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安东·科赫
谢 朗 惠丽云 李文琪 宋 琦
进入哲学之途
—— 安东·科赫教授访谈
[德]安东·科赫
谢 朗 惠丽云 李文琪 宋 琦
2016年11月间,海德堡大学哲学系科赫教授对华侨大学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进行了为期两周的学术访问,开设了系列课程。本次讲学期间,华侨大学哲学系学生特别筹划对科赫教授做了一个专访。交流话题涉及科赫教授个人如何进入哲学之途,针对哲学学习者提出的经验之谈,也涉及形而上学、哲学与哲学史之分、分析哲学、海德格尔、中西比较哲学等诸多哲学主题。
宋琦(以下简称“宋”):您之前在一篇发表在中国的采访①A. F.科赫、谢裕伟:《形而上学及其当代命运——A.F.科赫教授访谈》,载《世界哲学》2015年第2期。中谈到,之所以会选择做哲学研究是因为对人类存在的神秘感感到好奇和困惑。那么您现在从事哲学工作仍然是基于这个初衷吗?还是说另有别的原因?
科赫:我做哲学工作的初衷确实是因为我着迷于人类存在的神秘感。但当我从事这门职业并渐渐往专业方面发展时,专业性较强的工作占了很大一部分。比如说写专业论文、给学生授课或者开设讲座等。这些虽然是我现在在做的事情,但是我认为对人类存在神秘感的疑问仍然是我从事哲学的初衷和动力。不然的话,我可能会放弃从事哲学吧。
宋:除了这个最原初的原因外,后来还有其他的原因吗?
科赫:或者可以这样说,撇开作为一个教师要教书等外在原因,对人类存在神秘感的好奇和困惑这一内在原因始终没有变。
谢朗(以下简称“谢”):您认为您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了吗(对于存在之谜)?
科赫:如果说有答案的话,我仍然在寻找这样一个答案,这对海德格尔来说也是一样。The piety is ... to be pious, the piety of thinking is asking questions(发问是虔诚思考的表现)。意思是说,如果你从不同的角度不断地询问这个问题,那么你就离它越近。有些问题是没有直接答案的,不是说找到答案就结束了。人类存在的神秘感就像生活中某些问题一样,你从不同的方面、不同的角度去审视这个问题,不断地询问这个问题,以此为基础提出新的问题,又或者通过学习提出新问题,你会发现离这个问题的答案越来越近。也许得到一个清晰的答案是不太可能的,不过,这个答案也许是……42。①“42”为电影《银河系漫游指南》中谈到的对于世界一切问题的终极答案。
宋:为什么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是因为有关形而上学吗?
科赫:这个问题不是说可以直接给出清晰的答案,然后放在教科书里,别人直接拿来引用就可以的。比方说像绘画、文学作品等艺术作品吧,它们在某些层面能够展现出人类存在的神秘感,但是却不能简单地说出到底是通过什么展现出来的。当你读一本小说、看一幅艺术作品或者看一部电影,你或许会感觉离人类存在之谜非常近,就像你被告知了某些东西但却不容易给它一个明确的定义,这也许就是艺术的迷人之处吧。这其实也是哲学的特征之一。很多哲学的问题都是围绕着人类存在或者世界存在的根本性问题展开或者建构其哲学理论的,这些理论往往涵盖了哲学的各个方面,也因此引申出各种有趣的哲学问题。这也是很多伟大的哲学家经常做 的。
所以,以我为例来说,我就是从真理之事实(the fact of truth)的问题出发,研究这个问题是如何和其他哲学命题联系起来的,如自由和幸福。你可以根据不同种类但相似的中心命题去解释或者论证其他哲学命题,但是哲学,又或者说存在的核心,其本身却是不可直接得知的。
宋:在您建立自己的理论之前,您觉得哪位哲学家对您的影响最大?
