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墓园

2017-01-23 22:57庞济韬
中国西部 2017年3期
关键词:墓园坟墓生活

文庞济韬

山中墓园

文庞济韬

一直不忘那座墓园。在山中,不大。是今年的初春。我经济上遭遇巨大危机,为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希望,我踏上了去西安的路。前途未卜,冻云黯淡,远路迢迢,让人平添了许多惆怅。

几个小时后,车已经到了另一个市的界内,还是没有摆脱群山的堵截。这些山,又高又陡,似乎要围拢来将小小汽车压扁挤碎。汽车喘着粗气,奋力左盘右旋,竭力要挣脱大山的束缚,但终是无望。忽然,车猛地颠了一下,停了。司机下去检查了下,回来说车出了毛病,得修一阵,让乘客下车走走。我下了车,无精打采地环顾四周,墓园,就在那时进入了视野。

车前方右边山坡上,整整齐齐地立着几百块石碑。这些碑,大小、形状、颜色几乎一样,沿山势铺排开来,形成了一座墓园。墓碑,无疑是死神的名片,一张,已让人感到威压,几百张,一大片土地都喘不过气。

然而,在这里,我却没有那种沉甸甸的感觉。墓园没有围墙,缘此,它便和周围的景物了无隔阂,声息相通。它的四面,是条条块块的地,长满了麦苗和油菜。虽然春寒深浓,山风尖利,但掩不住这些植物的耀眼光华。麦苗绿如油,菜花黄似金,它们大大方方围拢来,给墓园镶了一道明丽、清新、动感的边。

墓园上方几十米,是一座山间小镇。一幢幢水泥楼房,嵌了洁白的瓷砖,顶了朱红的瓦顶,精精神神地立在半山坡,睁着许多四四方方的眼睛,满不在乎地打量着脚下的墓园和默默凝望的我。一个黄衣女子,在阳台晾衣服,一会,一串五颜六色的旗帜悬挂在了墓园头上。一只黑狗神气地坐在坡上眺望。几只鸡在油菜花丛中若隐若现。阵阵市声传来。我有些恍惚起来。

没有谁愿意自己的居所旁有墓园,这座小镇的居民,却全不在意,在深山里与鬼为邻,朝夕相伴,如果不是亲眼见到,谁会相信!

生,是一件大事。死,也是一件大事。看人怎样对待坟墓,实际就是看活着的人怎样与死亡进行对话。

我所在的小城有墓园。离闹市老远,阴郁地窝在山旮旯里,周围了无人烟,挤满了松柏树,一起风,满耳的悲凉之音。除了年头岁尾,谁也不来这里。这是对墓的冷落和疏离。

到乡下去,人家房前屋后、荒烟蔓草下是祖先隆起的坟包。村民就在坟旁劳作、休息、唱歌、骂人、哭泣,直到最后化为一座新的坟。在这里,坟包如同一块田、一片庄稼、一棵树、一头牛,天然地,是景物的一部分,也是生活的一部分,没有什么违和之感。

我还见过一座好墓园,是在电视里面。它面积巨大,缓缓铺开在山坡上,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人在这里,全不像站在亡魂中间,倒像是在一所公园游览风景。墓园,能这样漂亮,试问天下有几?

当然,我不会忘记古典诗歌里的一种经典场景。北邙山上,夕阳影里,新坟压着旧冢,都在松柏的悲声中沉入死寂的深渊。而山下的洛阳城里,名公巨卿已经迫不及待拉开了醉生梦死的大幕。哪怕这些坟墓层层叠加,“万古千秋对洛城”,那又怎样,丝毫不影响一代代权贵们寻欢作乐的好胃口。

说到诗,想起了一首现代诗。诗人坐车上山,遥望山顶一座墓园,望着望着,望出了死亡的高度,一种高不可攀的高度。想想,墓园高踞山顶,那一种威冷和肃穆借山势沉沉压向人的身、人的心,任谁也会觉得死亡高不可攀。

以上五种和死亡的对话,都没有眼前的对话让我感受强烈,印象深刻。这里的人,站在墓园上方,亦农亦商,或歌或哭,在大山深处过着一种平凡单调而又实实在在的生活。像瘟疫一样远离坟墓,骨子里是一种胆怯和懦弱,他们不屑。像村民那样平视坟墓,完全融入自己的生活,他们不愿。美化墓园,说到底是冲淡死亡的阴影,还有些讨好死亡的意味。他们对此也无兴趣。至于权贵阶层的淫乐,和这里的水土压根儿合不来。况且,疯狂的背后实际是对来日无多的巨大恐慌,可笑!死亡很高吗,好像有一点,不过也不值得仰望和膜拜,太形而上了,和老百姓的生活不沾边。他们一天忙到晚,哪得功夫!于是,自然而然地,他们就将墓园放在了房子的下面,放在了晾晒的衣物下面,放在了喧喧市声下面。这就意味着,死亡没什么大不了,它必须匍匐在油盐酱醋的脚下,匍匐在日常生活的脚下。它甚至没有那只狗高,没有那几只鸡高,只能老老实实在下面仰望生活的高度,聆听生命的律动,感受尘世的热量。

死亡,无处不在,无孔不入,无远弗届,它也许很强大,但绝没有凌驾于一切之上的力量。生生不息的生命,人类的存在,恶劣环境中人生存的意志和精神,都大于死亡。生活,哪怕平凡而世俗,单调又苦恼,但在死亡的映衬下,也是一种精彩,一种绚丽,一种奇迹。因此,面对伟大的奇迹,死亡只能在脚下,只应在脚下,只配在脚下。

在山中,想起那座墓园,想起那场对话,我时常欣然独笑。(责任编辑/文风设计/毛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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