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居

2017-01-21 14:06魏烨
上海文学 2016年12期
关键词:陈先生

魏烨

“我打死你。”

那天晚上,马熹头一次听到来自楼上401的声音。首先是一声吼叫,随后是暴烈的重响,感觉像绿巨人往地板砸了一拳,马熹仿佛可以看到天花板朝自己凸起了一块,甚至觉得嘴里吃到了被震落的墙灰。

打击声还在持续,与此同时马熹还听到了哭声。不是恐怖片常见的那种低泣,恰好相反,哭声很强,已经接近哭嚎的水准。从音色判断,应该是女的。

有必要说明一下,马熹对声音特别敏感,当然不是说他听力很好,而是任何细微的声音都能对他的神经造成压迫性影响。

这是马熹入住新居的第三天,可能是因为换了地方,前两天晚上马熹睡得都不是很好,基本上要翻到凌晨一两点才能入睡,第二天早上七点就要起床准备上班,总体睡眠五个小时左右。马熹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睡个好觉,而他越这样想,声音就越发刺耳,情绪也更加焦躁。

马熹翻下床,走到窗边,把窗关紧。但声音丝毫没有减弱,甚至因为空间相对封闭,还在他的房间里形成了奇怪的声场。马熹在床上强迫自己躺了一会儿,又翻下床,拉开窗户,把头探了出去。

可以判断,声音是从楼上传来的。马熹住的是三楼,从强度讲,只能是从四楼传来。哭声混着怪响,仿佛上面已经凑齐了一支后现代乐队。

马熹咽了口唾沫。

“大半夜的,有完没完。”马熹说。

“操。”马熹补充。

这也是马熹大学时制止楼上看球的主要方式,当然从来没有奏效

过。这次在马熹吼完,声音似乎有一瞬间的消失,可以想像制造声音的人在听到马熹时可能愣了一下,还抬了一下头。

可以肯定,这个人并没有被马熹打动。很快哭声和响声又躁了起来。马熹崩溃了,踢着拖鞋冲向门,解开重重的门锁。和大学时一样,最后还是要自己亲自上门解决,虽然很大机率是什么也解决不了。

门打开了,一个老女人站在门口望着马熹。

张姨是马熹的房东。几天前,她成功地把这套一厅一室的房子租给了刚刚毕业的马熹。因为工作定得晚,房子找得仓促,马熹不得不接受她那个高于市场均价的四千二,而且一次性付了三个月。

关于张姨,马熹知道得很少,经过他朋友的同事的朋友介绍到这里来,张姨在马熹眼里和那些中介网站上的房东已经相差无几。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操着一口非常本地口音的普通话,而且名下有两套房子,一套租给了马熹,一套自住,而且似乎是独居,因为马熹从头到尾没有在她家看到第二个人。

对于张姨,马熹的判断是老奸巨滑,这主要得归结到她那个趁火打劫的价格,还有房子本身的质量。作为一幢上世纪的房子,显然已经换过非常多轮住客,但自始至终都没有翻修过。入住的第一天晚上,马熹还从床柜里翻出了两根前人留下来的蜡烛,而且是具有情趣功能的那种。可惜就马熹目前的状况,没有办法做二次利用。

张姨估摸有五十岁左右,虽然只是一个人住,但白天脸上还是化着郑重其事的妆,以致于马熹并没有看出她的原形,所以当她卸了妆以一副老朽的姿态站在马熹面前时,配合楼道里青灰的灯光,马熹结结实实被吓了一跳。

“要出去啊?”张姨细声问。

马熹指了指地板又指了指耳朵。

“他们太吵了。”

“进去说。进去说。”张姨摆了摆手,示意马熹后退。后者迟疑了一下,还是退后一步,看着张姨像进自己家那样回头合上门。

“没事的,过会儿就好了。”张姨说。

按照张姨的说法,这些声音的制造者是楼上401的一对父女。

张姨说,父女俩姓陈,从她搬进来的时候就住在这里了,不过那个时候还有另外一个人,也就是女孩她妈。陈先生是旁边一个省过来的,那时候刚刚和陈夫人结婚,房子就是他俩的婚房,而陈小姐出生的日子和搬进来的时间差不多。

那个时候,陈先生和陈夫人都在这边打工,陈先生在一个国营工厂,做维修一类的工作,而陈夫人则在家照看孩子,另外接一些手工类的零碎活。

变故发生在孩子八九岁的时候,那段时间整幢楼都能听到他们俩吵架的声音,包括各种锅碗瓢盆的伴奏,有好几次张姨下楼,都能听到夫妻俩在屋里吵,而女孩就在屋外坐着,摆弄娃娃。看见有人路过,孩子都会抬起头,露出非常标准的微笑。

这种状况持续了有半年,突然之间一切又平静了,没有吵闹声,一次张姨出门买菜的时候,撞见陈先生买菜回来,两人还就菜价进行了亲切友好的交流。快到家门口,张姨看见陈先生正在掏钥匙,就顺口问了一句:

“孩子他妈呢?”

