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青定
风雨嘀嗒正跑马
文◎章青定
他们坐在大学门口的烤串店里,店里放播着一首当下很红的情歌。而何佳美坐在这些句子中间,发现自己终于可以不恨也不忧愁了。
何佳美念大三时在校刊上读到徐左川的诗。
在应用化学系女生何佳美的寝室里,校刊从来都是用来盖泡面盒子、垫牛奶杯的。偏偏那一天,何佳美在等待上铺的姑娘吹头发的间隙里翻开了那一本,因此她觉得自己和徐左川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何佳美按照校刊上的院系名称找到了徐左川,充满热情地说:“同学,你的诗真棒。”
那时徐左川有点胖,穿一件洗褪了色的棉衬衣,有种迟钝的温柔。他投过很多诗和歌词到杂志社或是唱片公司,都没有回音,校报上的那首诗是他唯一发表出来的作品。因此,他欣然接受了这位粉丝的景仰。
他们在食堂共进了一顿愉快的午餐,其间徐左川将自己那些被埋没的作品拿给何佳美读。在充斥着鸡排饭气味的食堂里,何佳美欣赏完,并用贫乏的词汇赞美道:“太棒了!大家一定很快就会发现你的才华。”
隔了两个月,何佳美宣布自己恋爱了。同一个实验室的男同学们捶胸顿足,他们问:“你喜欢他什么呀,我们不好吗?”
何佳美笑嘻嘻地晃着试剂瓶子说:因为他给我写了首诗,棒极了。”
男生们都哑了声,他们会试剂配比、溶液过滤,却不知道写诗。于是他们只得吃了她的点心、喝了她的饮料,答应在她跑出去约会的时候替她打打掩护。
只有马轻裘在一旁用过来人的语气说:“逃实验也悠着点儿,到时毕业,前途可是自己的。”
马轻裘是在念研一的师兄,因为导师带着这拨本科生的课,他就被派来指导他们。刚来时,大家都暗地里叫苦,其他实验室的指导师兄个个点个卯儿就走,偏偏这个马轻裘游戏不爱打、恋爱也不谈,有空就来实验室盯着,真是兢兢业业。但没过多久,大家就觉得马师兄十分不错,虽然喜欢教训他们,却从不打小报告,有小错也会帮他们弥补,还时不时地请大家吃烤串。
所以面对马轻裘的劝告,何佳美也只是嬉皮笑脸地多奉上两块曲奇饼干说:“拜托师兄多照顾,除了前途,徐左川也是我的啊。”
何佳美每天早晨搭六点四十分的公交车去给徐左川买卖完即止的蟹粉包;在图书馆期刊室把杂志的邮箱地址一本本抄下来;在手机上搜索征稿和比赛的消息转给徐左川,再对他每一首都没有得到回音的作品给出不同的赞美和安慰。
她身兼数职,是女友、粉丝,也是助理。
何佳美在去买蟹粉包的早晨碰见过马轻裘几次,他满头大汗地在跑圈,挥舞着手臂跟何佳美打招呼。有一天再碰见,他拎着一袋包子向何佳美跑来,说:“早上我改线路了,顺便买了两袋,味道真不错。”
何佳美挺感激马轻裘的,不仅是因为他就这样把买蟹粉包的事给接了过去,让她能在被窝里睡到七点半,他还告诉何佳美,本地有一支挺受欢迎的酒吧驻唱乐队曾用过他朋友的一首词,给了八百块,虽然钱不多,但总算是个鼓励。
何佳美告诉徐左川,但他不愿意去,他觉得这就像上门推销保健品一样,斯文丧尽。
于是何佳美就自己去了。
她在傍晚顶着小雪去了江边酒吧,酒吧里的人告诉她,乐队表演时间从十点半开始,她便站在门口等。雪夜江风冷,何佳美被吹得掉下眼泪,只能握着手里的两只烤红薯取暖。红薯是马轻裘给她的,何佳美临出门时正碰上马轻裘去实验室,他从兜里掏出两只烤红薯给她,说买多了。
等何佳美终于把徐左川的一沓作品交给那个看起来很和善的贝斯手时,贝斯手告诉她,作品不一定用得上,因为他们乐队很可能快要解散了。这时公交车已停开,宿舍楼也锁了大门,何佳美只得踩着薄雪回实验室。
一推门,马轻裘也在。他脸泛油光,正“呼啦啦”地吃着泡面,桌上冲着咖啡,一副打算通宵夜战的模样。桌上是一沓报告,何佳美凑过去翻了翻,封面的报告人一栏填的是“何佳美”。
马轻裘赶紧咬断嘴里的面条解释,老爷子突然让他们提前交阶段报告,下午他就是来通知这个的,正碰上何佳美要出门。一听何佳美的去向他就知道,就算通知她她也会外出,与其等她求助帮忙,倒不如主动帮她这一回。
大半个晚上马轻裘都边埋头敲着字边骂何佳美,骂她害他帮忙作弊,愧对要求严格的老爷子;骂其他人都有了大四的目标,只有她还浑浑噩噩;骂她完全不考虑前途,只知道小情小爱,真是目光短浅。
何佳美在他的骂声中睡着了,还是马轻裘替她完成了那份报告。
马轻裘请喝毕业酒的那天,何佳美向徐左川提出他们俩一起去。虽然他不喜欢和陌生人在饭桌上浪费时间,但因为是马轻裘的酒,她很想试试。
徐左川很固执:“马轻裘怎么了?就算他帮我带过包子帮过忙,在我看来也都是你替我做的。除了你,谁对我来说都是陌生人。”
何佳美被感动了,决定一个人去。
火锅正热酒正酣,马轻裘绕开人群,坐到何佳美对面,小声对她说:“别老惦记着徐左川,也放点心思在自己的事情上,找工作还是明年再说,考研都得有个打算。”
他说得很诚恳,真正有些师兄的意味。
何佳美一个劲儿地点头,说“师兄说得对”。其实她此刻正在默默检讨自己,徐左川不愿意和他们一起吃饭,那为什么非要勉强徐左川去做不愿意做的事呢。
只是徐左川不愿意做的事有点多,比如不愿意吃青椒肉丝里的青椒,也不愿意洗袜子,何佳美就帮他把肉丝挑出来,把袜子拎回寝室洗,然后一只只晾在阳台上,晾得寝室里的姑娘们个个替她抱不平。后来徐左川不愿去跑招聘会,说那些工作对他的灵感是种磨灭。何佳美就说:“好的,我找份好工作就行了。”
但好工作并不那么好找。她进了一间生产山寨面膜的小公司,除了上下班,每天还要在微信上替公司的面膜打广告。
有一天马轻裘见到她说:“何佳美你怎么还干这个啊?”
