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芃
对约翰·伯格的评价,苏珊·桑塔格的这句流传最广:“他为世间真正重要之事写作,而非随兴所至。自劳伦斯以来,再无人像伯格这般关注感觉世界,并赋之以良心的紧迫感。”
2008年的一天,82岁的约翰·伯格走进熟悉的伦敦国家画廊,他是这里的常客。
像从前很多次一样,看画,非常仔细地研究每一个细节。他拿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用钢笔勾勒着眼前这幅早期文艺复兴艺术家梅西纳(Antonello da Messina)的《耶稣受难》,“这是我见过最孤独的一幅作品,也没有太过深刻的隐喻,那么纯粹”。他后来这么描述这件作品,收录在2011年出版的《本托的速写本》里,是一本速写和随笔集。
配着这段正经分析的是一段不正经的糗事。
为了临摹,伯格把背包放在了美术馆看守的椅子上,看守来了说:“你不能把包放在我椅子上!”
伯格又随手把包搁在了脚边的地板上。
“你不能把包扔在美术馆的地板上!”
“Fuck!”伯格回应道。
“你这是侮辱国家公务人员,还在公共场所爆粗口。”
伯格被看守请出了美术馆。
这是一个假正经的英国人和一个假不正经的英国人的轶事。伯格以这样的形象出现在艺术评论的舞台,总显得格格不入,但就是这样的他,颠覆了西方人观看世界的方式。
约翰·伯格是英国艺术批评家、小说家、画家、当今最具影响力的公共知识分子之一。他的著作在视觉文化领域有巨大影响力,但并不局限于此,他像去年离世的翁贝托·艾柯(Umberto Eco)一样,是个百科全书式的思想者,他说要“为了修补一些已经破损的东西而活着”。1月2日,伯格放下了这些正在修补的破损的东西,在法国病逝,享年90岁。
1926年,约翰·伯格出生于伦敦。6岁被送进自己并不喜欢的牛津圣爱德华公学念书,后来那所学校只给他留下了“小集权系统”的回忆,再加上从小读了些无政府主义者的著作,反叛的性格和对放逐的向往一早就埋下了种子。18岁从军,赶上“二战”。退伍之后,伯格先后进入切尔西艺术学院和伦敦中央艺术学院学习。在切尔西学习艺术的短暂时期,他师从过英国著名雕塑家亨利·摩尔(Henry Moore),这也是他后来推崇的最知名的艺术家,除此之外,他的艺术主张大多是和主流艺术风潮唱反调的。他逐渐开始关注时事政治,以画画为主业,也写诗、写故事,因此,他的绘画有文学性的特质,而文字有视觉化的描述方式,代入感强。
英国艺术批评家、作家、画家约翰·伯格(摄于1999年)
从20世纪40年代后期到50年代初,约翰·伯格以画家的身份活跃于艺术界,举办多次画展,但很快就转向以文字为主要媒介。1952年,伯格开始为《新政治家》(New Statesman)杂志写艺术评论,这一时期的文字非常激进,带着浓重的左翼人道主义倾向,对政治直言不讳,对绘画的表述细腻又敏感。这样写了10余年,他的论断大胆而犀利,迅速跻身艺术圈里有影响力的评论家行列。
1958年,伯格发表第一部小说《我们时代的画家》,讲述了一个匈牙利流亡画家的故事。由于他的叙述无情又现实,让人误以为它有浓厚的纪实色彩,小说出版不到一个月就遭遇被出版商收回仓库的尴尬状况。随后他又发表了两部以都市的人情疏离和忧郁为主题的小说——《克莱夫的脚》和《科克的自由》。正要在文学界崭露头角时,1962年,伯格离开英国,过上了放逐的生活,他住在法国阿尔卑斯山脚下一个名为昆西的小村庄,直到去世,一直住在那里。