陈先生长久地愣了一下,回头冲张姨一笑:

“死了。”

这就是关于陈夫人去向的官方说法,虽然张姨并不相信,但无论如何陈夫人的确没有再出现过。之后半年里,整幢楼的住户开始听到新的声音,哭闹声、重击声,还有陈先生的咆哮。其实就是陈先生在打他女儿。

这时张姨又说到了那个女孩。陈小姐现在也有十岁了,但从来没有见她和同龄人那样背书包上学去,后来从居委会人的口中张姨打听到,这个女孩智力上有些问题,说是傻子也不为过。

张姨还分析说,陈夫人的消失很可能就和陈小姐的智力有关,张姨认为她应该是嫌小孩傻,抛下父女俩跟“不知道哪里来的野汉”走了。如果推测为真,那么陈小姐的存在就在不停地刺激陈先生的伤口。他的暴力可能还有泄愤的意思。

张姨说,陈先生打小孩还是比较克制的。她的意思是,他打得很有规律性,一般一周就一两次,每次都是在深夜,下班回家,通常是酒后,不会超过一个小时,而且下手应该也不重,第二天还是能够看到小女孩活蹦乱跳。

在马熹发愣的时候,哭声也渐渐平息了。这时张姨也站了起来,拍拍他的肩膀。

“小伙子,没什么的,忍一忍就过去了,你看我天天住他们楼下,也没说什么嘛。”张姨说。

“反正你在这里也待不了多久,对吧?”张姨说。

哭声第二次响起来已经是一周后。周三晚上,马熹加班到快十一点才离开公司,乘最后一班地铁到家里,已经是凌晨,匆忙洗完澡躺上床时,手机显示一点三十,如果能睡到明天七点半,他还能保证六个小时睡眠。

深吸了一口气,马熹像那些安眠类公众号里推荐的那样,开始从头到脚暗示自己放松。大概放松到裆部的时候,他听到了一声闷响。就是那种桌椅翻倒的声音,木质材料撞击水泥地板,感觉好像有人拿锤子在你膝骨上一敲。

哭嚎声紧随其后。马熹长叹了口气,掀开一半被子,眼睛看着天花板。他想起昨晚张姨的话,没错,他确实不会在这里长住,只要有更好的住处,他立马就会搬走。

既然如此,我干嘛要忍一忍呢?

马熹冲下床,走到窗边,拉开窗,伸出脖子,但没有张嘴,又把头收回去。

马熹换了身衣服,穿上一般冬天才穿的长靴,先朝猫眼一瞥,才缓缓把门打开。这次门外不再有老妇人阻拦。马熹蹑手蹑脚地走上楼,站在401门口。又深吸了一口气,马熹伸手,对着铝门拍了起来。

“能不能别吵了?”

“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事情比想像中顺利。随着拍击声在楼道里回荡了一周,房间里的怪响停止了,哭声也从嚎逐渐下降为啜。

马熹站了一会,觉得效果已经达到,可以回去了,但就在转身的瞬间,铝门啪地开了,强光从屋内照进黑暗的楼道,刺得马熹合上了眼睛。

“有事吗?”男人问。

恢复视力之后马熹迅速看清了男人的长相。很大的个子,站在门口,刚好把屋内的光线挡掉大半,看上去有种遮天蔽日的感觉。也因为背光,马熹不太能看清男人的长相,只能从轮廓判断,男人的脸很圆,身材也够粗,如果脱掉上衣,可能还会露出超越健身房教练的人鱼线。

鉴于人家已经提问了,马熹也不好走掉,只好转回身子,但一只脚还留在台阶上,可能觉得这样会显得高点。

屋里还能听到哭声,但比刚才微弱得多,即便大门洞开,听起来也不响。

“大半夜的,你们在做什么?”

男人顿了一会。

“关你事吗?”

马熹闻到了他嘴里喷出的酒气。

“你,你们吵到我了。”

“你耳朵很灵嘛。”

“灵什么,你自己都不知道有多吵?”

“整幢楼没人听到就你听到?”

男人说的没错,就他们俩这样吵,也没见谁起来附和,哪怕围观一下也好啊。

“我神经衰弱,行了吧?”

男人居然笑了。

“有病?有病应该去看医生。”说完就想把门关上。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吗?”马熹吼了起来。

掩到四十五度的门停下了,男人久久地盯了马熹一眼。

“你说,我在做什么?”

