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认知人造物的信息技术
—— 一种技术哲学的反思

2017-01-26 20:07
哲学分析 2017年4期
关键词:本体论造物人造

黄 翔

作为认知人造物的信息技术
—— 一种技术哲学的反思

黄 翔

当今信息技术的发展对人类认知能力的影响是技术哲学试图回答的一个问题。一种可行的方式是,把信息技术当作认知人造物,探讨其设计、功能及其与环境的互动与适应。尽管这种研究方向的确为我们理解当代信息技术对人类认知的影响提供了十分有用的起点,但它的说明力由于其静态特征而有其局限性。更为全面的说明需要考虑到认知人造物的动态和演化,尤其是人造物与人类认知的共演化的事 实。

认知人造物;信息技术;人造物的本体论;共演化;人类认知

一、问题的缘起

罗素在1927年写作的《哲学大纲》 (An Outline of Philosophy)一书第四章讨论语言的物理维度及其认知功能时观察到,尽管书面语言因为其能够长久保存而优于口说语言,但技术发展可能会改变这种情况。无线电的发明增加了口说语言的持久性,比如,一个演讲可以通过无线电向全国民众播出。罗素畅想在未来,也许“我们可以用留声机录下声音当作说话人的签名,从而代替法律契约。也许……书籍无需被印刷,而只用留声机保留下来”①罗素:《哲学大纲》,黄翔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39页。。从今天的视角看,罗素对技术发展的畅想并没有完全实现,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书面语言与口说语言在句法和修辞方式之间存在着许多重要的差异。口说语言即使在技术上可以用精确而经济的方式保留下来,也无法完全替代经过缜密反思后书写出来的书面语言。然而,罗素对技术所能带来的认知和创造能力的革命性后果的那份期盼与前瞻,在今天随着技术发展的深入而有增无减。其中最为引人注目的是,从20世纪下半叶开始,人工智能、计算机科学、认知科学、互联网技术等技术发明所引发的革命性发展。比如,无论对书面还是对口头信息的载体的数字化,已经深刻地改变了人们接受和使用这些信息的认知方式。许多四五十岁以上的文史工作者,在年轻的时候都体验过奔波于各大图书馆费力地寻找资料的艰辛。要见到一份《四库全书》中未经后代学者标点、校勘和出版过的文献,常常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而在今天,《四库全书》的扫描版和电子版已经成为年轻的文史工作者的常备资料。今天的文史工作者对数字化的文本所进行的大规模的统计学研究方法,在信息技术的革命性发展之前,无论在规模上还是深度上都难以与今人相比。①高本汉的《左传真伪考及其他》(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是使用统计方法对古籍文本进行分析的早期范例。另外,哈佛燕京学社的64种汉学引得丛刊也为使用统计方法提供了一种古籍文本的表征系统,值得从我们后面所讨论的认知人造物的界面表征能力的视角予以反思。

如何从哲学视角来反思信息技术特别是其当代革命性发展对人类认知能力变化与发展的影响,是当代技术哲学的一个重要的研究课题。信息技术的革命性发展对人类认知能力的影响可以从不同的视角,如人类学、心理学、社会性等视角,来进行反思。本文的根本目的是要论证,技术哲学的视角不仅是可能的,也是必要的,这是因为技术哲学所拥有的本体论和方法论资源,能够说明信息技术与人类认知能力之间一些十分重要却有时难以被其他视角观察到的复杂关系。因此,本文不拟对这些关系在基础层面上做出系统的、描述性的整理与研究,而是试图在元层面寻找一个本体论和方法论的理论视角,能够帮助或指导我们之后在基础层面上进行系统和描述性的工 作。

要理解技术哲学在元层面上的说明力,我们不妨从技术哲学的以下三个特征或三个论题来入 手:

(PT1)技术哲学试图揭示技术的社会文化影响。

(PT2)技术哲学的研究着眼于技术人造物(technological artifact)的设计、功能及其与环境的互动与适应。

(PT3)技术哲学关注特定技术人造物的动态和演化特征。

(PT1)是一个没有争议的论题。技术哲学的一个中心问题是技术与社会文化的关系,特别是技术对社会文化的影响。信息技术对人类认知能力的影响便是其中一个问题,并因为当代信息技术的革命性发展,该问题越发引起人们的关注。成功地讨论(PT1),首先需要厘清(PT2)和(PT3)。对信息技术与人类认知能力关系这个问题来说,厘清(PT2)意味着厘清信息技术是一种什么样的技术人造物。本文第二部分论证信息技术可以被看成为一种认知人造物。在认知人造物的概念之上的本体论理论为我们理解信息技术的设计、功能,以及与应用环境之间的关系提供了十分有用的说明起点。然而,有效地理解认知人造物或有效地理解(PT2)要求我们严肃地对待(PT3)。因此,第三部分将会讨论为什么只有理解认知人造物在特定的社会、文化和物质与境中的演化过程,才能更为全面地理解信息技术对人类认知能力的影响这个本文的中心话题。本文最终展示,只有同时重视(PT2)和(PT3),即同时认识到信息技术作为认知人造物的基本特征以及该特征的动态演化过程,我们才能完成(PT1)要求,即通过获得一个令人满意的技术哲学,来说明当代信息技术对人类认知能力的影 响。

二、(PT2)的例子:认知人造物

技术产品是一种人造物,这是技术哲学中的一个共识。在直觉上,人造物是与自然物相对的一个概念。在哲学领域中,人造物常常被理解成为了特定目的而被人们有意向地创造或生产出来的对象。①这是斯坦福哲学百科全书中对“人造物”一词最为初步的定义(Risto Hilpinen, “Artifact”, Stanford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 2011, https://plato.stanford.edu/entries/artifact/)。这个定义无疑是过于简单化的。技术哲学界中大致的共识是自然类遵循着某种可以被科学所解释的似律规律(law-like regularities)。与自然类相对,人造物所具有的功能性的类并不遵循自然定律。然而,对于人造物正面的定义,技术哲学界并未形成共识。无论对人造物的功能和结构,还是对其中的意向性,都有许多相互冲突的看法。然而,不同实践领域也从不同的视角来理解人造物,而其中的不同之处反映着人造物的不同特征。比如,人类学把人造物理解为人们创造、改造和使用的对象;工程师把人造物看成是拥有特定功能的技术产物;对艺术史家来说,艺术品之所以被看作人造物是因为其中的人造性是说明什么是艺术的重要因素;对信息科学和信息技术来说,人造物常常被理解为计算机与人类之间的界 面。

信息技术可以被理解为美国加州大学设计实验室主任诺尔曼(Danald Arthur Norman)所说的“认知人造物”(cognitive artifact)。一个认知人造物是一个人造器械(artificial device),它被设计出来以维持、展示或运作于具有特定表征功能的信息。②Donald A. Norman, “Cognitive Artifacts”, in Designing Interaction: Psychology at the Human-Computer Interface, edited by John M. Carroll, 1991,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p.17.诺尔曼指出,20世纪西方英语哲学界对心灵和认知的研究曾长时间忽略了人造物对人类认知的影响。在心灵哲学中,对心灵和认知的各种功能如记忆、注意力、知觉、思想、心灵引起的行动等的理解,都与自然或人造物的外在环境无关。反而在苏联唯物主义思想主导的心理语言学派,如路利亚(A. R. Luria)、维果斯基(L. S. Vygotsky)和莱昂特耶夫(A. N. Leontiev)等学者的研究中,可以看到对文化和人造物如何增进人类认知能力的探讨。英美学界这种忽视心灵和认知的外在环境因素的研究取向在20世纪最后20年得到了根本性的改变,越来越多的研究意识到具身、他人、自然和人造物的环境、文化等因素对理解心灵和认知的重要性。这种转变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信息技术的革命性发展,尤其是计算机界面的设计要求科学家们关注计算机在执行具体任务时,环境因素如团体成员之间的合作、人造物、文化等的影响。诺尔曼使用“认知人造物”一词,正是要强调信息技术作为人造物对人类认知的影 响。