离开英国10年后,伯格回到伦敦录制《观看之道》。
影片的开头,伯格走进一间展厅,拿出一把斯坦利刀戳向波提切利的《维纳斯与马尔斯》,这件作品收藏在他被请出的英国国家画廊,当然,这是复制品。他把维纳斯的头像从全身像中四四方方地截取下来。“这幅作品诞生于15世纪,但将在20世纪陨落。”这个头发蓬乱的中年男子说道。他穿着印花衬衫,样子有些邋遢,开始用20世纪70年代的观念去审视这些曾经数世纪以来高高在上的艺术经典。伯格是激进的左翼学者,他认为油画是对阶级地位的认可,风景画是为领土拥有者创作的,画一个裸体女性是因为喜欢用这样的视角观看她。
作为古典艺术的传播者,伯格应该是最早获得大众认可的人之一,在他的讲述下,不管你是否认同他的观点,至少会去思考他的观看方式。在这一点上,他的前辈肯尼斯·克拉克(Kenneth Clark)要吃亏一些。克拉克主持拍摄的《文明》于1969年播出,是BBC首部长篇彩色纪录片,克拉克带着英国绅士的风度将文明和艺术的历史娓娓道来,他是一个住在肯特郡城堡里的艺术普及者。再往前追溯,深刻影响了克拉克的艺术史家、收藏家伯纳德·贝伦森(Bernard Berenson)在佛罗伦萨别墅里著书阅画,研究文艺复兴,建立自己的图书馆。这两者的讲述方式都是贵族式的,伯格的独到之处在于他打破了艺术史传播的阶级壁垒,也不以时间脉络为轴,他把那些让人敬而远之的艺术变得平民化了。英国《金融时报》的艺术专栏作者杰基·伍施拉格(Jackie Wullschlager)写道:“伯格解开了高雅艺术的神秘外衣,代之以平凡生活的包装,证实一幅伟大的作品也可以与公共的价值观并存。”
2016年2月13日,第66届德国柏林电影节,纪录片《昆西四季:约翰·伯格的四幅肖像》在特别展映单元首映。
《昆西四季》分为四个部分,分别由四位导演执导,搭建出伯格隐居昆西后几十年的生活。影片不是一个编年史式的人物传记片,没有在严格的叙事结构下刻意提示观众伯格做了什么、影响了什么,而是有很碎片化的自然流露、独白式的反思,有时甚至会觉得这是个絮叨的老者对写作和生命的执念。
演员第尔达·斯文顿(Tilda Swinton)的出现成为连接四个部分隐约的线索。第一部分《聆听之道》她执导并出镜,从冬日的日常琐事开始,做饭、铲雪、绘画、写作。伯格说:“如果我是个讲故事的人,只因我时刻在倾听。”斯文顿选择用二人交谈的方式作为这部分的主体,因为这是“说”与“听”的交互方式,可以捕捉到伯格更多细节的、随机的反应。斯文顿与伯格结识于80年代,在伯格的晚年生活中,斯文顿是最重要的忘年之交,两人以艺术和写作获得彼此认同,进而生长出一些“更内在的东西”——斯文顿称为“双胞胎的纽带”。
一人生于1926年,另一人生于1960年,但两人是同天生日——11月5日——同一个出生地,英国伦敦。伯格的父亲在“一战”的西部阵线上立过战功,还被授予十字勋章,斯文顿的父亲则参与过“二战”,在战争中失去了一条腿。2010年1月,斯文顿参与了艺术家伊莎贝尔·柯赛特(Isabel Coixet)向约翰·伯格致敬的装置行为作品《从A到J》,作品的想法受伯格2008年小说《从A到Z》的影响。作为其中一个表演参与者,斯文顿选择朗读了小说中一封关于在战争中死亡的信。
在影片的拍摄中,伯格有一条原则:不谈自己的生活,但在讲述和聆听的过程中,镜头始终在出卖他。他为斯文顿画肖像、共同回忆起各自的父亲时,带着斯文顿女儿去采覆盆子又跟她讲自己与妻子的回忆时,都是非常私人化的场景。如同他在《引向那个时刻》里回忆父亲,在《我们在此相遇》中回忆恩师,伯格一直不喜欢被称为“艺术评论家”,他认为自己是个“讲故事的人”。在斯文顿的引导下,伯格褪去了批判的色彩,回归到一个温情的、沉湎于回忆的老人。