科赫:我认为康德对我的影响较大。我从学生起就开始学习康德,大学本科期间我们接触最多的是关于康德的课程,参加关于康德的研讨会等。1970年之后由于我不再是一个学生了,我可以自由地选择想研究的哲学家,除了研究康德之外,当然还有像蒯因、塞拉斯、斯特劳森这样有名的英美分析哲学家,还有像弗雷格、维特根斯坦这样的传统分析哲学家。
关于罗素,我不认为罗素的理论那么有启发性,维特根斯坦的理论会更适合我的胃口吧(笑)。我一直想尝试理解黑格尔的理论,可惜想要理解他的理论对我来说非常困难,因此我把黑格尔先放到一边,直到几年之后我才开始研究黑格尔。我曾参加一个关于黑格尔学说的研讨会,可惜完全听不懂。但他的理论本身、他讲话的方式以及他所想要表达的思想都非常迷人。因此我决定之后再研究黑格尔。有意思的是,我在慕尼黑大学担当助教时,就已经准备谈及一些黑格尔的哲学,在担任助教期间我又开始研究古希腊哲学。但总的来说,在学生时代,康德以及分析哲学对我的影响巨 大。
李文琪(以下简称“李”):我的问题是,既然不同的哲学家有不同的写作风格,是否存在一个普遍的方法,能用于研究不同类型的哲学家?我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您说黑格尔与康德以及分析哲学家非常不同。我们能否以相同的方法研究黑格尔与弗雷格呢?
科赫:嗯,顺便说一下,康德与弗雷格和分析哲学家更相近。所以康德论证非常清晰,让说过的东西保持一致,并且考察自己说过的内容,然后做出结论。这更具有分析的风格。而黑格尔不同,他宣称他的逻辑学是最本质的第一哲学,是一个没有预设前提的理论。通过严肃对待这一宣称,我们发现找到其理论入口是可能的。所以如果情况真如黑格尔自己所说的那样,那么每个人都应该能够理解他的理论,因为它是无前提的。然后我尝试问我自己,如果我要发展一个无前提的理论,我应该采取什么做法?这是黑格尔游戏的基本规则,意图建构一个无前提的理论。你现在要么可以试图阅读黑格尔的文本(但是对我而言,这没有什么帮助),又或者可以以这些基本规则为出发点,创建一个无前提的理论。我会采取后面一种,但是我该怎么做呢?你可以开始构建,然后对照黑格尔的文本,查看你的构建是否与黑格尔的构建一致。如果你的构建与黑格尔的一致,那么你就理解了黑格尔所说的,这时候可以说你的构建是正确的;或者你发现你的构建和黑格尔的不一致,那么可能你的构建是错误的或者黑格尔的构建是错误的。接下来,你要更加努力尝试构建或者用你自己的方式研究黑格尔的理论,并且与黑格尔的理论加以核对。以这种方式,你可以入门黑格尔的理论,我采取的就是这种建构性的方法。当有人说,“看,这是我的一般规则”,你可以说,“好吧,我把你的书先放一边,以我自己的方法尽力遵循你的规则,然后我再查对你的书”。这需要一步一步来,而且这样做也很困难。因为在黑格尔的文本中很难找到所有这些步骤,但这种方法仅仅适用于研究黑格尔。在康德哲学或分析哲学中,跟随作者的文本会简单一些,因为像康德或弗雷格这些作者,他们给出了论证。所以像分析哲学家,或者康德、莱布尼茨、笛卡尔甚至亚里士多德等哲学家,他们的确给出了论证,你只需要跟着他们的文本。你会说,“好吧,那很有说服性,我认为我可以认同他”,或者说,“不,这个论证肯定存在一些问 题”。
李:当我们阅读没有论证的哲学家的文本时,我们是否需要重构他们的论证?
科赫:我认为重构论证是你为了自己的需要而做的。你需要理解发生了什么,但不是为了帮助他们,而是为了知道他们要传达什么。所以,他们是天才,例如海德格尔,他就像足球界的马拉多纳。马拉多纳曾经通过手球得分,裁判没有发现并且判他得分,事后他把这个经典的一幕称为“上帝之手”。海德格尔是个伟大的哲学家,就如同马拉多纳是个伟大的足球运动员一样,马拉多纳可以用手做到连我用腿都做不好的事情(指进球)。同样,海德格尔也许可以看到哲学的一些关键所在并且具有哲学洞见,而不需要使用大量的论证就能直接看到结论。他不需要任何论证,只需要解释他所看到的。因此为了理解海德格尔想要说什么,我必须使用论证以便达到他的境界并且理解他的理论。
李:如果某个作者没有以论证的方式写作,我们如何判断他的作品的好坏?例如,我们如何判断海德格尔的作品的好坏?
