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冰欣
小辰光,有次感冒咳嗽绵延数周之久,遂于屋里厢作天作地拼命发嗲,缠着大人“要出去白相”。不日后,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君父、母后略作沉吟,决定携女在外轧轧马路、晒晒太阳。这一兜可不得了,舔舔城隍庙买的梨膏糖,照照大世界里的哈哈镜,再看看让所有观众笑得痴头怪脑的滑稽戏,乖囡也发人来疯,从煨灶猫变成小老虎,手舞足蹈合不拢嘴,馋唾水淌淌滴。
——也就是从那时起,滑稽戏在一个上海小朋友的脑海中,和“欢乐”这个词汇固执而永久地捆绑在了一起,因为这是独属于“阿拉”的笑声,是市井烟火的喧嚣和温暖,是贩夫走卒的苦恼和欣悦,一座城市的浮生百态、阿姨爷叔的春夏秋冬,被戏谑萃取、为调侃浓缩,突然有一天回神、回味,“咦,这不就算是上海滩老百姓的罗曼蒂克史了么?”
可惜现在的滑稽戏已经不再那么滑稽了,可惜现在的上海年轻人已经越来越不爱看滑稽戏了。俗、无聊、不好笑,当台上人与台下客之间无法形成“愉快玩耍”的默契气场,滑稽戏似乎真的钻进了一条月迷津渡的死弄堂,并无奈且尴尬地逐渐消遣、化解掉曾经的心照不宣,曾经的哄堂喝彩,与曾经的辉煌。
炒冷饭:
旁友,侬噱头还有伐?
时代变了,受众文娱需求日趋多元、演出市场竞争愈发激烈,仅仅依靠老祖宗留下的三板斧想着一招鲜照旧吃遍天,重现滑稽戏昔年盛况就只能沦为空话。优秀作品少、大型演出少、冒尖演员少已经成为上海滑稽界不得不承认的事实。随着姚慕双、周柏春、杨华生、绿杨等大师及多位“双字辈”艺术家相继离世,许多热爱滑稽戏、独角戏艺术的观众不由感怀忧虑,倍觉痛心。
与相声的“抖包袱”相似,上海滑稽戏抛出笑料叫作“出噱头”。然而,当下网络时代的传播速度大大提升,短短几小时,一个新闻热点就能引发众多网民自创的笑话段子,也就是说,彼时全民都在唱滑稽、全民既为演员又兼观众。这样的传播效率显然是传统滑稽戏、独角戏脚本生产方式难以匹敌的。在没有互联网的时代,“噱头”的制造不仅靠编剧、演员本身,还可以从古今中外各类笑话选集中挖掘素材、启迪灵感。比如《笑林广记》中的许多故事,都被运用到独角戏表演中成为出彩的“噱头”。但有了网络的助力,高手尽在民间,睥睨一切套路,难怪滑稽戏老编剧周艺凯在一场艺术研讨会上直言不讳:“再不赶上形势怎么办?连普通的老百姓都比你专业搞滑稽的人要‘滑稽。”
炒冷饭也讲技巧和谋略,当所谓的噱头就是男演员乔张做致地扮女人;或时不时抖出来几句本地腔、苏北话、崇明话(且并不道地);或撞一记跌一跤、七里传八里瞎三话四、骂骂咧咧哭哭啼啼,不知所云地出丑,那都属于低级的笑。夸张、造作、一惊一乍、市侩庸劣……每次都是看着看着就能猜到剧情走向,毫无底气、毫无愧意地拾人牙慧,完全不见经典作品中的那份心意与鼓励,在矛盾和冲突中展现幽默的力量。“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滑稽戏忠实粉丝甚至忍不住毒舌:“我极度怀疑哦,伊拉是不是快到演出了,就把老桥段抽签或射飞镖决定这趟讲哪个,镇日颠来倒去地‘发挥余热,拿观众当戆大。”
速成品:
情景喜剧是把“双刃剑”
上世纪90年代开始,《老娘舅》《红茶坊》等情景喜剧陆续接档在电视上播出,众多滑稽戏明星的加盟,吸引了沪上观众的视线,他们不再需要跑到剧院即能看到自己喜欢的演员,听到好玩的对白。但在上海市人民滑稽剧团团长王汝刚看来,“情景喜剧对滑稽戏来讲其实是把双刃剑,它让演员们赢得了知名度,却让观众们远离了剧场。”
懂行的朋友自然晓得,情景喜剧的魅力实在不能与滑稽戏现场演出相比;两者门类不同,不具备相互替代性。尤其在快餐文化当道的今天,往往从剧本入手至录制节目,一天就能搞定,可想而知,作品的人物设计、语言组织、故事情节、表演磨合等以两个字形容即可:粗糙。“红茶坊里的大卫”龚仁龙也表示:“情景喜剧太简单了,再不会演戏的人,七遍八遍演下来也会了,这与舞台剧哪好比啊。谁更讲究技巧、考验真功夫,滑稽演员最清楚,至少我是清楚的。”
年轻演员也是人,也是要实惠的,赚不到钱,站在舞台上就无快感可言。所以,先上电视混脸熟、然后走穴扒分亦属稀松平常的致富之路。不该苛责“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但急功近利的心态确实导致不少独角戏青年演员荒废了基本功,深陷各种三流情景喜剧和疯癫综艺节目的怪圈中不能自拔,总之,剧本wrong、演技wrong、为赋和谐强发笑的穿凿附会更是wrong里格wrong,味同鸡肋的速成品令人忍无可忍,于是无须再忍。
脸谱化:
上海男人不是娘娘腔!!!