纪录片《昆西四季:约翰·伯格的四幅肖像》剧照
伯格在第二部分《春天》里追忆了自己离去的妻子,也讲述人类与动物的关系,将他在《看-为何凝视动物?》中的文字转化为视觉语言呈现出来,与春的新生不同,片子探讨的是疏离和死亡。住到法国农村以后,动物成为看待农村和农民问题的一个切口,因为他们都是边缘化的。
“我不是为了要保持对伦敦文化的批判距离而住到法国山村,也不是一种从中心的退隐;我住到农村,是为了要向农人们学习,而我也学到了很多。”在一次采访中,伯格谈到为什么会住到乡下:“至今世界上多数人仍是农民,其中大部分人仍一无所有或者只拥有很少的物资。对于我们的现代世界,农民的存在,是个非常重要的事情与议题。这才是我要离开都市、跑到农村居住的原因。至于要有效抗拒都会主流文化的影响或诱惑,可以用阅读的方式。我经常读诗,全世界各地的诗,你会发现里面有很多东西,很难在晚上的电视或隔天的报纸上看得到。”
第三部分《政治之歌》,伯格与一群左翼年轻人围坐,展开一场尴尬的当代政治讨论,放在前后温情田园的个人化叙述中,总显突兀,但契合夏天燥热的气氛。最后一部分《丰收》里,斯文顿带着儿女重返昆西,这是一个充满希望的结尾。
《昆西四季》里的很多场景就是伯格的日常生活状态,在这里的几十年里,他的工作核心一直是写作。《抵抗的群体》和与瑞士摄影师让·摩尔合作的影像集《另一种讲述方式》,最能体现他隐居的状态。
《抵抗的群体》收录了多年来在各地演讲或发表的文章,他选择讨论的对象都是在某种程度上与主流秩序产生对抗的人。“我所谓群体意指一小群反抗势力。凝聚的这群人是读者、我以及这些文章的主题人物——伦勃朗、旧石器时代的洞窟壁画画家、一个来自罗马尼亚的乡下人、古埃及人、对描绘孤寂的旅馆客房很在行的一位专家、薄暮中的狗、广播电台的一个男子。”伯格不遗余力地推介这本小册子。
他把莫兰迪的艺术看作最不具备政治性的,在本质上更反对法西斯主义,这是一个“在人群中度过一生的独居者”,他写伦勃朗晚年的潦倒、顽固、独断、诡计多端,在一个“经济狂热以及冷漠无感的氛围中老去”,他写大导演安东尼奥尼来自一个充满巨大哀伤的意大利小城。伯格找来了一群与他自身有所重合的对象来分析,试图解释抵抗背后那个不为人知的原因,无论多么熟悉的事物都与其外表呈现的不同。
《另一种讲述方式》则更直白,在法国的乡村生活,伯格一直与周围的村民进行着合作,他想通过摄影展示真正意义上的农民的现实生活,他把摄影部分交给摩尔,自己负责思考照片和文字之间的关系,拍照片的人、被拍的人、看照片的人和使用照片的人之间的兴趣和评判标准经常是矛盾的,这些矛盾造成了照片的含混和歧义,文字恰好是连接图片与观众、被拍摄的瞬间与回忆之间的张力。与伯格严肃的文字相比,摩尔的摄影显得轻松多了,他把摄影当作游戏,发挥了最原始的记录功能来诠释生活。
在88岁给《卫报》写的文章中,伯格说“写作是一种更深入的东西”,他对写作太钟情了,在他的世界,语言不是积蓄单词的库存,而是带着良心的紧迫感:“我认为一个写作的人,应该勤于见证身边正在发生的重要事情;即使书写所立即产生的力量,可能看似微不足道或一时被人忽略,但不要顾虑这些,还是要写。书写有着一种非常潜沉的生命,它蓄积着能量,在某个时刻,会对读者产生一些微小或不小的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