科赫:这个问题很难,但没有评价艺术那么难,例如绘画。当欣赏现代绘画时,很多人的反应是,“哦,我的小女儿也能画成那样”。但是等一下,这幅画肯定有某些特殊的地方,尽管它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年幼的女儿也能画成那样”。因为专家具有一定的标准去衡量艺术的好坏,知道如何去评价一件绘画的价值。也就是说,评价艺术是有一些内在标准的。即使我们不能编写一个能评估绘画作品价值的电脑程序,但用电脑程序评判一件艺术作品的价值就是一种形式化的过程,它也是有效的,虽然现在我们还做不到。对哲学而言,评价作品的好坏稍微简单一些,如果某个哲学家的文本没有任何论证,你可以相对客观的说,它很新颖、很好、很有洞见;或者它里面的观点已经被说过了几百次,也就是不新颖、不好,而且因为里面的思想不能综合在一起、不连贯、概念不清晰,所以这个人不知道自己写了什么。你可以发现这一点,这与评价艺术品相比更为简单。
李:哲学史与哲学有什么不同?
科赫:这取决于你研究哲学与哲学史的方式。我认为我从来没有把哲学史当作历史来处理,我对以历史学方式思考的哲学家不大感兴趣。当然,我经常关心过去的哲学家。但是我对待他们更像对待当代的思想家或同事,问他们问题,让他们给出答 案。
惠丽云(以下简称“惠”):您刚才说最好的学习哲学的方式就是从阅读伟大哲学家的作品开始,那您认为对于本科生来说哪位哲学家是最好的选择?
科赫:可以去参加哲学系开办的什么样的研讨班。对于我来说,当时在海德堡最好的选择是从康德开始,因为有很多教授举办了一些关于康德的研讨班,但是我认为,也可以是柏拉图,也可以是亚里士多德,这三个人都是可行的例子。对于初学者来说,黑格尔有一定的难度,莱布尼茨没有出版什么书,再过50年等人们把他的一张张手稿出版了才可以。
惠:如果我对现代分析哲学感兴趣,您会推荐哪位哲学家呢?
科赫:如果身边没有康德专家的话,我认为你可以从笛卡尔开始,他比较容易入门,比如说他的《第一哲学沉思集》。你第一次读的时候可能不一定能完全理解他的思想,但是你总会理解一些东西。你能了解他的大致思想,即使你不能理解其中的细节,你还是能够知道他的大体思想的。你可以去检验他想表达什么,可以理解他在《形而上学沉思集》里关于人的沉思对象……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而且笛卡尔一直出现在现代哲学家的作品里,虽然在他出现的大部分情况当中都不是以正面的形象出现,因为大家都不想成为笛卡尔主义者。但即使这样,笛卡尔还是非常有趣 的。
谢:哲学天才能够通过哲学训练养成吗?
科赫:不!不!这不行。正如马拉多纳踢足球一样。当然,你可以进行足球训练,甚至一天练5小时,然后再学习战术,通过这些训练你可以成为一个好的球员,比我们每个人都踢得好。这正是大部分哲学家和教授们在做的事情,通过训练成为一个好的哲学工作者,他们很专业,而且有坚实的基础,然后从大学或研究机构中获得经费。可是,始终仍然存在一部分像梅西、C罗一样具有一些不可教的特质的天才。当然,即使是梅西、C罗这种天才也是要经受训练的,不然根本达不到这个水 平。
谢:我留意到刚才您提到过哲学与艺术的区别。那么根据您的描述,我把您现在所做的工作理解为是哲学的形而上学。
科赫:相对艺术而言,是的。
谢:这让我回想起胡塞尔曾经在《哲学作为严格科学》这本小册子中提到过,希望能让哲学成为最严格的科学,而不是一个又一个非常漂亮的形而上学体系作为艺术品被珍藏起来进行展览。那么如果您真是一个从事形而上学工作的哲学家,您将如何回应胡塞尔的质疑?