对诺尔曼来说,要理解认知人造物与人类认知的关系,首先要厘清以下两个要点:一个是区分看待人造物的两种视角,另一个是理解认知人造物的表征功能所具有的独特性质。我们先看第一点。认知人造物可从两种不同的视角来理解。从旁观者的第三人称视角看,使用者、认知人造物和使用者使用人造物来完成的任务这三部分形成一个系统。这种看待认知人造物的视角被诺尔曼称作“系统视角”(the system view)。从系统视角来看,认知人造物可以增加使用者在完成特定任务时的记忆和操作能力。比如,电子计算器使得使用者能够具有比心算或笔算更为有效的计算能力,WORD程序能够使得写作者具有更为有效的编辑文字的能力。与系统视角不同,从使用者主体第一人称的视角来看,认知人造物与所要完成的任务之间的关系形成了看待认知人造物的“个人视角”(the personal view)。从个人视角看,认知人造物的使用改变了任务本身,而这种改变并不意味着人造物增加了使用者的认知能力。比如,从使用者的主观视角看,使用心算与使用电子计算器计算同样一道算术题是在使用两种不同的计算方式,两种方式各自依赖于不同的认知资源。无论是电子计算器还是WORD程序使用者,为了使用这两种认知人造物,都需要学会一些与用笔进行计算或书写十分不同的技能。在使用认知人造物时,用笔进行计算或书写的技能被搁置。因而,认知人造物对使用者来说是更换了完成任务的方式,而使用者自己的认知能力仍然保持不变。①Donald A. Norman, “Cognitive Artifacts”, pp.19—21.

区分系统视角和个人视角对我们理解信息技术与人类认知能力之间的关系十分重要,它可以使我们避免一些常见的误解。比如,许多人不加区分地认为将高贮存量和高信息量的芯片植入大脑,就可以实现大规模升级人类记忆和认知能力的目的。从系统视角来看似乎是如此。一个在电脑硬盘中拥有《四库全书》和《大英百科全书》的使用者可以随时寻找这两部书中的信息。这个使用者、认知人造物即他的电脑以及寻找两部书中信息的任务形成了一个系统,该系统让使用者比一个只能到图书馆查阅这两部书的人看起来拥有更为强大的记忆和认知能力。将拥有《四库全书》和《大英百科全书》芯片植入人脑似乎只是改变了一下认知人造物的位置,似乎当代技术通过实现这个改变就可以大规模地增加人们的认知能力。然而,个人视角会让我们更为谨慎地看待这个问题。从个人视角看,处于不同位置上的认知人造物意味着完成任务的不同方式。体外的电脑为使用者提供一种存取数据的界面,通过这个界面,使用者可以操作信息提取过程,并判断所提取的信息的价值。植入大脑中的芯片所具有的存取数据的界面会是一种什么形式,目前并不清楚,但很有可能采取一种与体外电脑所提供的界面完全不同的形式。而且,这种形式不能仅具有单纯的信息提取功能,还需要具有对所提取的信息的评价功能,否则只能是塞尔的“中文屋”中的信息搬移机制,而难以被看成是智能过程。也就是说,从个人视角看,芯片的植入大脑很可能意味着一种不同的认知方式,而且实现这种新方式绝不像将体外电脑改变大小和位置那样简单。当然,无论是从系统视角还是从个人视角看,完成任务所需要的一部分认知功能是分布在(distributed)认知人造物上的。比如,对《四库全书》和《大英百科全书》内容的记忆功能被分布在硬盘或芯片的记忆贮存中。

理解认知人造物对人类认知能力影响的第二个关键点是认知人造物的表征功能。认知人造物通过帮助使用者完成任务而成为人与世界的中介,而使这种中介作用成为可能的一个必要因素是表征。这是因为认知人造物成功的运作要求它所执行的任务能够带来使用者所期望的结果。也就是说,好的认知人造物需要能够填补两个鸿沟:一个是执行鸿沟,即认知人造物所做的与使用者希望它所做的之间的鸿沟;另一个是评价鸿沟,即认知人造物运作的结果和我们希望的结果之间的鸿沟。填补这两个鸿沟则必须依赖各种层次的表征,包括对象所在世界的表征、人造物的内在表征、人造物在虚拟世界中的运作表征,以及使用者的心灵表征。比如,判断一次手机支付是否成功需要依靠对现实世界货币支付的表征,手机对操作过程的数字化运作的内部表征、手机对第三方付款方式的虚拟表征,以及手机使用者对付款意向的表征 等。