何佳美心虚地回道:“不偷不抢,有什么问题?”
马轻裘没再回复,而是直接打来电话:“你出来,我们再聚聚。”
这是毕业后他们第一次碰面。
马轻裘问她生活得怎么样,她说挺好的。这也不全是假话,虽然她和徐左川全靠她在小作坊的那点薪水,生活拮据,但也不是没有温馨幸福的时刻的。徐左川曾心有不甘地接过一个规避版权改写译本的活儿,拿了三千块钱,给何佳美买了条羊绒围巾。她把围巾挂在衣橱最显眼的地方,每天拉开门看到,就能像上了马达似的出门去上班。
马轻裘也不再多问,只看着何佳美埋头一心往嘴里塞羊肉。
没过多久,马轻裘打电话告诉何佳美,他们公司急招一个人,何佳美完全符合条件,让她把简历尽快给他,他代她交过去。
在何佳美收到录取通知开始上班的第三个周末,马轻裘被派去了印尼。何佳美参加了公司给他们一行人举办的欢送会。和当年学校门口的那场离别酒不同,马轻裘没再走过来诚恳地给她关于未来的劝告,他们只是像其他同事一样,隔着大厅里的桌子和人,遥遥举杯,心照告别。
去了印尼的马轻裘杳无音讯,他没有告诉何佳美新的联系方式,微信朋友圈也一片静默。
五月时,何佳美接到一个电话,那头陌生的声音热情地问:“嗨,还记得我吗?”
是当年那个贝斯手。乐队早已解散,现在的他在参加一个选拔节目,打算用徐左川当时写的一首词。
何佳美连声答应。答应的时候她并没有想到,这首歌会红,连同填词的徐左川。
金子终发光,明珠未蒙尘。何佳美很想和红拂女聊聊人生。
此时的徐左川有一种长期受挫的落拓与沧桑,这成为他才华外的重要附属,给他带来报酬之外的人气和追捧。他开始有了贴吧,有了几千名粉丝在他的微博下大喊“左川我爱你”。
现在的徐左川已不再只有她,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即使只有两盒泡面也会等对方对坐下来再吃,何佳美自豪又孤独。
在一个独自坐在电脑前吃蛋炒饭的黄昏,何佳美翻看着网上的留言,在一条“听说他有个女朋友”的留言下,看到徐左川回的“你搞错了”。
这是何佳美在这所小房子里的最后一个黄昏。看着徐左川先是苍白地辩解,继而理气壮地要求她忍耐,她决意和这间他们一起修补过几块墙壁、更换过两次水笼头、添置了一部二手空调的小房子告别,也和徐左川告别。
何佳美蜷在一间连锁旅馆里,用掉了几大包面巾纸,旷了三天工。人事部打来电话告知她,如果明天再不来上班,就只有被开除这一条路可走。
何佳美说:“那就开除吧。”
那头像是被她轻飘飘的语气给激怒了,有点不满:“白费马轻裘替你上下跑一场。”
没错,何佳美是符合这个职位的招聘条件,但在一百多名应聘者中也并没什么出挑的地方。马轻裘用自己的钱换了点心意,用他去年一整年的工作成绩添了面子,用他今后几年听凭单位派遣做了担保,给何佳美换来这个她此刻弃若敝履的机会。
从人事部要了印尼驻地的联系电话后,何佳美打给了马轻裘。她说“谢谢马师兄”,马轻裘说“有什么好谢的,这里补贴高,就是太无聊”,还臭屁地说“我现在的业余爱好就是写诗,也许我会成为一个诗人”。
何佳美在一年半以后读到了马轻裘的诗。
那天她去机场接回了任满回国的马轻裘,他们坐在大学门口的烤串店里,店里播放着一首当下很红的情歌。那是徐左川曾写给何佳美的那首表白诗,他把它卖出去谱了曲,唱遍大街小巷。而何佳美现在坐在这些句子中间,发现自己终于可以不恨也不忧愁了。她只是笑嘻嘻地向对面的人摊开手说:“让我欣赏欣赏你的诗吧。”
马轻裘的脸涨得通红,他递过了那张写在反应式背面的“诗”——
“风嘀嘀嗒,雨嘀嘀嗒,你在我心里跑马。”
编辑/张德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