鄞阁

2017-01-27 06:31:21文丨晗之
中学生百科·大语文 2017年6期
关键词:苏杭四明严嵩

文丨晗之

鄞阁

文丨晗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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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钦想在老宅子旁盖一座阁楼。

这个想法,也不是突然蹦出来的。早在五六年前,范钦就考虑过在四明老家的宅子里多盖一座楼,一方面可以给他的藏书挪挪地方,活动活动,另一方面多一个亲朋诗友一起活动的地方,亦不乐哉?不过彼时范钦正在守孝丁忧,加上那年腊月关中又有大地震,就连三千里之外的鄞县也有震感,当时不兴什么“多难兴邦”,不好动土来支援祖国建设,于情于理,都不适合大兴土木。

再按情理来说,其实现在也不是建阁楼的时候,去年嘉靖三十九年的十月,范钦刚到京师兵部就任兵部侍郎,连兵部大堂的情况可能都还没熟悉,就被人狠狠参了一本,回宁波戴罪了。

范钦对自己被革职的那天记得清清楚楚:卯时他和儿子范大冲一同经过东华门,目送走儿子后,刚踏入内阁的门槛,就看到了严嵩那张发皱的老皮脸。严嵩脸上布满着大大小小的老年斑,感觉每一块斑都是严阁老用脸皮挤死落脚的苍蝇留下的。严嵩端坐在太师椅上,看了一眼范钦,也不说话,只是微笑,随后就闭目养起神来。让范钦来内阁的吕本站在严嵩旁边,仍保持着一种由右脸肌肉拉扯而产生的病理性微笑,另一位阁臣徐阶脸上没什么表情,坐在严嵩对面,旁边则站着几个官员,范钦知道他们是吏部的堂官同事。

范钦向几位阁臣一一行了礼。“尧卿,这次找你来也不为别的。”吕本先开了口,他是资历最浅的阁臣,必然由他先说话。吕本眼神示意吏部堂官,堂官从旁边的票拟架上取下一本奏章,范钦很清楚,那是御史的弹章,只有御史的弹章才用这种青绿的封皮。堂官把奏章呈给了严嵩,严嵩打开看了两眼,放在了一边。

吕本叹了口气,命令道:“宣旨吧。”

堂官拿出袖中的圣旨:“兵部右侍郎范钦听旨。”范钦闻声跪下,“终究是来了。”范钦心里想。吏部堂官声音响彻了内阁阁房:“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闻南京道御史王宗徐上书,言兵部侍郎范钦抚南赣时,黩货纵贼,贻患地方,吏部复言钦罪重当行勘,朕亦然之,着令钦回籍听勘,不得有误。钦此……’”

范钦回到鄞县后,晚上做梦时常回想到这一段,尤其让他觉得好气和好笑的是严嵩的反应。当时严嵩看范钦接了旨后,颤颤巍巍起了身,来到范钦身边,安慰道:“尧卿,我们也向皇上进谏了,必然是什么地方搞错了,先委屈你一阵,等查明真相了,必然为你平反,官复原职。”严嵩情真意切,亲启老迈之身,还不时挤出两滴泪水,让人动容,若不是知道这背后的黑手就是面前这位行动迟缓的老人,范钦恐怕真会大受感动。旁边的徐阶则看着范钦,说不好是可怜还是什么表情。

官场是非争斗,可比修罗之场,范钦想起罗汝芳教他的“赤子良心”四字,觉得自己问心无愧,对这事也接受了七八分了。如今,范钦算是个戴罪之身,回到四明听候朝廷的发落,可是上头好像忘了这件事,对范钦也一直没有一个详细的处置,事情就这么吊着了。范钦是想动个土,可是担着罪名建楼阁,要是传到了朝廷里,估计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不过,这个倒不是范钦头疼的地方,范钦知道现在清流和严党的斗争越来越激烈了,自己也没有附党,就算在家里建个楼也不是什么大事,估计都没有人关心。让范钦伤脑筋的,主要是兜里没钱。

