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国瑞
(内蒙古大学鄂尔多斯学院,内蒙古 鄂尔多斯 017010)
鄂尔多斯民歌与地区婚恋风俗
庄国瑞
(内蒙古大学鄂尔多斯学院,内蒙古 鄂尔多斯 017010)
民歌是民间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反映一个地区普通民众思想、感情、信仰等内在思维内容以及社会变化、地方风俗等外在现实情况的重要载体。鄂尔多斯民歌种类丰富、数量较多,更重要的是它的传承保护做得很好,传统曲目、反映地方风情的曲目在民间广受喜爱、充满活力,所以通过考查鄂尔多斯民歌可以较为清晰地了解清末以至于近代以来地区婚恋风俗中的一些显著特征。
鄂尔多斯民歌;婚恋;风俗
对鄂尔多斯民歌开展专门研究已有较长历史,早在20世纪20、30年代,比利时籍神父约瑟夫·万·欧斯特(中文名:彭嵩寿、彭寿年1877—1939年)、昂托瓦耐·莫斯特尔(中文名:田清波1881—1971年)曾在传教过程中搜集整理了部分鄂尔多斯民歌,彭嵩寿的作品有1912年在维也纳《人类》杂志第7卷发表的《鄂尔多斯南部地区中国民歌集》,记录了32首民歌;田清波1934年用法文出版《鄂尔多斯志》,其中第七部分即“鄂尔多斯民歌”,收录有16首民歌。1949年后至新世纪初期,研究工作以搜集整理为主,如《内蒙古西部民间歌曲选》(1960年)、《鄂尔多斯民间歌曲选》(1965年)、《鄂尔多斯民歌》(1979年)、《准格尔山曲儿》(1985年)、《杭锦旗民歌》(1987年)、《鄂尔多斯民歌集萃》(1990年)、《漫瀚调放歌》(2004年)等。进入新世纪以来,鄂市文化部门整理出版了《鄂尔多斯民歌经典》(2001年)、《鄂尔多斯民歌集成》(2001年)。2010年再次组织覆盖全市的整理工作,出版了《鄂尔多斯歌曲经典》(2010年)与《鄂尔多斯民歌精粹》(2012年)。这样的搜集整理工作为深入研究鄂尔多斯民歌历史、民俗、艺术等多方面的特点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无论哪一个地域的民歌,总少不了一大类表现婚恋风俗的歌曲,鄂尔多斯民歌也不例外,而且这一类型数量最多,也最能体现地区婚恋风俗中的一些现象与特殊情况。这类民歌大致有如下三类。
这类型歌曲数量最多,传唱历史也较久。如赞美情人的《枣树梁》《巴拉吉稍》《在沙丘山》《金色的红雀》《春天》《乌琳花》《查干其其格》《赛琳花》《尖顶帽子》;表现相恋中种种忐忑心情的《小银黑马》(一)(二)、《美丽的檀香树》《洁白的房子》《依靠》《乌兰陶劳盖的泥土》《原野上的两只黄羊》《还有更亮的太阳吗》《在那山顶上》;男女对唱互诉衷肠的《鄂托克的西边》。这一类歌曲可以说具有跨越时空的能力,无论是哪个时代用之表达爱慕之情都可以,容许里边所歌唱的主人公的服饰打扮、从事的活动可能过时,但是表现的真挚情感却不会过时。
这些歌曲的演唱场合通常是在聚会上,对于蒙古民族来说,唱歌通常与聚会、饮酒直接相关,不只是生活内容,其实是一种生活方式。草原民族身体强壮、生命力旺盛,放牧、劳作、战斗之外,文艺活动是重要的娱乐与放松的方式,此外游牧民族的帐篷、蒙古包等不仅是居住空间,很多社会内容都带到这个天地中来,蒙古包、帐篷像个小社会,在其中可以结盟、订约、议事、谈判、交易、娱乐、宴请等。在蒙古包中的聚会,最典型的莫过于“乃日”(蒙语“宴会”之意),鄂尔多斯乃日起源于蒙古贵族古典宫廷文化,是融鄂尔多斯蒙古族民间歌曲、器乐曲(伴奏乐器有四胡、笛子、三弦、扬琴、蒙古筝、马头琴等)、民间舞蹈(盅碗舞、顶碗舞、筷子舞等)为一体的综合性民间文艺活动。其他因为朋友到来、亲人相聚、为各种庆祝事项而举行的聚会则不计其数,聚会如果气氛十分热烈,常常会通宵达旦,而且高明的歌者整晚都不会唱重复的歌曲,恋情的发生通常都是在日常交往中产生,热闹的聚会活动尤其适合有交往意愿的青年人互相了解。歌与酒给人的情感加温,人们歌舞说笑、神采飞扬,相互之间的了解也在这样的聚会中加深。