信息技术一般依赖于两种表征。一是通过一种可见的表面来展示或保存表征内容的表面表征(surface representation),例如纸、书籍中所展示或保存的信息;二是将表征信息保存在装置内部的内在表征(internal representation),例如外接硬盘中保存的信息。表面表征要求认知人造物的运作必须在具有某种物理维度的界面上运作,否则单纯的内在表征难以通达使用者。而且,界面风格与配置的设计与制造的优劣直接影响认知人造物使用功能上的优劣。大致上来说,认知人造物与界面具有如下关系。使用者自身具有一个主动的内在表征。认知人造物能够被使用,其表面表征必须能够对应一些使用者能够解释的对象,而且其内在表征的某些变动必须能够被使用者操作。因此,界面的功能就是把认知人造物表征系统中的一些性质,转变为可与使用者的表征相对应的一些性质。①Donald A. Norman, “Cognitive Artifacts”, p.26.使用上述对表征的各种特征所做出的理论梳理,诺尔曼讨论了一系列认知人造物在设计层面上的技术问题。比如,好的设计可以通过减少各种表征内容之间的映射关系的复杂程度来增进表征的自然度,而表征自然度越高的设计便越容易让使用者满意。再如,诺尔曼提出设计中的合适原则,根据该原则,表明表征应该带入执行特定任务所需要的信息,不应多也不应少。②Ibid., pp.28—29.

不难看出,诺尔曼的认知人造物理论为说明信息技术在设计层面上的特征,以及这些特征与人类认知能力之间的一些重要关系,提供了十分有用的理论资源。因而,它充分地展示了(PT2)在技术哲学中的重要性,并可成为处理(PT2)论题的一个理论起点。然而,我们在下一节要论证,由于诺尔曼的理论还停留在对认知人造物的结构、功能和与外在环境关系的静态分析上,无法充分地理解认知人造物的设计和运作与物质和文化环境之间的动态关系,也就是说,由于未能成功地处理(PT3)论题,诺尔曼的理论对信息技术对人类认知能力的理解有其局限性。

三、(PT3)的论据:人造性以及认知与人造物的共演化

为什么对认知人造物的结构与功能的静态分析不充分?美国费城大学克里芬多夫(Klaus Krippendorff)教授指出,这是因为静态分析过于关注作为人造产品的人造物,而忽视了人造物的产生和制造过程。①Klaus Krippendorff, “An Eploration of Artificiality”, Artifact, Vol.1, No.1, 2007,p.17.技术曾被传统科学哲学当作是应用科学,而传统科学哲学所关注的也是科学的产品即科学理论的本体论和认识论问题。当代的技术哲学则更倾向于坚持技术不是或不仅是应用科学。在克里芬多夫看来,诺尔曼式的静态分析的优点在于它关注认知人造物的本体论问题,然而,缺点也同样在此。②克里芬多夫在文章中说要讨论人造物就需要避免本体论。这是个颇为激进的修辞性说法,其目的是为了强调人造物的传统本体论的局限性。细审文章本意,他要避免传统本体论的静态特征,而为一种动态的、更为广泛的人造物本体论辩护。这是因为本体论忽视了人造物的人造性(artificiality)即人们对人造物的创造过程的参与。人造物的本体论理论把人造物描述成与创造过程无关的人造产品,因而无法说明人造物的人造性一面。对人造性的说明要求我们能够回答人造物如何被制造、谁来制造,以及为什么要制造等问题。这些问题是关于作为人造物的制造者的人的问题,因而是文化问题。对文化问题的解答不能仅依靠说明自然科学对象时使用的物理因果、化学反应或生物机制和功能等说明资源,人类学对文化现象的说明资源有时会更为有效。例如,说明一个社会机制比如一个大学的人造性(即回答为什么会有大学,谁创立了大学,以及如何创建了大学等问题),人类学会通过讲述该大学如何创建的过程来完成说明。对人造物的人造性的说明也可以借用人类学的这种资源,即通过讲述某一人造物的创制过程来理解其人造性。