上海男人的怨念:撒宁再乱编上海男人统统是娘娘腔,就乃伊做忒!
长久以来,南方男子的典型代表——可怜的上海男人的本真面貌,一直被某些信奉刻板教条的编剧们篡改得面目全非——凡上海男人,不分社会阶层、教育背景、文化程度,大抵女里女气,抠门成性,死要面子,精于算计。上海女性的形象纵然稍微好点,但也是“半斤八两”,要么作要么悍,要么嗲要么狠,基本由无知白莲、世故碧莲、辣手黑莲等几大乏善可陈的人性样本组成。北地仿佛尤喜张扬上海所谓的“阴盛阳衰”,而坐标南方的文艺创作者们自己也潜移默化地被这种不假思索的叙事陷阱所迷惑——比如《红茶坊》里的娇娇人如其名的“娇”;《开心公寓》里的贾经理和乔经理性别倒错,前者是男人婆,拒绝化妆品,后者有女儿心,爱跷兰花指。尔后乔经理的扮演者计一彪“再接再厉”,变身《噱战上海滩》里的狗头军师白瘌痢;平心而论,演得倒是活灵活现,只是郁卒:哪能又是娘娘腔……
不可否认,出于“个性鲜明、特征突出人物更易产生笑果”的考量,在戏剧作品中隐射女强男弱或故意人设错位,的确能抛出一种反差的噱头,过分纠结“人物塑造脸谱化,很傻很天真”也许会被诟病是吹毛求疵;然而,徒留笑柄之余,若能真正让戏中人“站”起来、立体化、耐咀嚼,岂不更妙?
三俗怎么反?
根据上海滑稽剧社“申遗”研讨会上出示的一份资料显示,事实上,早在1935年,滑稽戏的前辈们就开始自觉地抵制“三俗”,列出了“独脚戏改进会务,四不准二必须”布告:“……凡属上海市滑稽独脚戏研究会会员均应一律遵照,如有违背情形,即行呈报市教局……1. 不准演唱猥亵词句及表演(如轧姘头、吊膀子等句子及有关风化之动作);2. 不准有骂人之句子(如赤佬、瘪三、册那等);3. 不准唱哭调(如哭王无能、哭丁怪怪、哭孙总理);4. 不准演唱当局巳经禁止之词类及表演(如仿毛毛雨调、及草裙舞等)……”而布告的共同决议者,包括江笑笑、刘春山、裴扬华、陆奇奇、赵希希、程笑亭等海上笑坛耆宿。可见,史上 “滑稽”自有一套是非标准,同样遵循着激扬清流,贬逐污浊的法则。
想要找回滑稽戏的滑稽,彻底摆脱三俗,就必须集中解决编剧人才匮乏、演员专业水平不足、创新意识滞后等焦点矛盾。首先要贴近生活、与时俱进。过去的滑稽戏是顶民生、顶赶时髦的。《七十二家房客》里三教九流鲜活热烫,充分还原了被太多腻味误读所遮蔽的城市底色——上海不只梧桐咖啡女人香,不只魔性难驯色戒两难;上海的石库门里挤着老山东、小宁波、皮匠、舞女,房东租客斗智斗勇,庙堂江湖各逞其能,难怪轰动一时、感动一世。还有《十三人搓麻将》南腔北调惟妙惟肖,方言笑点层出不穷;还有阿Q、三毛、王小毛、老娘舅这些“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的朋友……大获成功的例子不胜枚举,证明了滑稽戏编剧、演员对生活的细致观察与灵活反应是多么重要。2008年起周立波的《笑侃三十年》之所以一炮打响,正是因为那份洞见时代的机敏劲儿,用轻巧欢脱的调子揭示了上海市民身上可笑可叹的瑕疵和可亲可爱的弱点。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为解决原创剧本问题,王汝刚近年来转向小说借灵感,将作家蓝鲸的8部短篇民生小说改编成独角戏和小品,冠名为《OK民生》。“想通了,既然创作比较弱,那就应该借助社会的力量,向生活汲取养料。”