这类歌曲中两种内容最多,一是贵族阶层依仗权势财产,欺男霸女或虐待嫁入贵族家庭的普通牧民家的女子;二是长辈贪图利益,致令没有婚姻自主权的少女陷入悲惨境地。这些作品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森吉德玛》。森吉德玛反映的是发生在清朝末年的事情,鄂尔多斯盟会的德力格尔家庭富足,他的女儿森吉德玛容貌美丽。在一次那达慕大会上,森吉德玛对摔跤比赛冠军、贫困牧民子弟布日古德动了感情,同时在那达慕会上,旗王福晋打算为儿子小王爷选一位漂亮姑娘做媳妇,他们看中了森吉德玛。那达慕会后,一次森吉德玛套马时不小心被马拖住,危急之时布日古德冒着生命危险搭救了森吉德玛,两人感情更进一步,确立了恋爱关系,后来终于克服种种困难对天盟誓成婚。没想王府强行逮捕了他们,并准备杀死布日古德,森吉德玛威胁他们如果杀了布日古德她就自杀,这样布日古德免于死罪,但森吉德玛被带进王府逼迫成婚,精神遭受打击,最后因为思念自己的爱人,病情加重,年纪轻轻就去世了。在这期间,布日古德经常到王府附近找机会远远看一看森吉德玛。歌曲表现了他们真心相爱、追求自由生活的故事,整首歌曲长达数十节。
《森吉德玛》这首民歌词句优美、曲调动人,不仅广为传唱,而且在1945年被音乐家贺绿汀改编为具有强烈民族风格的同名管弦乐作品,成为他管弦乐的代表作之一。1985年鄂尔多斯的艺术家们以民歌为蓝本改编创作了舞剧《森吉德玛》,1987年5月在鄂尔多斯首演引起了轰动。1992年参加全国舞剧观摩演出,一举获得优秀剧目奖、优秀编剧奖、优秀编导奖、优秀作曲奖、最佳表演奖,以及舞美设计奖和服装设计奖等多项最高荣誉。1993年荣获国家文华新剧目奖。1994年参加了第四届中国艺术节演出并获得“中华民族20世纪舞蹈经典”提名奖。该剧曾在上海等城市进行巡演,在七年间,累计演出120余场,观众达10万余人次。2015年初鄂尔多斯的艺术家们在1985版的基础上进行了重新的编排与创作,2015年夏上演以来同样获得巨大成功。
《森吉德玛》之所以受到如此瞩目,音乐、舞剧的改编如此成功,不仅仅在于民歌音乐、词句、故事之魅力,还在于这首民歌所反映的地方贵族婚俗在清代以至于近代是有代表性的。鄂尔多斯蒙古贵族挑选作为哈屯(蒙语,皇后和黄金家族中执掌一方政权之人的妻子,均称哈屯)的女子,有严格的标准和程序。一个旗的札萨克(蒙语,执政官)可以在自己旗辖地范围内挑选未来的妻子,“一个旗的札萨克当了掌管七个旗(按:鄂尔多斯市即原伊克昭盟,下辖七个旗)的达诺颜(蒙语,达为达鲁花赤(长官)简称;诺颜为官吏的意思;达诺颜,专指盟长),他就有权从所管辖的七个旗范围内挑选哈屯。若是获得对方许可,还可以从其他盟所辖地区选女。”曾任伊克昭盟盟长之职的杭锦旗札萨克阿拉腾敖其尔三次选女均享受在全盟范围挑选的特权,娶第三位哈屯时,正值抗日战争,潜居包头无法行使权力,只好从达拉特、准格尔两旗范围内挑选。民国时期乌审旗的记名札萨克永仁脑日布娶亲时,从乌审旗所辖10个哈然(蒙语,即参领区,相当于县下的区)、42个苏木(按:蒙语,即佐领区,相当于乡)内挑选。初选后,王府会派遣官吏前去了解情况,对备选女子登记造册,将名字、年龄等基本情况记录下来,当时还拍了照片以供挑选。最终的确定基本有三种方法,第一种,请有声望的达官贵人或活佛喇嘛,实施“转陀螺”法选定;第二种与前一种类似,所不同的是,不是用银碗和甘露瓶摇出,而是将入选姑娘们的名字请那些佛法高深的转世活佛以占卜或掷骰子的方式来确定。第三种是让入选姑娘们参加庙会或那达慕大会,再请娶哈屯者到那些场合,与姑娘们见面或暗中物色,以选定中意者。前边提到的乌审旗记名札萨克永仁脑日布就是采用这种方法,先后亲临乌审旗的18个庙会与入选的12名姑娘见面,最后在乌审召的庙会上选定了自己的哈屯。可以说《森吉德玛》正是反映了这样的婚俗,同时独特的地方风俗也成为构筑其经典性的元素之一。