科赫:首先我认为单单是科学就有着不同的类型。而且,当从事形而上学研究时,你似乎认为形而上学就是那种像数学和物理学一样的理论性的科学,而非索引性的科学。我相信胡塞尔也持有下面的类似观点,他认为这样的一种理论性的形而上学是不可能成功的。历史上众多的哲学家都尝试过,笛卡尔失败了,休谟失败了,康德失败了,费希特失败了,黑格尔也失败了。所以我们应当放弃这种科学的形而上学,而转向以坚实的科学为基础的形而上学。所以我的看法是,形而上学是无法、或者说不是以理论科学的形式出现的,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形而上学不能是科学的,因为科学的类型不只是理论的。我把我的新书命名为《解释学实在论》,就是因为我认为存在一种解释学的科学。解释学的科学有很多方面,有的关心历史的根源和解释,有的研究以自我为中心的主体,有的研究文艺理论,分析艺术品和语言。我认为你仍然可以把“第一哲学”称为形而上学,但这只是一个术语的问题,因为你既可以把解释学科学称为形而上学,又可以不将其称为形而上学,毕竟形而上学究其本意是研究“存在”之为“存在”的学问。
惠:您认为什么是形而上学,以及如何看待当今“流行的”拒斥形而上学?
科赫:嗯,对于第一个问题答案是……这取决于你想如何理解“形而上学”,这要考虑到哲学史。形而上学由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所开创并且发展,亚里士多德将它命名为“第一哲学”,认为它是理论的科学,比如说物理学和形而上学,这也是一直以来人们倾向于理解的形而上学。然后到了黑格尔这里,出现了一个真正的例外,他的形而上学是我所称的“非标准的形而上学”。他看到了在哲学史上的各种形而上学理论的相互竞争,他写了自己的《逻辑学》,然后最终他由这本《逻辑学》的无前提理论创造了思想的内容。然后黑格尔说:看,这些基础的思想内容是相互竞争的形而上学理论的核心。因此,首先我们有巴门尼德的本原。然后我们有无穷,或者是斯宾诺莎所说的绝对实体,黑格尔在他的《逻辑学》发展的不同思想内容和哲学史上的某些相互竞争的形而上学的理论相一致。然后他说:我不会与他们竞争,我的形而上学与他们的形而上学不是一类,不是那种在一个观念中有许多基本观念、取代以及批评前人、或者驳斥纯粹的存在的形而上学,不是此在和被决定了的存在以及无穷……这些都证明了思维内容都是预先的以及不一致的。所以其中没有最终的胜利者,然而黑格尔没有说:看,这是我对于形而上学的基本思想,我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形而上学。相反,黑格尔说,整个过程就是后人取代前人的基本哲学思想内容的发展,正是这个过程才使得形而上学能够返回自身,这才是黑格尔的非标准的形而上学。所以,逻辑空间是不断发展而不是固定不变的。而古典形而上学认为逻辑空间是一成不变的,他们想把它画下来,从某种方式来看,那是沉思者,因为每一条通向形而上学的路都有那些基本的思想,并且不断发展那些基本的思想,这是可行的。但是故事不断继续,而且每一种形而上学的理论都相互矛盾。而黑格尔认为那些相互竞争的形而上学的理论,或者说不断较量的哲学内容的这个发展过程才是真正的形而上学,所以这是一种完全新颖的形而上学概念,是一种动态的形而上学概念。这也就是为什么说黑格尔的形而上学是非标准的。但即使它是非标准的,它还是形而上学,因为黑格尔把它看作一种理论科学。然后到了海德格尔,他说我们必须认识到时间和存在、存在和时间,我们只能以一种解释学的方式来研究形而上学和第一哲学,于是海德格尔不再称形而上学为第一哲学。但是我不反对把这种解释学的第一哲学称为形而上学。人们可能会说,让我们为那些把第一哲学当成一种理论科学的哲学保留形而上学这个名字。但这都无所谓,因为这都是名称上的问题,如果你愿意的话,你仍然可以把它叫做形而上学,它是解释学的形而上学。而我会说,我们有另外一个名字给它,即“第一哲学”。不管怎么说,形而上学都是后来才出现的名字。所以我认为第一哲学就是解释学的哲学,就让我们把那些尝试将第一哲学当作理论科学来研究的哲学叫做形而上 学。
李:有的分析哲学家,例如罗素,他认为迈农的理论有很多形而上学预设。迈农认为所有的指称对象都存在。对独角兽这个指称对象而言,罗素会否定它的存在,而用摹状词理论对其进行描述,这是否说明罗素反对形而上学呢?
