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芳
黄河落天走东海,万里写入胸怀间。
自2001年以来,万家寨引黄入晋工程就夜以继日地造福三晋大地,人们不会忘记当年工程决策者的胆识和心血,也不会忘记那些国内外专家为之付出的智慧和汗水,周其仁先生就是其中一位杰出的代表。周其仁曾任北京大学中国经济研究院院长、央行货币政策委员会委员,是蜚声中外的经济学家。当年,他作为引黄入晋工程体制改革专家组组长,为引黄入晋工程的建设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他的低调内敛、深沉博雅,他的大智大勇、远见卓识,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一
从1986年到2009年,我在山西省万家寨引黄人晋工程管理机构连续工作了23年之久,经历了这项大型跨流域调水工程的选线规划、设计论证、建设管理以及运行筹备、投产运营等全过程,切身感受到这项山西史上前无古人的伟大壮举,及其对山西经济社会可持续发展所具有的重大战略意义。
引黄入晋,是造福三晋人民天大的好事,但也因巨大而复杂的各种困难曾多年悬而不决,起初主要是建设资金和施工技术两方面的困难,之后得益于改革开放,这两方面的问题得到解决。然而,在取得世行贷款后,如何按世行要求与国际惯例接轨,确保引黄工程建设一次通水成功,长期安全运行,又成了新的难题。对于下决心完成这一历史性工程的山西决策者而言,必须拿到破解难题的密钥,而这个密钥就在于规划好与国际工程建设接轨的体制设计,这对于向世界打开国门不久的建设者来说绝非易事。几经研讨、反复权衡之后,山西省里决定进京请一个体制改革专家组,帮助进行引黄体制改革的设计。时任引黄总指挥、山西省政协主席郭裕怀找到了国务院主管农村工作的国务委员陈俊生先生。陈先生认为可以请农村经济体制改革之父杜润生先生做引黄工程体制设计的总顾问,专家组的人选由杜老来推荐。郭主席遂登门拜访杜老,向他详细汇报了引黄工程体制改革各方面的情况,请他做体制改革的总顾问,同时推荐一个专家组。听了这些情况,杜老略加思索后说道:“北京大学经济研究中心的国际认可度很高,学识水平、实践经验和对国情的理解都不错,是可以担当此任的。周其仁刚从国外修完学业回来,由他组织一个专家小组来做这件事,我想他会做得很漂亮。周其仁一懂国际惯例,二了解国情,三功力厚实,敏捷,尖锐,富有挑战性。我先打个电话和他讲一讲,你们见见面,先谈谈情况。我想,他一定会热心支持你的。”就这样,在杜老引荐下,周其仁教授于引黄工程建设的关键时期,担纲万家寨引黄工程专家小组组长,担负起引黄工程体制改革方案总设计师的责任。在此后的几年里,我作为引黄工程总监,在与周教授工作相处的日子里,听取并吸收了他对于引黄工程的许多建设性意见,也充分感受到他温文尔雅、卓逸出群的人格魅力和勤勉敬业、求精务实的可贵精神。
二
真正的经济学家总是胸中燃烧着思想的火焰,站在时代的前沿,把握着变革的脉搏。当时中国实施改革开放政策已经十多年了,但还有许多禁区尚未突破。引黄工程这么一个大型工程在市场经济和国际环境中所面临的各种困难,给我们带来严峻的考验。周教授大胆的思想、专业的眼光和雷厉风行的性格,对于处理一系列问题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周教授带领专家团队深入工程建设第一线,直面工程建设中的问题,以国际化视野和现代企业制度理念对引黄工程体制及其运营成本和要素进行了系统研究,指出一是要重视产权合约,二是应对市场的不确定性,三是注重企业的组织成本和监督管理成本。提出以产权清晰、权责明确、政企分开、管理科学为条件建立引黄企业制度。通过深入调研,周教授带领专家组拿出了《山西省引黄工程体制改革方案》(讨论稿),对于如何满足世行要求,建立科学管理体制,作出了准确的把脉。经反复讨论修改后,由省委、省政府批准,正式付诸实施。按照体制改革方案,首先设立了黄河基金,由省政府通过国有资产授权组建。随即确立投资主体,政府通过全额投资、控股、参股等方式,组建工程建设、运营、监理等公司,承担相应的风险,获取相应的收益,在条件成熟时可以到资本市场上融资。按照方案设计,在大型工程建设上,山西有了第一个可以推进水利工程滚动开发的投资主体,完成了从投入到投资的转变,一改过去普遍存在的只管投入、不问回报的建设状况。
《山西省引黄工程体制改革方案》施行后,极大地调动了各级人员的积极性,员工的潜能得到充分释放,责任心和工作热情空前高涨,工作效率大幅提高。我常为我们员工身上发生的巨大变化而感叹,常被他们的认真负责、自愿奉献的精神而感动!我也真切感受到“坏体制可以使好人变坏,好体制可以使坏人变好”的深刻含义。新体制对工程的顺利推进,起到了关键的、决定性作用。这在当时我国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刚确立不久的情况下,实在是了不起的大手笔。