也就是说,对人造性以及其中文化因素的关注要求一种比人造物的本体论更为宽广的人造物理论。局限在本体论上的人造物理论把理论焦点集中在人造产品上,大量的讨论说明了人造物的可使用性、功能性和美感特征。诺尔曼的认知人造物理论引入了信息技术所特别依赖的界面概念以及相应的认知问题。这个理论很好地说明了人与机器,以及通过机器与外在对象的互动,揭示了界面的可理解性、可塑性和适应性对理解认知人造物的成功运作以及对人类认知影响的重要性。①值得注意的是,对人造性的重视并不会忽视诺尔曼理论的说明力。在上一节我们看到,诺尔曼对认知人造物的分析是围绕着系统视角和个人视角的区分和界面的表征功能展开的。认知人造物的制造者和使用者分别携带认知人造物的不同的文化因素。制造者一般会使用系统视角来看待认知人造物,他所关心的是认知人造物如何能够成为可能、如何有效运作、如何显得有趣和吸引人。讲述制造者为什么以及如何制造人造物,需要依赖诺尔曼所说的系统视角,这种讲述同时也提供了对制造者所参与的那部分人造性的说明。使用者则更倾向于个人视角来通过界面与认知人造物互动。除了诺尔曼的个人视角所提供的对人造物与认知特定任务之间的关系外,文化因素也同样重要,并需要通过讲述使用者如何以及为什么使用人造物来予以说明。比如,在使用认知人造物时,尽管理解制造者的意图有利于使用与操作,但使用者不必要一定理解制造者的意图。绝大多数智能手机的使用者,包括许多每日花费大量时间沉溺于其中的新新人类们,其实并不理解手机设计与制造的内情,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使用甚至享受手机带来的便利与乐趣。然而,从人造性的视角出发,除了人造产品和界面设计之外,作为认知人造物的信息技术还有其他重要的方面同样深刻地影响着信息技术的革命性发展与人类认知之间的关系,因而必须引起技术哲学的重视。克里芬多夫指出,其中至少包括以下几点:

(1) 信息技术带来的革命性后果包括革命性的商品销售方式(如网购)、服务方式(如打车软件)、团体或个人的数字化身份(如微信号)等,本身也是一种人造物。它们不完全是物理化的人造物,却具有商业价值,产生了新的社会意义,也创造了新的消费方式。它们的运作影响甚至改变着使用者的消费、社会交往、审美和认知的心态。

(2) 多使用者系统或网络如电子书、电子货币、电子邮件、网页、网络游戏、网络论坛、百度地图、微博、微信等,它们也是非物理或非物质化的人造物。它们的存在依赖于不同使用者所形成的协调性行为包括创建、共享、储存、升级、删除等,因而约定性和相互信任是它们成功运作的必要条件。这就意味着多使用者系统或网络必然地嵌置于偶然的文化环境中。

(3) 大规模信息工程如urp系统、智库、搜寻引擎等也是一种社会性的、并不一定依赖于物质化的人造物。它们能够提供超出个人或少数人群体的认知能力的超强集体性的认知和控制能力。这些工程的设计需要大规模的技术和经济上的合伙人的帮助才能变成现实,因而这些工程的成功常常需要大企业甚至政府的支持。

(4) 各种文化和社会团体常常会形成独特的语言性表达方式(discourse),比如公共语言表达、科学语言表达、法律语言表达、设计语言表达等。这也是一种非物质的人造物。近期的信息技术革命带来了自己的语言性表达方式,从而形成了一种独特的社会性建构,一个崭新的世界。②Klaus Krippendorff, “An Eploration of Artificiality”, p.19.