科赫:但是罗素就是一位形而上学家的范例,他没有背离形而上学,只是他的形而上学不同于他所批判的类型。当然,我认为他对形而上学的研究很深入。他在长长的生涯当中几易其心。他是个共相实在论者,所以人们可以说他既是分析哲学家也是形而上学家,为什么不呢?卡尔纳普认为自己最终克服了形而上学,并认为语言分析是第一哲学。在20世纪30年代他发表了《世界的逻辑构造》一书,他认为形而上学被逻辑与语言分析克服,他认为他能够表明形而上学是无意义的,形而上学中使用的术语一直都没有被赋予意义。他说,古希腊神话描述的是12位主神,那不是形而上学,而是错误的理论。因为你可以去奥林匹斯山寻找12位主神,可是你根本就找不到他们,所以古希腊神话是错误的。但是形而上学所谈论的东西不能用正确与错误来检查,这是没有意义的。就像通过语言的逻辑分析来克服形而上学,根据卡尔纳普的标准,他自己的逻辑分析也是无意义的。
惠:下面这个问题自从我开始学习哲学以来就开始困扰我,我希望知道您的看法。我的问题是,语言促进了我们的思考还是限制了我们的思考?我知道大多数哲学家会认为语言促进了我们的思考,但如果是这样的话,如何去解释当我们不知道如何用语言表达自己的思想的情况呢?
科赫:我会认为语言,或者说我们说话的能力,也就是我们思考的能力。所以思考基本上就是说话。语言并没有限制我们思考的能力。各种各样不同的语言都可以相互翻译,所以没有在一种语言中有而在另一种语言中没有的东西,语言都是开放的,都是可以互相翻译的。但是思想和语言是相互联结的,语言是各种各样的,没有一个世界语言。我曾经看到过一篇很有趣的文章,这篇文章是由一个美籍华裔的经济学家写的,这个经济学家与父母交流时说中文和英语。他发现使用中文对家庭关系进行思考和用英语进行思考是完全不一样的。他认为这个有趣的事实也许是一个普遍的现象,然后他进行了一项研究。他把德语和中文归于一类,它们与法语和英语不同。他发现,在不同社会当中存在不同的关心将来的方式,所以对于个人消费和储蓄、健康等方面,语言与对将来的态度有关,在某些语言当中存在着很明显的关于将来的语法标记。我们不能说“tomorrow it rains”,你必须说“it will rain tomorrow”,这里的区别在语法上有标记。这种对将来的标记看起来把将来与现在分离开来,所以人们对将来没有那么关心,他们消费的时候也就不会很节制。但是在德语当中,两种语法表达可能都存在,但通常却不会这么说,“Eswird morgen regnen”(It will rain tomorrow),我们仅仅会说,“Esregnet morgen”(It rains tomorrow)。我们一般不用将来时标记未来,虽然是可以的,但大部分情况下却不这样做,所以德国人在德国社会与中国社会一样有一种节省的经济学,他们不会花太多钱。我认为语言指导了我们对生活的某些方面的注意力。我曾经嘲笑语法当中的性的问题(注:德语的名词分阳性、中性和阴性),在说话的时候必须得注意是阴性还是阳性的形式是一件非常繁琐的事情,但后来我觉得也许我们可以从中得出一些别的东西。也许你在用一个阳性形式的时候,你没有考虑女性。这不仅仅相关于你谈论一些日常东西的方式这样一个小小的方面,它们对社会是有或者说可能是有影响的。所以语言指引了我们的注意力,但是其中的逻辑总是相同的。
惠:如果语言是思想的话,那些听不到或者看不到的人如何思考呢?
科赫:他们也可以说的。我认为语言学家们普遍认为语言开始于手势,好吧盲人看不到手势。但是,他们可以触摸(盲人有凸字)。所以,在某种程度上,你可以获得概念能力,这种能力从广义上来说是言语,即使你不用声音或者耳朵或者舌头。你和这个世界有一种符号性的关系,这种符号关系学习了之后可以被代代相 传。
宋:您是怎么看中西比较哲学的前景的?