范钦不是什么贪官污吏,不然御史的弹章上肯定要加上范钦的经济问题,而不是什么明显没事找事的“黩货纵贼,贻患地方”的罪名。但范钦两袖也不全是清风,毕竟建朝都快两百年了,通货都膨胀了几十倍,大明的官员还是按照洪武年间的经济水平来领取俸禄,若真靠官俸养家,范家几十口人都得饿死。好在自家在四明有几十亩田,平日在地方任官,三节两寿总有人来敬送贺礼,范钦对数目不大的敬奉照收不误,不过也时常回礼。出行、交友、应酬、游玩都得花钱,而且加上范钦有收藏书的嗜好,书可是贵重品,一套书值一两纹银,遇到珍藏的宋刻本,更是价格不菲,范钦不是很注重收藏珍品善本,倒收藏了不少当时的法制、武备、地方志,即便如此,范家积蓄也不是很多。再加上范钦并不是按正常程序退休致仕,而是“回籍听勘”,享受不了退休官员能拿到的免税和免徭役的补贴——这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于是范钦一面积极上书辩解自己的冤情,一面也是积极开源节流,想攒出一笔建筑费来。可上书总是石沉大海,节流也节不出几个钱来。动手修阁子的事便遥遥无期地搁置了。

而且前些日子,有一件事也触动了范钦,让他自觉有了建楼的义务。那正是春季天朗气清的好日子,范钦约着同乡张时彻、屠大山一同游玩鄞县城南的天封寺。张时彻和屠大山也是当地的士绅,而且和范钦遭遇相同,张时彻当时任南京兵部尚书,因为不肯和严嵩合作,被勒令回乡退休,便自号东沙先生,醉心于文坛社交。屠大山曾和范钦一样,任过兵部右侍郎,还兼任苏、松巡抚,提督军务,结果因为军事失利而被严嵩指使言官上书弹劾了,也取了个称号叫竹墟先生,寄情山水笔墨。范钦和两位来往密切,更和屠大山是儿女亲家。三人携童子共游天封寺,一方面是文人雅游,另一方面也是排解范钦这悬而未决的心情。

一路上,三人游玩极其舒畅,竹里吟诗唱和,亭台投壶饮酒,范钦几乎都忘了所有的不痛快。此时三人兴致高涨,屠大山当即提议:“今次我们游玩如此愉快,不如三人组一诗社,随后常聚唱和,亦可吸纳其他文人墨客,共赏文章乐事,如何?”张时彻和范钦皆拍手称好,张时彻道:“既成立了诗社,当取个雅名是好。”范钦马上接道:“不如叫‘东山诗社’?”屠大山问何解,范钦说:“彼时东沙兄赠我一诗,尾联‘东山正系苍生望,未许逍遥范蠡舟’,我们三人遭遇相同,时运不济,但都心系苍生,现在又纵情山水,恰恰符合这诗的意境。诗社名莫若‘东山’最妙。”张时彻笑道:“这诗我记得,不过在此处,就是范东明的妙用了。”“东山诗社,不错,不错。东沙兄文采斐然,亲家才思敏捷,好,好。”屠大山也附和道。张时彻见大家都同意,便开始规划诗社的活动:“既然取了社名,那我们便得常交流才是,不如轮流在各家聚会,先在我这里,然后是屠竹墟,接着范东明,这样循环……”张时彻还没说完,便留意到范钦脸上带有一点难色,张时彻问:“东明兄有意见?”范钦知道失礼了,道了个歉,有点不好意思:“是这样,东沙兄你有月湖精舍,城东城西都有别墅,竹墟亲家也有遂初堂,城南也有土地宅院,我那小小的东明草堂,里面都堆满了书,时常聚会,可能容纳不下……范某亦想新修个楼阁,就是……”范钦说到这里有点脸红,屠大山马上接了话:“亲家有难处,开口就是,我屠某必当支援。”张时彻也向范钦承诺必当支持,两位的支持,倒让范钦更不好意思了。张时彻知道范钦难处,便说道:“东明不必烦恼,这样,我有一个法子,咱们成立诗社,同时组成一个团体,集合四明的士绅,把名号打出去,名号响了,咱们肯定有办法开源收入。”范钦再不好推辞,一口应允下来。

过了几天,张时彻就集合了四明有头有脸的士绅和商人们,摆了几桌宴席请客。等大家吃到酣畅时,张时彻登上了主席台,扬着嗓子说道:“诸位,诸位,在下张某有一事宣布。”躁动的台下渐渐平息下来,张时彻等大家注意力都到主席台了,便请上屠大山和范钦,介绍说:“这两位,大家想必都认识,两位都曾是国家栋梁之材,是我们四明的荣耀,原兵部侍郎屠竹墟先生,原兵部侍郎范东明先生,两位少司马!”众人鼓掌,张时彻接着说道:“张某不才,也曾担任兵部尚书,不佞自解兵政,东归海上,蒙大家抬爱,叫我一声张司马。我与少司马屠竹墟先生、范东明先生以诗文会友,交流甚欢,今天,我们三位在这里要成立一个诗社,叫‘东山诗社’,放情丘壑、洞视天壤,愿与四明在座有识之士交流诗词,砥砺文章,为我四明的文化事业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台下掌声不绝,给足了张时彻面子。