这些超出人造产品与界面设计的人造性特征意味着两个重要的后果。第一,信息技术产品和界面设计不仅无法充分说明认知人造物的人造性,而且它们的制造、运作与变化也依赖以上四种人造性特征。比如,一个界面的设计常常需要依赖合适的投资支持、合理的销售方式和服务方式才能获得真实的实现。第二,人造性的各种特征意味着人造物不是静态的范畴,而是具有动态和演化的特征。看不到其动态和演化特征将无法真正地理解人造物,无法形成令人满意的人造物的本体论理论。不具动态和演化特征的人造物,就像挖掘出来的考古器物一样只具有物理性质。只有依靠历史学家们研究该器物的制造者、制造原因、制造过程、存在的作用,以及为什么同类器物后来不再被制造等问题后,才能理解这个器物到底是怎么回事。与此类似,人造性特征要求人造物的本体论理论理解人造物的动态和演化特征。克里芬多夫指出了五个引发人造物变化与演化的原因:

(1) 任何人造物都有其毁坏或终结的时刻;

(2) 事故和使用损耗会损伤人造物的功能;

(3) 设计人造物的与境会产生变化,以至于在新的与境中不再需要该设计;

(4) 一些人造物的消耗会使得一种人造物转变为另一种人造物,比如用过的电池就变成需要特殊方式处理的垃圾;

(5) 一种人造物可能因为不再时尚而被其他人造物替代。①Ibid., pp.20—21.

信息技术的产生也是一种技术演化的结果。在大规模信息技术产生之前,技术发展主要依靠物质化人造物的创新与重组。20世纪上半叶之前工业化生产是人类技术革新的主要领域。这些技术革新大大地影响和改变了人类的物质生活。计算机科技和互联网技术使得技术革新在20世纪下半叶转入非物质性的和虚拟性的人造物的创新和重组,相应的技术革新更多地影响了人类的心理和认知方式。理解作为认知人造物的信息技术革新对人类认知的影响是技术哲学所关注的问题之一,这是(PT1)的要求。诺尔曼的理论展示了完成这个任务需要理解认知人造物本体论的特征,这是(PT2)所要求完成的任务。而上述克里芬多夫对人造性的讨论则进一步展示了:完成(PT2)任务,即得到令人满意的人造物本体论理论,需要认知到认知人造物的动态和演化特征,这又是(PT3)的要求。也就是说,只有建立在(PT3)之上的(PT2)才能有助于完成(PT1)中的任务。以上分析表明,(PT3)即认识到人造物的动态和演化特征对技术哲学至关重要。正是(PT3),为技术哲学说明认知人造物对人类认知的影响提供了合法性,这是因为人造物的动态和演化特征提供了自然主义的本体论资源来理解技术的认识论作用以及技术对人类认知方式与能力的影响。我们可以从正反两个方面来理解这点。

从反面来看,一些传统的二分曾阻碍我们看到人造物的动态和演化特征。人造物一般被理解为与自然相对的概念,因而也被认为是与生物或生命体相对的概念。人造物是后天习得能力的产物,而生物或生命的性质则是先天给予的,演化一般被看作只是生物才具有的特征。(PT3)则意味着人造物也具有演化特征,而且,我们在后面会看到,人造物的演化与人类具有共演化的关系。

曾阻碍我们看到人造物的动态和演化特征的另一组二分是人造物与文化的二分。社会科学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把技术或人造物看成社会文化行为的一种外在限制,即看成使社会文化得以可能的各种条件中的一种,而技术或人造物本身并没有在哲学层面上存在不清晰的地方。比如,在科学哲学中,实验仪器和实验操作曾被看作是验证理论的物质和技术条件,本身并没有值得深挖的哲学意义。在技术哲学中,技术也曾被看作是应用科学,一旦对科学中的认识论和本体论问题有了清晰的理解,在行动的实践理性理论的帮助下,就不难获得对技术的理解。这种对技术或人造物的简单化理解在20世纪80年代得到改变,而相应的改变很大程度上与技术哲学在英美哲学界受到重视有关。在英美的技术哲学界里,越来越多的学者认识到技术不是或不仅是应用科学。在科学哲学中,一些科学哲学家认识到“实验有自己的生命”,即实验有独特的认识论和本体论功能。①伊恩·哈金:《表征与干预》,王巍、孟强译,北京:科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ix页。在科学社会学和科技元勘(Science and Technology Studies, STS)领域,越来越多的学者也意识到之前的一些社会建构主义的研究进路单纯使用社会性原因来说明科学实践的做法过于狭隘,因为如技术、实验、仪器等所组成的物质性文化对科学实践同样具有认识论和本体论上的说明功能。比如,劳斯(Joseph Rouse)观察到:

在对科学知识的讨论中,科学知识常常就像一组自由漂流的观念,超然于物质和工具实践。然而,只有通过这些实践,科学知识才能确立并与事物相关联。文化研究(以及最近对实验实践的研究)则强调各种工具和特定的物质材料,以及使用它们所必需的技能和技术,在形成知识和建立其意义中所起到的重要作用。文化研究还强调了科学交流网络的特性,这种网络决定了需要说什么,也决定了哪些词汇和技术资源可以被合适地应用。比如,文化研究强调各学科的创制与改革的实现,既可以通过新工具和新客体,也可以通过新理论或新概念。②Joseph Rouse, Engaging Science: How to Understand Its Practices Philosophically, Ithaca, NY: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96, pp.247—248.

这一段有两点值得我们注意。第一点,阻碍我们认识到(PT3)的技术(或人造物)与文化的二分在当代科学哲学和科学元勘对物质材料、实验仪器、工具、技能和技术的强调中已经不能成立。这为我们认识人造物的动态和演化特征扫清了一些重要的理论性障碍。①对人造性的关注所引发的对人造物/自然的二分和对人造物/文化的二分的质疑,并不意味着人造物与自然或与文化之间无法区别,而只是意味着人造物与自然或文化之间的区别,无法通过某些普遍适用的原则在任何与境下都能清晰的划出。第二点,这一段后半部分所提到的科学交流的网络对各学科研究所可能引起的革命性后果,与当代信息技术的革命性发展对人类认知方式与认知能力的影响有许多十分重要的类似甚至相同点。比如,我们在前面曾看到,克里芬多夫指出信息技术可以革命性地改变文化和社会团体所使用的语言性表达方式(discourse),从而影响和改变依托于相应的语言性表达的认知方式。这与科学交流网络所可能产生的新工具和新客体影响和改变了学科发展类似,都是推动技术与科学变动和演化的因素与动 力。