“你知道打孩子是犯法的吧?”马熹努力避开了“家暴”这个词。

“这你应该跟你爸说。”

“呵,我爸可从来没有打过我。”

没错,马熹确实没被他爸打过,因为打他的人都是他妈。只要马熹不小心犯点错,比如洒了水泼了汤摔了杯子弄坏玩具,再到考试不及格违反校规,都会得到他妈的暴揍。虽然他不确定到底揍得有多重,但回想起来屁股肉还是能记起疼。而他至今也没法把这件事情和一般的家暴做出区分。

“那就回去,叫他好好揍你一回。”男人再一次拉上门。

“自己弄丢了女人,就把气撒孩子身上?”

马熹说完连自己都愣了一下,而男人也停下了动作,瞬间楼道里就安静了,反倒是屋子里的哭声,越来越清晰。

“别他妈哭了死妈货。”陈先生猛地大吼,虽然没有对着马熹,但他还是吓得差点从台阶上滑下来。

“你刚才说什么?”男人看着马熹,一边从屋子里迈出来。

“我,你有必要吗?有必要拿孩子撒气吗?”马熹一边往后退,但后面是台阶,每退一步身子都要往上抬,他感觉自己快摔倒了。

“你知道我女人怎么了?”男人又向前了一步。

“我不知道怎么了,我就是说你别……”

“你不知道?那我告诉你她怎么了。她死了,死翘了,成灰啦。”

马熹也几乎坐到了地上,这时男人却突然笑了,马熹也顾不上笑声有多诡异,转身想往上爬,但还没找好姿势,领子就被男人揪住了。

“今天得替你爸教训你一回。”男人抡起了拳头,马熹几乎准备好忍痛了,楼下才传来了福音般的一声叫唤:

“老陈你这是干什么。”张姨说。

张姨关上了门。当然,还是马熹家的门。

此刻马熹还没完全从刚才的无措中恢复过来。事实上如果没有张姨把他硬往上拽,他可能还赖在台阶上像一摊下淌的泥。难以想像这个五十多岁的老女人居然有这么大的力气。

一边拉马熹,张姨还要一边和陈先生解释。至于怎么解释,马熹基本上没有记住。在那种情况下,怎么解释已经无关紧要,只要能吸引住陈先生的注意力,以免他再看见马熹那张脸就可以了。

不过马熹还是留意到,全程陈先生都没有说什么,只是喘着粗气,好像刚刚已经把马熹狠揍了一顿,因而精疲力竭。

“我要说你什么好呢?”还没回头,张姨就对着门说。

“我,不是,这种人,不应该管管吗?”马熹说得很大声,好像这样也能让楼上顺便听一下。

“管?谁管?你来管吗?你觉得你刚才很能管吗?”张姨说。

马熹张了张嘴,但没说话。

“跟你说,不是什么事情你都能管得来的。”张姨说。

“你看你这样一闹,有什么好处?能达到什么效果?”张姨说。

“都跟你说了,小伙子,忍一忍就过去了,也就几个月。”张姨说。

但马熹却突然“呵”了一下。

“几个月,我花了一万多,就是来这里忍几个月的?”

张姨瞪大眼瞅了他好一会。

“噢,我逼你来住我的房子啦?你不喜欢你可以不住啊。”

边说着,张姨站了起来,马熹下意识地往后靠了靠,但张姨只是一扭头走到门口。

“我跟你说,小伙子,我是好心,你也应该有点良心。”

“你要是觉得吃亏,随时都可以走,什么时候走,跟我说一声,我把剩下的钱都退给你。”

“我就跟你说一点:要走干干净净地走,别把这里弄得鸡飞狗跳的。我人老了,不缺别的,就缺清净。”

门关上了。

经过这轮折腾,那天晚上马熹基本没怎么睡着,真的睡着了也没几个小时,第二天早上七点多就醒了。

马熹取消了闹钟,索性爬起来,穿衣服煮咖啡,早早出门上班去了。

不知道和上班早有没有因果关系,马熹这次下班下得特别准时。不到七点,他已经从晚高峰里回到了公寓。

吃完饭没有事情做,马熹也不愿再回到桌子前面对电脑屏幕。因此他又穿回衣服,左手拎了垃圾,右手拿着一小袋猫粮。

有必要说明一下,马熹的小区有不少草坪,因为无人打理,目前已被流浪猫瓜分。不停有各种人把价位参差不齐的猫粮倒在草地旁边,当然这些只是零食,主食还是得靠稳定供应的桶装垃圾。

马熹把垃圾袋扔到已经堆满的桶上面,随后就在不远处的草坪前蹲下身来。听到马熹的脚步,以及熟悉的袋子的声音,猫们很快就跨越地盘聚集在了马熹膝前,争食他撒在地上的小块猫粮。

马熹很喜欢猫,但租房之前张姨就明确屋内不得养宠物。事实上马熹也没有时间照看宠物。所以最好的选择,还是像这样偶尔喂一把,远距离观赏一下它们,享受一下小时候爬在草丛里看蚁穴的乐趣。

过了一会,腿有点麻,马熹站了起来,一扭头才发现身后站着人。

陈先生冲马熹微微一笑:

“你也喜欢猫啊?”

