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冷莹
顺流而下的人生和逆流而上的心
文◎冷莹
她被装在他给她编织的玻璃罩里,像一朵日渐干涸的永生花。麻木前行是不甘,全盘推翻是不舍。
有整整八年的时间,她一直在希冀同他的离婚。希冀,然后总是欠缺临门一脚的勇气。
她就是这样一个不果决的人,一点背叛就会让她的心冷如冰,一点点温柔就又让她冰冻的心回春。就像当初她嫁给他,她深知他在男女关系上的品性,她犹豫、纠结,最后还是抵不过他求婚那一刻的浪漫温情。
对她这样杀伐不果的人来说总是这样:一开始放弃总是不甘心的,那么就一直要等,等到亲眼看着生活像一把钝刀,一刀一刀,钝血滞肉,割杀得两人气血全无。
现在这个与她再没有法律关系的人躺在她面前,他用悄无声息的永恒告知她,他从今往后真的要从她的人生全部退场了。一直以来襟固她的玻璃茧破了,是飞翔是坠落全由她选择了。
她的包里有两张飞往新加坡的机票,明天她和儿子就要走了,那边的小学要开学了。把年幼的儿子送去新加坡上小学把她送去陪读,都是他的主意。
她一直都不喜欢拿主意,最擅长的就是点头说好。就像八年前他向她求婚,在漫天他朋友扬的人造雪花里,她看着他的脸,恍若看见了自己的一生一世,她笑着低下下颌,说:“好。”
就在那一声好里,她的小半生就过去了。
他们尚恋爱的时候,他就有些花心,手机上与不同女人暧昧的对话被她发现好几次。他们争吵又和好,终于还是携了手,齐案盼白头。
婚后他还是本性难改。后来做生意赚了些钱,他出手又大方,他身边各色女人更是前赴后继,她陆续都有耳闻。
他处处留情,对她和孩子却还是温柔掏心的。从她怀孕时他开始亲自给她倒水洗脚,这个习惯直到她生完孩子以后他也一直延续着没有停。他在家里对着她和儿子时的宠溺表情,有时会让她疑心他的诸多红颜只是她的一场纷乱噩梦。
他在外面再如何,底线是一定会回家过夜。那些年她痛苦过,也焦灼过,每每入夜时常通宵难眠,她想象着躺在身边的这个男人,白天不知道又去过哪里,游荡过谁的床,心就疼得蜷成一只虾球。
她从刚结婚的那年就想过离婚。这些年她提过很多次离婚,他都不同意。
每次她提出离婚之后,他都会收敛一阵儿,仿佛醍醐灌顶般,每天按时回家陪着她和儿子,望向他们的眼神有如珍宝,举止也更加体贴温柔。等那种害怕失去的心一松懈,他又复了旧。
她有时觉得,他对她的温柔一丝一缕都来自他的残酷。而她偏偏是那站在他残酷的温柔面前丢枪弃械城池尽失的人。
她有时也想,她会不会
就这样度过她的一生。她被装在他给她编织的玻璃罩里,像一朵日渐干涸的永生花。麻木前行是不甘,全盘推翻是不舍。
她觉得自己是吃了生来性格模糊不果决的苦。可这是她的天性,她也没办法克服。
一颗心沉在湖底
她能为他隐忍到什么地步?她一开始自己也不知道。
直到有一天,她在开车去麦德龙买菜的路上因为堵车停顿,就那两三分钟的时间就看见他搂着一个年轻女孩的肩从路边的商场走出来。女孩笑靥盈盈,手里拎着一只装在购物袋里的古琦新包。路通了,她踩油门的脚都有点抖。她一面开车一面暗暗对自己说:“毕竟他也不是傻子,知道人家爱的不会是他,而是他为她掏的钱刷的卡。”她的车压了线,旁边车道的车一边大按喇叭一边探头看她,诧异地看见这女司机脸上的泪水横七竖八淌了一脸。
那天她去麦德龙照旧买了一袋新鲜罗勒,他和儿子都最爱吃罗勒烧茄子。晚上他又是临睡才回来,打开冰箱拿牛奶时看见吃剩的罗勒茄子,伸手就捻起一撮往嘴里塞。他一边吃,一边走回房间对她说:“媳妇儿,今天去麦德龙啦?有罗勒烧茄子吃怎么不打电话给我,早知道我就回来吃晚饭了。”她把半边脸埋在枕头里不语。
他关灯睡下后,她问他:“你是不是傻子?”他没听清楚,问了声啥。她说:“你不是傻子,我才是。”他假装生气掐她脸逗她:“你居然敢说我媳妇儿是傻子?你有胆给我再说一次。看我不好好收拾你。”
她当然没心情同他打闹。却也没了力气同他愤怒,一颗心哀哀地,早已沉在了湖底。她看穿了自己是个没有出路的人,在他和她的这段关系里。
她开始相信她就是会这样过一生的。外形完整无缺的,内核缓慢失水的,以一朵标本的形态,她会用尽自己余下的全部光阴去为这个年轻时爱上的男人买单。
就在她这样想的时候,就在她对余生俯身认命匍匐束手的时候,他突然主动提出了离婚。
儿子归她,二套房子中新的那套复式给了她,还有二百来万存款。他要了他们正住的那套三室旧居。
她从来没有见过他那种坚定不回头的神色。于是她拿出了她一惯的没主见的在生活里随波逐流由人推搡的样子,她说:“好。”
