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双春口述 王其康 毛信军整理
滑稽戏在上海曾辉煌一时,但如今人们觉得滑稽戏的“笑”料不足,从而导致人们进剧场看滑稽戏的动力大大减退。如何使滑稽戏笑?“双字辈”著名滑稽表演艺术家童双春先生(83岁)最近就自己六十余年的滑稽艺术生涯谈了对滑稽戏的笑的看法。
电影《李双双》的导演鲁韧说过,滑稽戏要在真实基础上滑稽,脱离了真实就谈不上滑稽,夸张到最后就没有边界了。我感觉,这个问题是带有学术研究探讨性质的。以前我比较喜欢记笔记,我带着这个问题客观地回味了一下过去所记录的东西。
首先我想说笑是一种艺术特色——是手段,不是目的。我们是要达到教育人民、团结人民,讽刺敌人、打击敌人这样一个目的。滑稽戏的特色是什么?我觉得滑稽戏的艺术特色就是笑,离开笑就不是滑稽戏了。我们不能和京剧的唱功、做功作比较,也不能与戏曲比唱腔优美,我们的艺术特色就是走进剧场让观众捧腹大笑。1979年,那时候剧团还叫“上海曲艺剧团”呢,我们带着新编写的原创剧目、滑稽戏《出色的答案》赴京参加国庆30周年献礼演出。文化部领导曾对我们提出,认为我们这个剧团名称不对,“曲艺”是个大概念,相声、大鼓、评弹、山东快书等都叫曲艺,滑稽是个剧种,是笑的艺术,观众来看滑稽戏都是为笑而来,应该还是叫滑稽剧团。
我小时候是一位京剧票房拉京胡的邻居教我学唱京剧的,自己也喜欢唱京戏,大热天穿着袍子开着钮扣,学着侠胆义士在弄堂里跑来跑去地唱。我九岁的时候就能唱十几段京戏,诸如《借东风》《四郎探母》《捉放曹》《乌盆计》等都会唱几段。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去看滑稽戏,看了《三飞闹红宝》,这三飞是朱翔飞、唐笑飞、包一飞,当时是比较有名的演员。我现在还记得,当时跑进去看的时候就只知道哈哈大笑,觉得非常有趣,于是就喜欢看滑稽戏了。后来我家里有了一台收音机,就经常收听滑稽戏,特别是姚慕双、周柏春的节目,真的可以说是爱不释手。欣赏他们的多才多艺,节目丰富,各方面表演都有,觉得他们的节目幽默风趣,就这样仰慕他们成为了自己心中的偶像。1949年底辍学后,我在电台里听到杨笑峰(滑稽戏演员,艺峰滑稽剧团创办人之一、团长)在招收滑稽演员培训班,我便去考了这个培训班。进去后做群众演员,这时一批老演员都还在,像陆希希、陆奇奇、胡琪琪、丁怪怪、鲍乐乐等,我都和他们同过台。当然那时我只是一个群众演员。从这时起我便爱上了滑稽戏。
有一次,杨笑峰演出时生意不太好,就邀请姚慕双、周柏春两位加盟,姚周一加盟,生意非常红火,剧场里天天客满,观众对姚周的演出十分欣赏。有一天,一位演员误场没来,舞台值日让我去顶替,因为我经常看演戏,就这样顶了下来,顺利地演完了。姚周两位老师看着挺高兴的,觉得我这个孩子挺聪明的,就收我做过堂学生,我就是这个时候拜姚周两位为师的,成为了双字辈的一员。我从1950年开始踏上滑稽舞台,到现在已有60多年的舞台经验了,从实践中体会到滑稽演员非常不容易。虽然滑稽演员基本功的要求并不是很高,但它要求的知识面比较广,滑稽戏的吸收能力比其他任何一个剧种都要广泛。任何艺术形式都可以转变为自己的东西,只要能够融合进去,在滑稽演员身上往往能够看到多方面的艺术才能,有的会魔术、有的会唱京剧等,都是通过自身的吸收能力融合到自己的艺术中去。周老师在临终时也说,他唱了一辈子的戏,感到最难唱的还是滑稽戏,并不是滑稽戏要求功底怎么深,而是觉得表演方面确实比较难,过了,说你庸俗;不到位、不噱,说你像演话剧。真正说得上好的滑稽戏也不是很多,应该说是屈指可数。但笑又是人民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人们在生活和生产中都需要笑,笑是一种润滑剂,离开了笑生活就没有乐趣了。这是滑稽戏得天独厚的地方,因此受到观众的喜爱。