从对(PT3)正面支持的角度来看,一系列近期研究展示了人造物与人类认知能力的共演化(co-evolve)的特征。我们不妨看几个例子。英国认知考古学家米腾(Steven Mithen)指出,在人类演化的进程中,工具使用和制造能力的演化伴随着并决定性地影响着人类祖先的心智的演化。按照米腾的假说,制造和使用工具的技术智能(technical intelligence)与对理解外在世界的博物智能(natural history intelligence)、与他人交往的社会智能(social intelligence)和帮助交流的语言智能(linguistic intelligence)在人类祖先如南方古猿和早期类人猿的心灵中便已产生,不过相互之间处于隔离且难以交融的状态。随着人类祖先不断演化,制造和使用工具的能力逐步提高,各种智能模块之间不断融合而使得总体智能不断提升,人类祖先们也随之能够处理越来越困难和复杂的外在环境和社会关系。最终,获得认知流畅性(cognitive fluidity),即各智能模块之间完全融合的智人们已有能力为各种智能模块制作复杂的人造物。比如,除了以石、骨、木、陶等各种材料制成的各种实用工具外,还制造可以记录语言的工具,制造用以装饰或社会交往的艺术品等。②Steven Mithen, The Prehistory of the Mind: The Cognitive Origins of Art and Science, London: Thames and Hudson, 1996, pp.18—27, pp.178—184.米腾对各种智能模块最终形成认知流畅性的具体过程以及相关细节的假说有待进一步论证,但工具与认知的共演化的大方向还是建立在广泛的证据支持之上的。美国人类学家安布罗斯(Stanley H. Ambrose)的研究表明,南方猿人(australopithecine)对石器工具的使用对人类演化是至关重要的,因为它决定性地导致了人类祖先的大脑容量的增大,促进了部落人数和狩猎采集的地理面积的增加。③Stanley H. Ambrose, “Paleolithic Technology and Human Evolution”, Science, 2001, Vol.291, pp.1748—1753.在一份更为近期的研究报告中,安布罗斯指出石器时代中期人类祖先开始使用复合材料组合后的工具(如具有手柄的石斧,手柄用树胶、筋腱、绳索等物与斧身捆绑连接),替代之前的单一材料的石器(即以纯石头打制出来的石斧、石铲等)。这种复合材料组成的人造物促进了人类祖先的记忆能力的增加和社会合作与信任,人类祖先得以通过共享信息而更为有效地对行为进行事前规划,而且使得人类祖先的语法结构更为成熟。①Stanley H. Ambrose, “Coevolution of Composite-Tool Technology, Constructive Memory, and Language: Implications for the Evolution of Modern Human Behavior”, Current Anthropology, Vol.51, No.S1, 2010,pp.S135—S147.英国生物学家沃佩特(Lewis Wolpert)认为,人类与其他灵长类动物在认知能力上的一个重要区别是只有人类具有关于因果关系的信念。使人类祖先获得具有因果关系信念的能力的则是工具的使用。使用复杂工具要求使用者具有事前规划的能力,而该能力催生了因果关系的信念。②Lewis Wolpert, “Causal Belif and the Origins of Technology”, Philosophical Transactions: Mathematical,Physical and Engineering Sciences, Vol.361, No.1809, 2003, pp.1709—1719.

以上的例子集中在人类祖先的工具使用与认知发展的共演化过程中,但它们仍然适用于智人之后的人类发展。人类文明历史中的信息革新,如文字的产生、印刷术的发明、书籍的大量发行等,都深刻地影响着整体人类的认知能力。当代信息技术的发展正在影响着人类的认知能力和方式的发展与变化。这种影响也是人造物与人类认知共演化的历程中的一部分。对这种影响目前还很难做出精确的预测。云计算可以决定性地提高认知人造物的计算能力,但人们对云计算可能带来的认知能力与方式上的红利以及潜在的危险目前还难以做出可靠的判断。人造物与人类认知共演化的事实和历史细节与认知人造物的本体论研究,会为我们在哲学层面上反思这个问题提供可供参考的线索。即使我们难以精确地预测信息技术革新对人类社会、文化,以及认知的方方面面的影响,但建立在(PT1)、(PT2)和(PT3)上的技术哲学可为我们反思这些影响的大致方向提供合理的理论基础。

四、结 语

总之,技术哲学的一个目的是研究技术对社会文化生活的影响。技术对当代社会文化生活的重要影响之一是信息技术的革命性发展对人类认知能力的影响。面对这个影响,技术哲学应该给出相应的说明(PT1)。英美技术哲学的一个重要研究方向是人造物的本体论研究(PT2)。正如诺尔曼的认知人造物的理论所展示的,这种研究方向的确为我们理解当代信息技术对人类认知的影响提供了十分有用的起点。然而,这种研究方向具有静态特征,它的说明力只能局限在共识性的结构与功能的层面上。更为全面的说明需要考虑到认知人造物的动态和演化(PT3),尤其是人造物与人类认知的共演化的特征。当代信息技术革命性的发展对人类认知能力的影响应该在这个共演化的与境中来理解。

(责任编辑:韦海 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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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2095-0047(2017)04-0042-11

黄翔,复旦大学哲学学院教授,上海社会科学院科技哲学创新团队成员。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科学实践哲学与地方性知识研究”(项目编号13&ZD068);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基于信息技术哲学的当代认识论研究”(项目编号15ZDB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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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P论题能为本体论论证提供辩护吗?
张栻的本体论建构及其体用逻辑探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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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物美学
以木造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