酒席也办了,名号也打出去了,大家都知道了由“三位司马”组成的诗社。诗社活动首先在张时彻的城东别墅茂屿草堂开了几场,当真是门庭若市,吸引了四明各类文化人以及喜欢攀附风雅的商人前来与会,主客觞咏其间,吟诗作对,好不热闹。诗社活动这么一办,就成了鄞县一大文化招牌,还得到了宁波知府的支持。如此一来,范钦想盖楼的愿望就更加强烈了。

而渐渐地,“东山诗社”的“东海三司马”的名号也传开了,不少宁波的商家都来找张时彻、屠大山和范钦,希望“东海三司马”为他们的字号和商品代言。布庄的商家推出了“司马布”“司马巾”,文具店则推出“司马笔”“司马砚”,连鱼市的商家也杜撰出了一个“宁波东山名产”:“司马鳗鱼片”“司马咸鱼干”。一时间,街市上尽是“司马”二字,外地不知道的来了鄞县,以为穿越回了东晋。张、屠、范三人也收了不少商户捐赠的“文化基金”,范钦建楼的款子日见其多了。

终于,“东海三司马”的名声突破了鄞县,传到了整个浙江省,乃至整个南直隶。江南地区的士人都知道宁波鄞县有一个由三位司马组成的东山诗社。但是,范钦建楼的顾虑也多了起来,原本只是钱财不足,现在钱充裕了不少,可自己原本是回籍听勘的,上头可能是忘了发落自己,也可能没忘,本来搞诗社活动已经声势浩大,万一自己再大张旗鼓盖高楼,扩建宅子,被好事的人捅到南京织造局,传到公公耳朵里,再到皇帝耳边就不好了。范钦一面搜集着版刻书籍,一面仍上书朝廷,申辩冤屈,仍是泥牛入海,毫无回音。

一天,有两个商户打扮的人来拜访范钦,一个自称是金陵传播社的记者,姓赵,南京人;一个自称是江南水陆运输协会的会长,姓闻,宁波人。李管家听出了闻会长的宁波口音,领着他们到了偏厅,让他们稍等片刻。范钦衣冠整齐地接待了两人,但不明白两人的来意。闻会长说:“我们和四明的商家一样,都是想请范司马为我们代言。”

范钦有些疑惑:“你们是搞水路运输的,既不是文化产品,也不是实物产品,我怎么为你们代言?”

闻会长摆摆手:“公言差矣。有赖今上圣明,现在咱们大明朝已步入商品经济时代了,水路运输自然也是一件商品。”见范钦仍是疑惑,赵记者解释道:“是这样,我们传播社和运输会想联合起来搞一个活动,叫作‘逃离宁苏杭’。大人知道,现在南京、苏州、杭州的大小公务官员们都被束缚在城里,南京有南京六部,苏杭有总督衙门,都有很多被公务压抑着的部员、胥吏,而且宁苏杭现在城里地价很贵,很多底层官员都买不起房。我们想发起一个活动,让饱受压力的大人们有一个释放的机会,随心所欲出门旅游,只要他们有想法,我们就提供适当的路费和交通工具。”

闻会长接过话头:“口号我们都想好了:‘逃离宁苏杭!’我们在驿站准备了50辆往返马车,在码头准备了30艘来回小舟,现在你也许正在部堂上、衙门里、轿子上、卧室中,两个时辰后逃离宁苏杭,让你去到一个未知但美好的地方。”

范钦想了一想,说:“是个好主意,但为什么来找我,我可跟逃离扯不上关系。”

赵记者说:“大大的有关系!您想,现在整个江南,论影响,谁能比得上咱们鄞县的东海三司马?三司马里,又有谁比得上刚刚离开京城的范少司马?我们都知道范司马是被冤枉的,但范司马离开京城的决心,正符合我们‘逃离活动’的宗旨!我们这活动,也是为君父分忧,宣扬君父的德政,排解官员们的苦闷啊。代言费用……不,文化基金费也好商量。”

范钦听了这话,知道始终还是有人支持自己的,心下一阵感动,却又担心起来:这活动搞不好就会政治化,代言可能要承担政治风险。但最近买书又花了一笔钱,代言了这个活动,说不定盖楼的钱就能全部凑齐了,而且帮朝廷宣扬了德政,说不定,能洗刷我的罪名……范钦沉默了一阵,说:“要我代言可以,但是活动名称要改一改,不能用‘逃离’,毕竟圣上治下,国安民乐,又不是逃荒,‘逃离’两字不妥……要是改成‘远走宁苏杭’,我再考虑考虑。”