科赫:我一直期待着中国的哲学家能够将中国哲学和西方哲学结合起来,可惜并没有人这么做。其实也许不需要过多的比较,反而将两者结合起来可能会更加有意思。尝试通过把西方哲学与中国哲学联系起来,用西方的方法去重构中国哲学,或者通过中国哲学的方法重述西方哲学,看看两者结合会产生什么。这样的话就非常有趣了。但是我感觉这可能无法实现,因为即使在亲缘性比较近的所谓分析哲学与大陆哲学之间也没有实现这种交流。
宋:造成困难的原因也许是因为中国哲学本身讨论较多的是伦理方面的问题,并没有详细的论证过程。
科赫:是的,我知道这点,我们可以说西方哲学主要的研究方法更重视给出精密的理论论证,这并不是传统中国哲学所采用的方法。尽管如此,中国哲学和西方哲学二者至少会有某些类似的探讨问题。如果可能的话你们可以从中国哲学较简单的内容开始,运用西方哲学的方法给出论证。虽然路途艰难却充满了挑战!
其实进行中国哲学研究的要求是非常高的,本身就需要对中国历史有非常深刻的认识,并且须在文字考据上有很不错的造诣。也正是因为这些原因,中国哲学的研究者更倾向于把精力投放在释经之上,而不是进行一些论证的重构。
宋:海德格尔在《形而上学导论》中主要讨论了“为什么在(是)者在而无(不)反而不在(不是)”的问题,他认为这是最广泛、最深刻、最源始的问题。对于这个问题您怎么看?
科赫:这个问题其实不是海德格尔独创的,最早是由莱布尼茨提出的,这是最基本的形而上学问题。我认为海德格尔对这个问题有更深刻的追问。首先,在弄明白“为什么‘是者’是”、“‘是者’是而‘不是者’不是”这个问题之前我们必须要弄明白什么是 “是”(存在)。
宋:您觉得海德格尔的理论对于解决您对人类存在的困惑有帮助吗?对于他的理论您怎么看?
科赫:海德格尔和他的理论是很难评价的,因为对于其理论他几乎很少给出具体的论证,这就导致了我们很难真正明白地弄懂他所讲的理论。因此,为自己的理论主张提供具体的论证不仅仅可以积极地面对反对意见,使自己的理论不至于轻易被驳倒,同时也可以让自己的理论具有更清晰的结构以使后人更好地理解。正因为海德格尔没有给出具体的论证,因此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就很难理解他的思想。对于我来说,通过几年的时间阅读学习海德格尔的著作,但对于他的思想还是一知半解的情况下,我是从自己建立的理论观点基础出发,才渐渐明白海德格尔所要讲的思想。因此,我并不是直接从他的文本中去理解的,而是间接地从自己建立的哲学论证出发。比如说从真理方面以及他在研讨班上所讲的自由、时间和空间等方面的理解,海德格尔对于这些问题的阐述都比较晦涩难懂,并且没有作出充分的解释。
谢:在结束之前,让我们回到现实世界。人们经常批评哲学家不切实际,对现实发生的事情缺乏关心。但是人们有时候却非常期待知道哲学家们对这个世界所发生的事情有什么意见。所以我的问题是,您作为一个哲学家是否认为西方文明确实正经历一个危机?毕竟,从胡塞尔开始便已经提到西方文明正在经历一个危机。当然时至今天,危机可能转变了,变成来自中东难民对西方文明的冲击。
科赫:嗯,但是难民问题不止是西方的,而是全球的。把它称为西方问题是因为西方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要说西方是否真的正在经历一场大危机的话,其实西方世界一直在经历不同的危机,比方说死伤惨重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德国新教与神圣罗马帝国的30年战争、发现了美洲新大陆而导致的争夺。所以,资本主义正如马克思所讲必然会不停地经历各种危机,永不歇止。当然,和上面这些问题相比,当前欧洲面临的危机是扯得有点远。西方世界之所以面临难民问题主要是因为它们不停地干涉别人的国家,比如入侵伊拉克。
谢:您认为西方国家不停地干涉别的国家的行为,会不会有其哲学根 源?
科赫:嗯……你可以为所有东西赋予哲学根源。但是,我认为入侵别国这个行为本身就是卑鄙的和值得批判的。我不认同意识形态上的什么所谓为保护人权而战,在我看来入侵行为无非就是功利性的,别无其他。
(责任编辑:肖志珂)
安东·科赫(Anton Friedrich Koch),海德堡大学哲学系教授、海德堡科学院院士;谢朗、惠丽云、宋琦,华侨大学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本科生;李文琪,华侨大学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