1996年至1998年三年间,周教授带领他的团队先后就水价制定、水机构改革、工程合同、监理制度等课题进行了专项研究,考察了引黄济青、引滦济津等工程的运营状况,研究了世界银行的要求和国外水务公司的经验,提出工程竣工运营后,不仅要顺利归还世界银行的贷款,还要收回投资,产生回报。这就要求改变过去那种建设、管理、运营各不相干的状况,由一个主体负责到底;这就要求把地面水、地下水、当地水、过境水、净水、污水统一管理起来,在考察运营成本、考虑用户承受能力的基础上,通过引进市场机制逐步形成合理的水价;这就要求改变计划经济模式下形成的建管体制,对建设主体进行公司化改造,引进市场经济的激励机制、监督机制,使业主公司、监理公司和承包商之间形成“三元制衡”的关系,确保工期、质量和概算三大建设目标的实现。
周教授对引黄工程的各项研究和建设性意见,对于工程建设以及建成后引黄工程的运营和可持续发展,都具有指导性和前瞻性,实在是难能可贵。
三
周教授担任引黄工程体制改革方案总设计师之后,在引黄工程建设中投入大量心血和精力,他不畏艰难,甘于吃苦,率先垂范,身先士卒,时时处处严格要求自己。
当时自京入晋,一天只有两趟历时8小时的绿皮火车,为不浪费工作时间,他往往选择夕发朝至的那列。凌晨五点下车,我们接站用过早餐后,接着转乘汽车,马不停蹄径直到工地了解情况,是当时引黄上下公认的“工作狂”。他每天都工作十几个小时,但从来不知疲倦,总是一副精神饱满的样子。我发现是敬业负责和工作专注激发出他无穷的精力。周教授思想敏锐,每次到工地视察,短短几个小时,就对情况了然于胸,且能准确把脉,切中要害,迅速提出解决问题的方案。他学识渊博,却处事低调,为人谦和,实地考察总是亲历亲为,从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无论在工作中还是在生活中,他都表现出极高的品位和修养。
万家寨引黄工程跨越崇山峻岭,涉及到十多个市县,面临复杂的地质因素,管理机构庞大,施工队伍众多,既有国内大型公司,也有国际知名公司。如何监管施工队伍,确保投资工期和质量达到合同要求,是引黄工程建设管理中的重要目标。周教授对各项施工合同悉心研读,准确运用,突出表现在对已进场的国内施工队伍的升级治理上。在引黄工程审批过程中,为缩短工期,已有几十支国内施工队伍陆续进场试开工。而正式开工后,按照工程质量和工期要求,需对原有施工队伍进行甄别、提升。为此,周教授按照合同标准对其进行约束整治,亲自约谈施工单位的法人代表,就履约中存在的种种问题做了大量艰苦工作。这场升级治理活动,对促使承包商严格履行合同、提高工程质量、确保工程进度发挥了重要作用。
周教授不畏强横,刚正不阿,在与国际承包商的反复较量中显示了令人钦佩的学识与智慧。引黄工程作为国内早期利用世行贷款实行国际招标的项目,我方在建设中多处于边干边学的状态,没有经验可谈,而对应的国际承包商却具有丰富经验,往往试图低价中标,高价索赔,常常使中方措手不及。周教授利用自己学识和经验,与有些国际承包商进行了卓有成效的博弈。意大利英波吉洛公司是一家大型国际公司,其使用的TBM掘进机在国际上是最先进的隧洞施工设备,施工效率为我国传统施工效率的20多倍。该公司项目经理ZFLN自负刁蛮,长于发现合同漏洞继而提出天价索赔,曾因此在小浪底工程和二滩工程上名声大噪。ZFLN在引黄进场初期,因施工进度和质量未达到合同要求,他企图将此责任转嫁给业主,老调重弹提出索赔,对此,周教授通过现场周密调查后,与他进行了有礼有节、针锋相对的斗争。面对周教授慷慨激昂的陈词,ZFLN一扫平时的趾高气扬,最终理屈词穷,低下了头。在收效仍不十分理想的情况下,经周教授建议,我们充分研究后,果断对其下达了停工令,并致函英波吉洛公司总裁要求其来中国就现场存在的问题进行商谈,周教授以其雄辩的口才和高超的谈判技能,迫使英波吉洛公司总裁不得不接受我方意见,更换了一再生事的ZFLN。采取这些措施后,施工进度和质量才逐步回到合同要求上来。正如郭裕怀主席所说:“引黄一期工程的质量和进度,停工令是个转机。”
还有家国际承包商的外籍工头曾对中方工人施暴,造成人身伤害。按说这样的事周教授完全可以不去过问,但他知道此事后,在工程现场专门找到这个工头,进行了义正言辞的严厉训诫,并专程到宁武县公安局报案,由公安机关对这个包工头实施了拘留措施,最终将其驱逐回国。这也从一个侧面体现出周教授善良仁爱、同情弱势的情感。
引黄工程完工验收时,一批院士都认为工程质量创造了水利工程建设史上的奇迹。引黄工程建设的成功,不仅给山西百姓带来实实在在的好处,还为后世留下了一笔宝贵的文化与精神财富。工程实施与国际惯例接轨的思路,使山西水利工程建设水平得以大幅提升,为长期计划经济体制下的管理方式,带来了全新的理念,至今仍在发挥着积极作用。而作为最初的奠基者,周教授功不可没。
男儿志兮天下事,但有进兮不有止。回想周教授伴随我们建设引黄工程的日日夜夜,我不由想起辛稼轩的词:“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他作为万家寨引黄工程体制的总设计师,运筹帷幄,举重若轻,敢于担当,永怀初心,真可谓是大将风范,这首词正是对他的最好写照。周教授关注中国经济现实问题,始终站在经济发展变革的前沿阵地,胸怀经济风云,把自己的一本著作命名为《挑灯看剑》,足见他作为经济学家的情怀和抱负,虽然只有短短的四年时间,他对山西省万家寨引黄工程的贡献却足以铭记史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