要达到笑的要求非常难,我觉得作为演员要有敏锐的观察力、风趣幽默的语言、灵活的形体、文艺的素养。最近,我看了电视里成语大赛的节目,觉得非常好,如果能够把知识性、艺术性、趣味性等反映到滑稽戏中来,那我们滑稽戏就竖大拇指了。可是我们没有这么好的文化修养和文学题材。以前我们老一辈滑稽演员是比较有文化底蕴的,姚慕双、周柏春两位老师是滑稽界文学水平比较高的,能够说一口流利的英语,所以能够红遍半个上海滩。我觉得作为一名滑稽演员需要有深厚的文化底蕴、幽默的语言才能和强烈的节奏感。节奏感对曲艺演员来说是必不可少的,而在现在的青年演员身上,这种节奏感不是特别强烈。我感到作为滑稽演员的才能应该是多方面的。比如说王无能,方言好,还能讲英语,又会各种戏曲,唱得好也讲得好,所以能够跳出来组成一个团体,形成一个剧种。以前滑稽戏带队的人员都是能演独角戏的男演员,女演员比较少,因为女演员在表演时有些局限性。要滑稽笑,首先本子要有笑料。谈到滑稽的笑,笑是表演的手段,要产生笑首先要本子能够让人笑,譬如传统喜剧《王老虎抢亲》,其本身可笑。类似于这种故事的情节本身就很可笑,有喜剧因素、成份和情节,离开了这些本子都不可笑,自己没有理解故事,怎么让人笑?所以首先要本子可笑。其次要有喜剧的情节。为什么说以前好的滑稽戏都有笑的段子,如《七十二家房客》主要靠小皮匠、拔牙医生、调查户口等,去掉这些情节就没有这么精彩动人了。《三毛学生意》靠三点:瞎子店、学剃头、学骗术,有这些滑稽的元素在里面,演员演技稍微差一点还是滑稽的。所以我说情节要吸引人,拿我们现在好的滑稽戏来说,成功的都是有喜剧的情节,如《满园春色》里姚老师和吴双艺学做服务员、同行刁难等情节。再者就是滑稽的语言。为什么说以前的滑稽演员有本事呢,程笑亭表演的是冷面滑稽,他演戏时白板脸不化妆,一只脸总是白的,没有红的。他这本戏是这个脸,下本戏还是这个脸。裴杨华演《小山东到上海》,他是剧中的一个巡长,是普通警长。他出来时穿着警察的服装,脸是白板脸,指挥刀拖在地上,一根链条特别长,拖啊拖地来到台中央一立,很独特。他自己始终不笑,专门盯住你引你笑。连当时的话剧皇帝石挥、陈述和程之等知名的话剧、电影演员都被吸引到剧场看过他的表演。以前演戏是没有剧本的,老演员演的戏里有一套套的套路,所以老演员到了台上都能发挥。所以我觉得那时候的滑稽演员表演才能高超,滑稽的特色很强,语言风趣幽默。到目前为止,滑稽界没有一档演员的表演能够超过他们。很多演员想要接近他们,包括他的学生,包括话剧演员,我说句夸张点的话就是,目前能够接近他们的也很难很难。著名戏剧电影艺术家黄佐临先生看了《三毛学生意》剃头后说过,如果把剃头这一段拿到法国去演出,同样可以得奖。所以,现在我们滑稽演员本身的才能比较欠缺,包括我在内突出个性的东西比较少。
我再说《三毛学生意》,为什么是经典?演员对人物理解和表演都到位了,百看不厌。你看了这一段理发师剃头后对这个理发师并不是十分的恨。因为他也是一名底层人物,别看他对学生挺凶的,但他的内心还是希望学生能够早点学好本事,能够学出本事自力更生。我反思为什么当时的滑稽戏好看,因为滑稽戏从业人员非常好,都是文明戏演员中的一些好演员,把戏托住了。像刘侠声、文彬彬都当过配角,那时他们都是二线演员。我们那时的好多优秀滑稽演员都是从文明戏里出来的,滑稽戏好多都是对文明戏里好的喜剧进行加工提炼产生的。现在滑稽戏演员的才能欠缺,很多滑稽的艺术手段用得不贴切,有些人没有把好的艺术手段用在滑稽戏上。所以,演员一定要刻苦钻研,冷板凳至少要坐10年。
