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庞济韬
牛铃叮咚
文庞济韬
但凡农村长大的孩子,谁会不熟悉叮咚的牛铃声呢!田埂上、山坳里、溪谷中,随处可见放牛的孩子。远远看去,一粒蚕豆大的小人儿,身后缀着一头石头样的牛,走在一串叮叮咚咚的牛铃声中,这是乡村最常见的画面。
我最愿意放牛,又最讨厌放牛。若能有三五个孩子,将牛赶到远离庄稼的荒坡溪谷去,由它们自在啃食青草,而我们聚在一起玩耍游戏,那最快乐。那时的牛铃声,比歌声还动听。不过,更多的时候,是一人一牛,在长长短短的田埂上走走停停。这时候人要时刻留心,不能让牛偷吃田里的庄稼,对于爱分心的小孩子而言,太煎熬!我家的黄牛是母的,看起来温顺老实,实际狡猾着呢。我盯着它时,它目不斜视,一本正经埋头啃吃田埂边的草;我稍一松懈,目光刚被叫喳喳的喜鹊牵走,它飞快地扭头,舌头如电,一卷,一大绺嫩绿的秧苗就进了它的大口。我生气,骂它,用力扯缰绳,让它鼻子难受。它俯首帖耳,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满是惶恐和悔过。下一回,当我一分神,它依然如故。所以我只有时时刻刻提防着它。这哪是放牛啊,简直是在遛贼!此时的牛铃声,听上去短促诡异,就像在嘲笑我。
这条牛,最让我母亲操心。牛白天放牧,夜里,得添草。马无夜草不肥,牛也是。牛食量大,两三个夜晚就会吃完一大背篼青草。农忙时,牛耕田耙地,消耗大,吃得更多。因此,养牛的人家几乎天天要割草。我家割草是母亲的事。她割的草多,高高隆起于大蔑丝背篼,用绳子牢牢固定好。走动的时候,人被深深埋在青草中,从远处看,倒像是一座青草的小山在走。给牛添好草,母亲就站在牛栏边看着牛大口大口地吃,笑微微的。母亲是在看一个不说话的孩子吗?此时的牛铃声欢快而繁密,是母亲心旷神怡的音乐。夜里睡觉前,母亲还要掌着灯去牛圈检查一遍。牛铃声均匀而平静,牛在挑挑捡捡吃剩下的草,间或抬起头来看看母亲,目光又温柔又安静。半夜醒来,楼下牛圈里传来断断续续的铃声,牛在不慌不忙地反刍。母亲放心了,翻个身枕着铃声继续睡。
在我们那里,牛是大牲畜,不是家家都有的。一到农忙,没牛的人家就向养牛的借用。也没有什么报酬,不过是送牛回来时给它割点草。碰上心细的还好,最怕的是那潦草的人。吆喝起牛来又急又猛,使牛条不停地抽打牛,恨不得一溜烟将地耕完。而送牛回来的时候,背上只有松松垮垮的一小背篼草。这草杂得很,管你牛爱吃不爱吃。此时的牛,迈着沉重的步子,铃声迟缓而凝滞。这样的借牛人,不受人待见。下回去借,主人多半找个借口回绝。我家的牛好借,人家给母亲说几句好话,牛就借走了。好几次,母亲翻捡着那一堆混合着树枝的杂草生着闷气。牛呼哧呼哧喘气,头埋在杂草堆里寻寻觅觅,母亲摸着牛的身体,叹气。有一回,牛的脖子上被枷勒出了很深的血痕,母亲再也忍不住,骂出了口。不过,下回别人来借,依然是顺顺溜溜。所以,一到农忙时分,母亲就紧张,就焦虑,就心痛,就生气,那时的牛铃声,对于母亲来说,是一种折磨和苦恼。
在山里,最怕牛打架。两座移动的肉山红着眼拼死顶撞,石崩土坍,尘土飞扬,胆小的孩子早吓哭了。如果在悬崖边,陡坡旁,牛就很有可能被顶下去摔死。死去一头牛,对于农户而言,是天大的事。因此,我和弟弟宁愿到远一点的地方放牛。母亲总叮嘱我们看好牛谨防打架。远一点的地方,也有别村的孩子。那么,不但牛打架的机会增加,我们小孩子也很有可能打架。暑假天,我们和村里的孩子常到黑松林去。那地方挨着另外两个村子,母亲总是很担心。每到黄昏,她收工回家关好鸡,就站在屋后的竹林边张望,有时呼叫我们的小名。暮色深处,牛铃声渐渐浮了上来,我们的笑语也浮了上来。母亲仍不放心,就站在那里用目光将牛紧紧锁住,稳稳地拽回家。一到家,她就问,今天没打架吧?我们说没有,她半信半疑,举着煤油灯仔细照我们身上、脸上,又摸我们的头,直到完全确认她的儿子完完好好,才满意地笑了。
我家的母牛后来下了头小牛。我们放牛的时候,大牛身后的小牛活蹦乱跳,一刻也不闲。那母牛倒老实了,时不时转过头去看小牛。小牛慢慢大了,也戴上了牛铃。这样,放牛的时候,大牛的铃铛在前面响,小牛的铃铛在后面应,我家的牛铃声就有了层次感。铃铛响得越欢实,母亲割草的压力越大。一次,她没抓牢,从陡坡上摔下去,幸好被几棵小树挡住,人没大事,手臂被剐破了皮,红肿了好几天。我们已经养不了两头牛了。终于有一天,一个牛贩子进了我家。大牛被牵走那天,我和弟弟都在学校。后来听隔壁秀嫂说,牛贩子牵着牛向下往黑松林方向走,母亲就一直站在竹林边看,眼圈红红的。牛不见了,她还在看,直到那熟悉的牛铃声听不到了,她才偷偷用手抹了几下眼睛,慢慢往回走。
后来,小牛成了大牛,我们也大了。我们相继离开家,去外地读书。放牛是母亲的事了。我们把牛铃声完全丢给了母亲。外面的天太大,地太广,诱惑太多。我们最终没有回家。十几年里,牛铃声叮叮又咚咚,响啊响,催老了小牛,催白了母亲的头发。那年回家过年,我们商量把牛卖了,将田地盘出去,接父母到城里安享晚年。牛卖给了邻村牛贩子赵老五。一头老牛,等待它的命运是什么,谁都明白。赵老五牵牛那天,母亲借故串门去了。她回来时,很平静,接着为我们张罗午饭。她炒菜的时候,我去厨房拿碗,发现她站在灶前发愣。锅里,正烧汤,水煮得老高,菜还没倒进去。
那夜睡觉,我家楼下第一次没有了牛铃声,空荡荡的静像口深不见底的井。我听见隔壁父母的屋里,父亲鼾声正响,而母亲,不停地翻身,身下的稻草在窸窸窣窣地叹息。(责任编辑/文风设计/毛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