二百来万,在他的资产里应该不算多吧。她从来不过问他的帐目,大抵也知道他生意最顺的时候一年就赚过四百多万的。她只盘算着,儿子去新加坡读书的事宜他早安排好了,这笔钱够他们母子俩人生活了,省一点花,大概也够养儿子到大学毕业了,再不济她还能回郑州来卖房子。够用了,这就行了,既然真的要离了,她不愿意再同他有所纠葛。
为了照顾儿子的情绪,搬家那天她带着儿子回了天津娘家住了半个月。这期间他替她完成了搬家。回到郑州的那天晚上,她下了高铁,习惯性地带着儿子打了车就往以前的房子走。走到半路,儿子在旁边问她:“爸爸呢?爸爸怎么没来接我们?”她如梦初醒般反应过来,又让司机调头往新房的方向开。对司机说完地址,她忍不住把脸一捂,泪水就自己奔涌下来。儿子在旁边手足无措,呆了半天上前抱住她一侧肩膀,贴着她小声对她说:“妈妈,你别哭了,我不问爸爸了,以后都不问了。”听着儿子怯怯的话语,她只觉得泪水流得更迅涌。
新房子收拾得整齐干净,东西很齐全。他把能搬的都搬过来了,她的个人物品,儿子的玩具,家里绝大多数的家私,连她最爱的几盆盆栽都一并搬了来。
离婚了,他还是要这样塞给她他最后的温柔。
她坐在那些无言的物件里,想象他是怎样把它们搬过来又怎样替他们母子俩一点点收拾屋子的样子。她知道他那时神情必定是温柔的。温柔是他的天性。这就是他最毒的地方。
她又猜想,家具大都搬了过来,或许是他要新换的女主人决定的吧,她一定想亲自去置办新家具,她会一点一滴重新打扮他们的家,像许多年前的她和他一样。
她在一个人的想象里揪心刺骨地疼着,终究也没有允许自己停下来疼太久。
夜色暗下来了,该带儿子下楼去吃饭了。坐了半天高铁,儿子也累了,今晚该让他早早洗漱睡下了。
我们的心,疼或不疼,喜悦或悲痛,黑夜的降临不等我们,白天的重复不等我们,日月星辰都不肯等我们。等待我们的只有衰老和死亡。
而有一些人,他的生命里连衰老也没有。
也许就是传说中的第六感,那一天她一直心神不宁。小叔子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突然心悸得不能自已。她颤抖的手指在屏幕上划了两次才接通小叔子的电话。
他死了。
被人追债的时候从阳台上试图翻进公共露台时摔了下来,医院的救护车到时人已经没了。
她这才知道她这一天的魂不守舍都从哪里来。她爱过也恨过的那个男人走了。她的儿子从这一天起是真的没有爸爸了。
也是从小叔子那,她才知道,原来他大半年前就已经破产了,一直撑着,没有透露给她。投资连连失利,债务滚雪球一样大起来,大到他终于心灰了。避到不能再避的时候,为了安顿她和儿子,他提出了离婚。把能拿出来的财产都给她了,只留下了这套婚前他父母买给他的房子,留作栖身。被欠钱的公司也是急了眼,雇了讨债的黑社会组织。被雇去的那伙愣头青也就是在那套他们一家三口住了那么多年的房子里找到了他,在他们破门而入的时候,他的人生走到了绝路。甚至没人说得清他是失足还是自杀,一切随着他永远的沉睡都成了谜。
她一直印象很深,在《红楼梦》里,因为宝玉前身作为童子给身为绛珠草的黛玉浇水续命,黛玉后来便将那浇水之恩用眼泪全部还了宝玉。她想,她此生为他流了这么多的眼泪,他的来生是否还会有更多的温柔去偿还她?若是那样,她真的还要遇见他吗?
她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啊。
从殡仪馆回去的路上,她开着车,一路走一路哭。路过陈砦花市哭,因为她记得他曾在那里给她买过花。路过百盛也哭,因为那是他向她求婚的地方。路过麦德龙也哭,因为他们一家三口曾经一到周末就手牵手地在里面逛……整个城市都是他和她的影子,兜头而来,她无处可避。
她知道她原本不是没主见的人,她恰恰是太过笃定。她嫁给他,是因为她爱他,不断付出包容、任凭心痛着依然想扑身下去的那种深爱。她想了八年离婚,却没有一次够坚决,因为她知道自己根本就舍不得离开他。她后来答应同他离婚,也不过是因为他主动提出的姿势,让她以为他不再爱她,她不想勉强他。
在郑东商场麦德龙附近的咖啡店,我听完了这个故事。
喝完最后一口咖啡,她拿起包微笑着同我告辞。儿子要放学了,她该赶去接他了。她给我看过她钱包里他们一家三口的照片,她儿子的小脸同父亲长相如出一辙,那上面的三张面孔都以同一种气质齐整整暖暖地笑着,准备对生活倾尽温柔的样子。
那天从殡仪馆出来后她回家问过儿子的意见,母子俩一起放弃了新加坡。她和儿子一起送走了他,白衣麻孝,他的葬礼看起来很圆满,该在场的都在。他离开后他们母子俩继续生活在郑州,这座他们共同爱的男人从小长大的城。因为这城里有多少的伤心处,就有多少温暖回忆。
“这座城市,因为我们爱过,对我来说就永远不是空城。”她是这样说的,“至少我现在还爱着。”
编辑/张德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