在鄂尔多斯民歌中还有《达瓦梁》《妖精太太》都是反映嫁入贵族之家的平民女子的不幸遭遇,《妖精太太》还牵涉到其他问题,我们会在下一个类别中做详细论述。此外田清波搜集记录的《十六首鄂尔多斯民歌》中的第四、第九首,[3]以及《白发苍苍的父亲》《大大妈妈害了我》等民歌则反映底层民众不顾女儿幸福,一味追求物质利益,在谈婚论嫁中出现重财轻人的陋习,也从侧面反映出当时底层牧民生活艰难以及适婚年龄少女毫无婚姻自由的状况。
在各种鄂尔多斯民歌集中,读者都会发现民间妇女与喇嘛的爱情交往很普遍,而且反映这种僧俗恋的歌曲数量较多,这说明在这一地区这样的恋情虽然不被公开舆论所接受,却在事实上大量存在。这种情况的出现和鄂尔多斯民众崇信喇嘛教有直接的关系。1578年,阿勒坦汗与三世达赖索南嘉措会面后,藏传佛教格鲁派开始迅速在阿勒坦汗统治的蒙古区域传播,包括鄂尔多斯部。贵族阶层引入的喇嘛教很快得到民众接受,进入清代,统治者为便于管理勇悍的蒙古部落,并不限制信教,反而加以支持与鼓励,各旗出现大量召庙。就鄂尔多斯的具体情况来说,有学者20世纪60年代做过全面考查,鄂尔多斯七旗有喇嘛召庙243座。在此之前召庙繁荣的年代,“喇嘛数字最高时曾达两万余人……据1941年蒙藏委员会统计,当时鄂尔多斯七旗中,蒙古人的总数为82206人。当时的社会人口构成比例一般为,小孩占总人口的百分之二十,妇女则占总人口的百分之三十。按照这个比例,当时鄂尔多斯七旗的男子总数不到四万人。”也就是说,在鄂尔多斯喇嘛教繁荣时期,几乎半数男子均入召庙做了喇嘛。当时普通牧民都相信喇嘛教的兴盛能够保佑蒙古王公制度延续,也能让家人平安、家业兴旺。但就被送入庙中的青少年男子来说并非所有人都自愿入寺,他们中很多人其实对世俗生活充满眷恋,而且其中一些人在被送进召庙之前已有爱恋的对象,很容易造成相爱双方的悲剧与痛苦。
《妖精太太》是一首传唱很广、在反映这种社会风俗方面具有典型代表意义的鄂尔多斯民歌。清道光朝中期,男主人公萨木腾因母亲病重为祈福被送入庙中,被迫与自己的恋人寒德尔玛分离,后来寒德尔玛被嫁给六十多岁的准格尔旗王爷,萨木腾努力使自己忘掉初恋深情。没想到几年后寒德尔玛因为进庙烧香偶遇萨木腾,发现两人仍爱着对方,于是寒德尔玛总找借口到庙上去,而萨木腾也抓住机会和众喇嘛去旗王府念经。但不幸的是他们的恋情被王府的人发现,而王爷恰在病中,原配夫人抓住机会诬陷寒德尔玛与萨木腾在庙里念经诅咒,准备害死王爷,随后两人被关进监狱,最后萨木腾被四马分尸,寒德尔玛被关进木笼放在河谷晒饿而死。
大量存在的僧俗恋情并没有《妖精太太》那么曲折,主人公的结局也没有那么悲惨,反而更多地表现出是那个特殊年代里相爱青年男女之间一种无可奈何的交往方式,在这些歌曲中有两首很值得注意,因为这两首歌在通常直白火辣的民歌里却颇有“发乎情,止乎礼”的矜持与含蓄,它们是《花儿》与《黑檀香佛珠》。《花儿》是女子唱给自己喜欢的喇嘛的歌曲,“花儿”在歌里表面指自然界当中的花,但实际上象征唱歌的女子,歌词唱道:“在那土崖上开着的/ 是那一朵朵蝶斑花儿/ 在大夫喇嘛哥哥的院子里/ 见也没见过的花儿。”含蓄表达了期望相识交往的意思。从明末以至于清代以来喇嘛庙不仅是宗教活动场所,也承担一定教育功能,因为草原上除了王府会有私塾,其他地方没有学校,牧民们想要让自己的子孙学点文化知识,唯一的办法就是送到喇嘛庙当喇嘛。在那个年代喇嘛有学识、有经济能力,在蒙古族社会中地位又很高,赢得少女爱慕是很正常的事情。