其次要不忘初心,守住根本。一门艺术形式历经岁月沉淀逐步深化,必然有其最根本、最基础的核心。上海滑稽戏、独角戏艺术的精华,在“说学做唱”四门基本功上。如果没有过硬的基本功,一些靠上电视节目保持知名度的演员,被贴上“演技浮夸”标签不过早晚的事。无论在哪个舞台上,举凡一名滑稽戏演员能唱上一整段《金陵塔》,相信同样能赢得年轻观众的尊重。静下心来,少接“速成”的活儿,多锤炼、打磨自己,终将获取回报——2012年,讲述婚姻真谛的滑稽戏《我的床我做主》就凭借剧中青年演员扎实、精湛的表演,让年轻观众感同身受:“原来到剧场看滑稽戏迭能好笑啊,我明朝还来看……”
最后是借鉴学习,创新理念,拓宽市场,吸引粉丝。德云社、开心麻花、栋笃笑以及形形色色的脱口秀为什么火了?滑稽戏不妨向其借鉴学习,取长补短。大浪淘沙,不进则退,站在台上就要“拼”,拼急智,拼趣尚,拼才气,拼创意;拼发人深省的幽默,拼普世困境、人生难题或润物无声、或振聋发聩的解答。据媒体报道,“阿德哥”毛猛达最近就在摩拳擦掌,退休后“撸起袖子加油干”:一是和老搭档沈荣海准备独角戏专场演出,二是将曹禺的《镀金》搬上滑稽舞台。沈荣海听了毛猛达的计划后简直难捺兴奋、激动不已:“我要让大家看看,什么是真正的独角戏!”为什么一定要等到退休后才做?毛猛达的回答是,体制内不是“我要做”,而是“要我做”,缺动力。
滑稽界的大哥们忙,小阿弟也没闲着。薛文彬这阵子四处打听怎么办民营剧社的执照。2012年,他在网上召集一群爱好滑稽戏的上海青年,组建了“笑舞台海派喜剧剧社”,大家利用闲暇排练创作,免费在社区文化中心演出。说起这事,薛文彬瞬间春暖花开,眉飞色舞:“200多个位子都坐满,全是年轻人,有年轻观众一边看我们演出一边接吻,把看滑稽戏当作约会的方式,这是一个好苗头。”他表示,虽然由于工作日程紧张,段子跟不上,而且长期免费演出可能会把行业做坏,因此剧社活动不得不暂停;但他心中仍有冲动,想把这个事业继续下去。“我们可以演凶杀案,演外星人,甚至主角就是两个马桶,通过马桶来折射人性。”天马行空的想法非常多,剧团没法施展,就另辟蹊径、生根发芽。“枪擦得很亮,一直没打仗,现在开始生锈了。……我有很多东西没法释放,如果压抑得久了,我很怕即使有一天释放,也可能不会了。”
诚然,世事善变,希冀永垂不朽是奢望;可是,我们仍会留恋驻足,渴求储存笑声,珍藏心间。人艰不拆,所以生活总是需要欢乐、需要色彩。上海滑稽戏尽管前路漫漫,面临着语言载体危机(沪语危机,越来越多上海小囡不会说上海闲话)、传播渠道危机(御宅族日渐增多,终日刷屏无所事事,迈不动腿步入剧场),但只要有心传承,何声不可响,何“乐”不可为?摒弃三俗,重新回归百姓、走向市场,滑稽戏的兴盛之路一直在那里,未尝改变。
2016年底,上海大世界游乐中心业已修葺一新、整装待发对外开放了——这是梦开始的地方,既然筑梦师再许滑稽戏一个圆梦空间,切勿辜负。如果爱,请深爱;如果噱,请用实力让上海开怀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