滑稽戏的笑需要观众共同配合,如果观众牙钳引开来笑了,后面的戏就好唱了。所以,滑稽戏开场一档责任相当重,要和观众打成一片,还要把观众的牙钳引开,如观众对开场戏就没兴趣,那后面可能就没兴趣了。滑稽戏要吸引观众与你配合,台上台下互动,当然还得有生动、灵活、风趣的语言,比如《男保姆》中有一句话,王蓓从法国回来,到了上海觉得上海这地方真好,上海的空气真新鲜,我在边上说了句“新鲜、新鲜,上海的空气都是当天的”,这句话引起了一片笑声。这种语言不太一般,比较突出,这属于语言的幽默。还有一种是心不在焉地回答,比如说《出色的答案》里,儿子一直在研究OAB,心不在焉,妈妈要出去了,看到儿子之后叮嘱说“待会把牛奶喝掉,钥匙挂在头颈里,听见了没有?”儿子说:“听见了”,妈妈:“听见了,听见了,马上又要忘记了,你到是讲讲看”,儿子:“晓得了晓得了,你叫我钥匙吃掉,牛奶瓶挂在头颈里”,全都反过来了,引起了观众大笑,这是符合人物特点的。我们有时在表达的形式上也可以深化一下,可以进行一些改变。有些老演员就是有本事,他可以再创作。像《满园春色》中朱翔飞演的胖师傅在厨房烧菜的这一段,是剧本里没有的,都是即兴表演,都是在排练的时候自己隔夜动了脑筋想出来的。
滑稽戏演得好坏与滑稽演员本身的天分,以及在生活中广泛吸取养料的能力有关系。像周柏春老师到这么多地方去,能够写出《普通话与方言》,他的吸收能力比我们强。他眼睛向下,虚怀若谷,同样在生活中为什么他能吸收,我们却无动于衷?这就是本事。他能够洞察生活,有吸收能力、反应能力,演员的事业心、敬业心都溶化在一起。我觉得一个好的演员应该有强烈的事业心,有高度的责任心和敬业精神,他才能够投入进去,才能对滑稽戏奉献出自己的毕生精力。
真正的滑稽演员,对自己的要求很高。为什么我们看到卓别林能够这样好笑,艺术大师,称“影圣”一点不为过。谁能超过他?论喜剧演员真的是家喻户晓,卓别林本子一放别人都笑了,他有这个能力,没有话、没有语言,靠动作,所以说还有个就是动作滑稽,动作中产生滑稽。文彬彬也是这方面的能人,我看过他演的双簧。动作上产生滑稽、语言上产生滑稽、形体上产生滑稽。滑稽戏的笑从本子到演出需要这些元素。像文彬彬做三毛的形体滑稽,很好笑。老滑稽演员能够挑大梁,观众喜爱不是无缘无故的。人物要有喜剧成份,人物还要有可喜性。比如《王老虎抢亲》里的周文宾,一定要把男扮女装的周文宾放在王月英的房间里面,要是放在王老虎的房间里面就穿帮了,没什么可笑的,所以必须在一定的环境情景中有可喜性。
有两位著名专家曾说,滑稽戏离开真实和生活就谈不上滑稽戏。我觉得要在真实的基础上产生笑料,凡是夸张的东西夸张过度,反而不可笑,因为观众也是带着放大的眼镜来看的。比如说你表演夸张一倍,你所有的东西都要夸张一倍。要不然观众的眼光放大一倍了,你没有放大,他觉得不可笑。所以我觉得夸张的手法用到真实的滑稽戏中没怎么成功过,我们几部成功的戏都是真实可信的,都是符合生活、人物和当时的时代背景。举个《三毛学生意》的例子,刘侠声和文彬彬演的理发师和三毛,当时这两个人物在生活中都可以找出原型。拿独脚戏来说,周柏春的《普通话与方言》,淴浴是从生活中来的。当时汉口话的“吃药”叫“淴浴”,和淴浴是同音搞成了误会,这是从生活中产生的笑料。