《黑檀香佛珠》唱道:“每天都在思念哟/每夜都在梦里哟/把你那痴情的爱情哟/浸在我的佛珠里。”歌曲主人公表现的感情纯洁而美好、热切而深挚,爱情固然令人沉醉,但他没有放任情感,而是把它埋在自己心里,珍视它、保护它,这岂非“寤寐思服,辗转反侧”?所以创作这首歌的喇嘛应该是一位具有较高文化修养的人。
深情煎熬中的情人最盼望相见,除了前文已经提及的女子去召庙烧香、喇嘛去信众家中做法事外,最不会招致别人猜忌的见面方式便是在“庙会”上,届时有盛大的宗教活动、民间集市、各种比赛、戏剧及杂耍表演等,人山人海,给平常不便见面的恋人提供了绝佳的机会,如《约会引起的麻烦》就提到了在苏布日嘎庙、乌兰陶劳盖庙、巴尔松嘎庙、沙尔利格庙等处举行庙会时约会,因为恋人给自己缝制了缎子坎肩,恐怕被别人识破恋情而担忧;《准格尔召琉璃瓦》则表现庙中喇嘛与俗间女子交往并生有子息的状况。
这样的恋情很多,并不是说僧人毫无顾忌,实际上召庙对僧人的管束十分严格,喇嘛教有253条戒律,其中有十多条关于男女交往方面的规定。所以当爱情发生时很多喇嘛充满顾忌与犹豫,《格隆的斋戒》唱到:“有心从你的房后走/拴链的狗儿叫得厉害/有心还俗娶你为妻/格隆的斋戒管得厉害。”喇嘛的受戒分三次进行,第一次“刺布晋”,表示离开红尘,削发为僧不作俗人,受此戒的多为七八岁的小喇嘛;第二次受戒叫“格斯勒”,表示守住了佛戒,在此基础上再增加戒律;第三次受戒叫“格隆”,表示守戒已经定型,已经掌稳了意念。这次受戒仪式,一般在喇嘛二十五岁时举行,而这个时候正是青春年少情感活跃的时期,其实很难完全放弃对于俗世生活的向往,所以歌曲中的青年喇嘛内心充满矛盾。与这首歌里的主人公遭遇类似的还有《嘎吉德喇嘛哥哥》《班日德喇嘛》等,从不同侧面反映了召庙管束严格的情况。
民歌属于口头文学,“口头的创作是艺术文学的最早形态……任何一个民族的远古祖先,都曾把自己的生活、思想、情感、风俗、习惯等通过艺术作品的形式反映出来,口头文学就是这个时期基本的艺术形式之一。”民歌也不例外,而且对于游牧民族来说,口头创作的历史还要更长久、更发达,这与独特的生活状态、习俗是相关的,也符合游牧民族历史发展的事实。“在各种传统音乐中,蒙古民歌非常丰富。蒙古民歌在13—18世纪,通过文字记录留下来的很少,到19世纪末,特别是到了20世纪初,民歌大量出现,文字记录也多了起来。”鄂尔多斯民歌作为蒙古族民歌中富有代表性的区域文化艺术精品,其音乐、歌曲内容均具有很高的研究价值。而且与古代神话、民间传说、民间故事、民间说唱(评书、鼓书、快板、相声等)、民间小戏、民间谚语等多种民间文学形式相比,民歌从内容的丰富性、题材的广泛性、形式的多样性、表演的灵活性、反映社会的真实性上来说,是其他民间文艺形式所无法相比的,因而通过对民歌的深入考查,能够反映出地方风俗的某些独特特征,这也正是本文所探究现象的意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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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国瑞,女,内蒙古大学鄂尔多斯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唐宋文学与历史、地方文学文化。
2015年内蒙古自治区高等学校科学研究项目“鄂尔多斯民歌发展与地区生活风俗形态演进关系研究”(项目编号:NJSY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