卜相命,表现出非理性的盲目迷信心理,以求得心灵的慰藉。⑤胡俊修、黄璇:《动荡时代的心灵——民国中后期(1927—1949)武汉大众心态初探》,《江汉大学学报》2008年第2期,第19~24页。峙三先生可谓当时当地社会的精英,受过很高程度的教育,但仍旧相信甚至寻求迷信来预测战争是否会危及武汉及黄鄂等地,可见当时社会普通民众听信迷信的现象应该是非常普遍的。
除了参加以上几种迷信活动外,峙三先生还多次以天气好坏与时局好坏、国运好坏挂钩,认为天气一反常态,似为亡国之象征;⑥《朱峙三日记》第十一册(丁丑日记下册),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十二日,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1年影印版,第70页。天气变更,气候不一,则认为“颇似国事与人心也”①《朱峙三日记》第十一册(戊寅日记下册),一九三八年三月二十三日,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1年影印版,第135页。。又以入秋连雨十七日,为民国以来未见之事,发出倭寇入侵,此现象真天变的感叹。②《朱峙三日记》第十一册(戊寅日记下册),一九三八年八月初四,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1年影印版,第237页。如此将天气与国运作对比,实则迷信心理之严重,也从另一方面看出峙三先生对战事的失望。
国难当头,人民饱受天灾与人祸之苦,此时的政府官员不作为,做出误民误国之事。峙三先生对于这种政府官员误事的行为也多次表现出无可奈何之意。敌机第一次来武汉时,武汉秩序大乱,此时的政府高官们不但没有出面稳定局势,反而都未到省政府上班:所谓代主席卢铸,各厅长如孟、席、彭等均未到省政府也。③《朱峙三日记》第十一册(丁丑日记下册),一九三七年七月十四日,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1年影印版,第10~11页。后又有敌机来袭武汉时,尹县长惶惶无主,夜间打钟之人早已逃出城外,将百姓置于危险之地,峙三先生直呼“如此做官,真害百姓也”。再之后又有鄂城飞机过后五六分钟方打警报的现象,该事件严重的话可能会导致贻误军机的后果。尤其是唐生智曾发告中国民众书,誓与南京共存亡,结果南京失守,却不知唐本人尚在何处,而峙三先生也早已看出唐等“党国”要人说话多有不可信者。④《朱峙三日记》第十一册(丁丑日记下册),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初五,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1年影印版,第67页。另外,他也看到了中央党部和个别官署穷极华丽的建造办公楼,“闻建筑费有至百余万者,大厦千间,夜眠七人,古人以此为话病,而吾国要人以为非如此不壮观,非如此不足以自身之享受,乃旋踵敌机轰炸损失之数不可计也,为欢几何噫。其建筑费孰非吾民之脂膏血汗耶?”①《朱峙三日记》第十一册(戊寅日记下册),一九三八年五月初八,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1年影印版,第162~163页。“平时务奢华,南京建筑,每一官厅,动辄百万,每一马路动辄数百万”②《朱峙三日记》第十一册(戊寅日记下册),一九三八年五月十九日,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1年影印版,第167页。,如果当初拿这些建筑费来购买新式武器、飞机、练新式军队,则中国不至于这么弱。地方官员和报纸对于百姓遭空袭所致遇难受伤之人数往往以多报少,军人学生伤亡人数则不报,欺上瞒下,峙三先生对此反问道这是爱国吗?日记中批评政府官员的不作为的记载颇多,但是这不能说明政府官员完全不干正事,弃民众于水火之中而不顾。李修鲁在回忆中提到当时政府专门印发防空知识的小册子、进行空袭警报演习、进行灯火管制演习、在三镇设高炮阵地等措施,③李修鲁:《抗战初期的武汉防控与日机空袭》,《武汉文史资料》1995年第4期,第147~150页。在一定程度上说明当时的政府官员多少还是办了实事的。此外,湖北省政府还下令公务员请假超过三天即停职处理。④本报消息:《公务员请假逾三日者停职》,《大公报(汉口版)》,1937年9月25日第4版。
军队给峙三先生的印象,一是作战不力,二是经常扰民。当然,先生的心态亦随战况好坏而变化,战事对我国有利时,则可喜、甚慰,而战事不佳,丢失国土时,则感叹我国兵额居世界头等,兵费皆取自人民,军队战斗力却如此之低。他也早已料到中国军队不能作战,为他们可耻,如黄达云升任军长后两次败绩,新式武器遗弃者无存,峙三先生以讽刺的口吻说,“此委员长平昔所信任之军长也”。其认为我国军队作战不力的原因在于器械旧、纪律太差、平时无备、骄奢淫逸而不从练兵入手,加上这些溃退下来的伤兵却经常滋事害民众,失去了民心,导致今日受人侮辱之教训。对此峙三先生表示极为可虑,极为可悲。日记中也记载了多起伤兵闹事的情况:“十时起,闻枪声不断。午后,方知为伤兵闹事,颇凶。吾国兵队不能在前方努力作战,装伤以后,专在后方捣乱,殊为可恨。养兵如此,尚何能抗战耶”①《朱峙三日记》第十一册(丁丑日记下册),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初八,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1年影印版,第68~69页。;“午后闻黄石港有溃兵来,晚八时特别戒严后,门外城上时闻枪声,夜寝不安”②《朱峙三日记》第十一册(丁丑日记下册),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初八,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1年影印版,第81页。。而军队驻扎也多借民居或庙宇,严重影响了当地人的生活,先生位于胡林乡间的家即被驻军征为住处,结果他只好借宿于他人家中。显然,先生对伤兵滋事扰民表示愤愤不满。
战争给湖北社会和城市带来了灾难。1937年,全面抗战伊始,湖北民众还只是在心理上产生了点变化,生活方面所受到的影响还十分有限。1937年八一三事变后,敌机开始对湖北地区侦查轰炸。武汉会战开始以后,华中战场形势进一步恶化,湖北民众的生活也因此发生了巨大改变,武汉市民开始向乡下老家或者向鄂西迁居,以躲避战火;武汉商业也受到战火影响,战争破坏了商业市场,但也为某些商家提供了新的商业机会;百姓的节日习俗以及教育事业因战争也发生变化。
武汉沦陷前的几个月,是中国抗战最艰难,前途最不明朗的时期。以朱峙三为代表的社会精英群体,时刻担忧着国家命运与百姓安危,他们深刻认识到政府官僚的不作为与军队作战不力之间的关系,在乱世的焦灼与流离背后,对抗战的最终必胜和民族终会复兴抱有最坚定的信念。武汉沦陷,是城市之殇,也是中日战争转向战略相峙之始。也正是民众不屈的信念,燃起了中国抗战胜利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