比如说打电话,西安人1念妖,7念怪,8念挖,0念洞,1780电话号叫做“妖怪挖洞”,你不到西安去不知道西安话是这样说的,你也无法想象出来,这些是从生活中产生的笑料。又比如《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创作时我是根据《解放日报》一篇豆腐干大小的文章而来,只有几百字,歌颂一名先进教师怎样教育学生,我觉得这个题材非常好。当时我们团部边上有一所小学,我开了介绍信去长白山路小学采访,通过与老师交流,听取了如何教书育人,如何通过歌曲来启发学生、教育学生,回到家里当天晚上就把这个本子写好了。这时我深刻体会到没有这种生活基础,没有老师的介绍,就没有这样一个构思,有了这样的构思再丰富一下,整个作品就完成了,而且还很有喜剧性。创作源于生活,我是深有体会的。还有绕口令《玲珑塔》,是我去农村和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一年,住在猪圈边上,和他们一起生活,有了这些感受脑子里的积累就反映出来了,作品也就很好地完成了。
姚周两位带领蜜蜂剧团十年时间跳了一级,从民间剧团进入到国家剧团,这是他们俩所作的贡献。他们在自己年轻时就想到要培养青年,自己只有30多岁时就想着要提拔青年,我觉得这是很可贵的。当时大家演出是幕表制的,周老师提出要搞剧本制,要有三编二导,有远见卓识,周老师为滑稽剧团作出了不少的贡献。朱翔飞老先生为滑稽剧团创造了很多鲜明的形象,《不夜的村庄》里的老农民,《满园春色》里的老胖师傅,《纸船明烛照天烧》里的艾森豪威尔,都是出一个人物像一个人物的。上台前朱翔飞老先生总是劝说青年演员,候场时不要多讲话,要培养一下自己的情绪。有时候有些演员在后台噱头乱出,笑话乱讲,匆匆忙忙上台,结果脑子一片空白。所以我演戏也像朱翔飞老先生一样,演出时在后台不多讲话,一方面看先上台的人在台上的表演,哪些方面表演是与自己重复的要及时去掉,以免上台时重复炒冷饭;另一方面看他们的表演形式和我有否类同的,有类同的要及时更换。如果噱头类同,表演形式类同,观众会厌倦的。我是非常崇敬朱翔飞、周柏春两位前辈的。
很多作品的表现来源于生活,比如,姚老师《满圆春色》里的服务员,他的动作就是来源于生活之中。他看见过以前堂倌在饭店里一只手拿菜的样子,他自己在拿菜的时候再模仿学习一下,一走就和其他服务员不一样,一看就是老堂倌,这是他从生活中提炼出来的。滑稽演员要有敏锐的眼光,要善于向生活学习,有生活来源的东西实在太多。《出色的答案》也是从生活中来的。反映生物研究所知识分子研究血型的事情。打破了以往滑稽戏以反映小市民为主的表演风格。笑料的产生和制作都与以往不一样了。《性命交关》也是来自于华山医院的生活。因为滑稽戏都是反映现实的,所以必须要善于观察生活。
从编剧来说,我很怀念周正行和王辉荃两人,王辉荃是我从小一手带大的,他在学馆里和我一起学,我看着他长大,他和我感情很好,他的逝世我很伤心。现在回想一下,重建上海滑稽剧团后这两个人对滑稽戏贡献特别大,王辉荃为滑稽写了不少好戏,《路灯下的宝贝》《阿混新传》《啥人嫁拨伊》《一二三开步走》都获奖了。周正行富有时代气息,有生活底蕴,她写的人物、情节,布局严谨,合理可信。很少有哪位编剧能写得出像她这样多这样好的本子。我们现在有质量的本子都是她写的,如《满园春色》《大鱼吃小鱼》《不夜的村庄》《一千零一天》《不称心的爱人》《纸船明烛照天烧》《满园春色关不住》《出色的答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