赵记者和闻会长见范钦有意代言,连忙同意了范钦的提议。接着,一场声势浩大的“远走宁苏杭”的活动就开始了。南京、苏州、杭州城里各个人多的路口都贴满了活动的招贴,宁苏杭三地的邸报上也刊登了相关信息。范钦也拿到了一份样本,邸报上面是各大部门的信息,底层则是大幅的广告篇章,上面有着范钦的半身像,但虚化模糊了背景,整个人也显得很写意,旁边用大号明体字印着:“就是现在,远走宁苏杭!我们在驿站准备了50辆往返马车,在码头准备了30艘来回小舟,只要你来,就让你走。初五的午时开始倒计时,只要你在两个时辰内赶到南京、苏州、杭州三个城市驿站或码头,就能去一个未知但美好的目的地。你会问:我可以吗?——瞬间决定的事,才是真的自己。大明,值得你去探索。范司马强烈推荐!”照理说,邸报应该不会刊登这么大幅的广告,“看来这个传播社,有点背景。”范钦心里想。

整个活动引起了轩然大波,大家一看范钦都代言了这次活动,肯定错不了。初五午时,赶到三座城市驿站和码头的人络绎不绝,但参加的人有一个吊诡之处,城内的市民忙着摆摊和做生意,南京六部的公务员和省部按察使司的衙门官员虽然看着分发的邸报心潮澎湃,奈何公务繁重,忙得根本没时间去驿站和码头,并没有大规模出动。而且据赶到驿站和码头的市民们说,他们尽管很早就到了,但能够出发的都是有些关系的官户或者有些钱的大商家,自己只领了一些慰问品,比如鸡蛋、葱、咸鱼等一类的东西。而据坐上了马车和船的人称,大部分人的目的地是松江华亭,少部分人去了昆山周庄、瓜州渡头、无锡常熟等一些地方。

范钦知道活动效果不佳,就只收下了活动刚开始时闻会长付的一半订金,也不太好意思再找闻会长拿剩下的钱。而且活动口碑并不好,范钦对盖新楼阁更不抱什么希望了,准备拿手头上的钱翻新一下自家的祖居和东明草堂,接着再办诗社活动。

过了几天,范大冲带着施工队准备动工翻新居所时,赵记者和闻会长又来了,范钦见到这两人,有点不高兴,但还是接待了他们,闻会长也不含糊,直接奉上了几锭银子。范钦吃了一惊,闻会长先说道:“范司马,这是之前你我约好的文化基金,再多加50两的慰劳费。”范钦摆摆手,表示自己没能帮上什么忙,整个活动效果也不好,自己受之有愧。闻会长看看赵记者,两人笑了起来,范钦却摸不着头脑。赵记者拿出一封信,呈给范钦,笑着说:“范司马,怎么能说自己受之有愧呢?您可是居功至伟啊。”范钦接过信,打开发现,竟是徐阶徐阁老的押印,内容是感谢范钦云云。范钦一脸迷惑,赵记者说:“其实,我不是什么传播社的记者,这位也不是运输会的会长,我是华亭徐家的管家,这位则是华亭地产协会的会长。”闻会长接着说:“这次多亏了范司马,咱们四明有不少人投资了松江华亭的房产,借着这次活动,可是好好地宣传了一把,卖出不少土地。”赵管家说:“鄞县商人想了这么个活动,给宁苏杭的大官人和大商人们展示了华亭的风土,华亭县里本来闲置的房子一下就卖出去不少,给商户和官户们当了别墅,我们徐家也赚了不少钱。这不,徐阁老亲自托我来感谢范司马,照顾了徐家的子孙。这都多亏了范司马肯帮忙啊!”闻会长说:“这一下子大力拉动了华亭县的经济,官府置业税款也收了不少,松江府都得来感谢您呢!”

范钦没想到自己的无心之举背后竟有这么大的牵扯,而且徐阁老近来是圣上面前的红人,颇有取代严嵩的趋势……范钦究竟是个俗人,手捧着徐阁老的感谢信,已经开始喜不自胜了。范大冲领着施工队正在楼前待命,大冲上前询问范钦:“父亲,翻新计划咱们从哪开始?”范钦正在兴头上,朝着施工队大手一挥,说:“不翻新了,家里右边新辟一块地,修新阁子!”

于是,十洲阁就在吵吵闹闹声中开始兴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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