马熹没说话。

“阿囡也喜欢猫。特别是黄白色那只。”

黄白色那只碰巧也是马熹最喜欢的,因为它看上去比同伴要干净而乖巧,而且第一次接触就上来蹭马熹的裤脚,马熹还把它抱上过腿,但注意到它脚掌里的泥,就没有第二次了。

这时马熹才注意到,男人把他女儿牵出来了。这是马熹第一次见到这个被称为“阿囡”的女孩,虽然有十岁了,但个子比常规的女生要矮,至于长相,可以说很不漂亮,整个面孔都呈现出亚洲人最典型的扁平,五官有点往中间挤的倾向,丝毫让人喜欢不起来。

马熹的眼神落她脸上时,阿囡露出了一个笑容,可能就是张姨说的标准的笑:嘴咧得很大,好像一个紧张的喜剧演员。

“她想养,但我不让她养。养不活的。你说,一个傻子,是吧。”

马熹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

“昨天的事情,真的抱歉了。喝了酒,脑子不清楚。”陈先生说。

这个道歉来得比意料中早太多,马熹反倒不知道怎么接了。

“叫叔叔。”

女孩咧了嘴,但什么也没叫,只是张大眼望着马熹,而陈先生也望着她,好像她不把叔叔叫完,就会发生什么——这个想法让马熹哆嗦了一下,他把猫粮递了过去。

“叔叔还有事,你帮叔叔喂吧?”

女孩总算点了点头,伸出手,马熹连忙把猫粮塞到她手上。

“我有事先走一步。”马熹说。

一周后,哭闹声再次响了起来。马熹从床上爬了起来,拿起iPad玩起了游戏,打算用这种方式忍过这一个小时。

不过声音并没有持续到一个小时。实际上不到十五分钟就停止了。

为了证实这一点,马熹又放下iPad,翻下床,推开窗。楼上一片寂静。毫无疑问,陈先生已经停止了活动。这让马熹感到非常惊讶,惊讶得都有点感动了。难道说陈先生在上次的交锋中已经良心发现?抑或者他为了表达对新住户的友好,特地缩短了家暴的时间?

当然也不排除一种可能,那就是陈先生把自己女儿打死了。想到这一点马熹又觉得汗毛倒竖。

他等了有十分钟,依然没有任何声音响起。他不由觉得自己猜测可能成真了,不是被打死了就是被打晕了,而如果是后者,应该赶紧送医院吧,难道就任由她躺在家里自动回血?

马熹突然又无措起来。从道德上讲,他似乎有报警的必要,但他不能确定上面发生了什么,万一什么都没有呢?

但他要怎么确认出事没有?难道直接敲门问一下,你好,你是不是把你女儿打死了?

马熹犹豫地打开了门,起码这样能够轻微缓解他的道德紧张。

但开门之后,他才发现走廊里已经站满了人。除了张姨,还有几个看上去年纪也比较大的男女,他们的头一致地仰起,朝向楼上401。

401的门开着,里面传出清晰可闻的说话声。一个男人,不是陈先生,但明显是在对陈先生说。

“你就是这么当爸爸的?”

“都打成这样了,操,全是淤青。”

“我就不知道,你怎么下得去手。都是自己的亲骨肉。”

“唉,都一个样,有什么气,全往孩子身上撒。”插入了一个女声,比张姨年轻得多的女声。

然后是一片沉默,马熹只能听到来自女孩的轻声啜泣,感觉正趴在谁的怀里哭。

这时陈先生终于开口了。

“对不起,真对不起,警察同志。”

总之,有人报了警。从时间上,警察赶到得非常及时,成功地制止了陈先生的暴力,并展开了一直只在新闻里才见到过的“批评教育”。

在国家机关工作人员面前,暴力的陈先生也软了下来,面对一男一女两警察此起彼伏的训斥,只有一个劲地说对不起。如果这时候把门打开,说不定还能看到陈先生跪在地上,像敲鼠标一样地点头。

这场批评持续了有半个小时,而马熹和他那些此前几乎没见过的邻居们就在那里围观了半个小时。马熹突然觉得有点好笑,不是因为看见陈先生变怂,而是那些好奇且饶有趣味的围观之脸。

“本来是要带你回所里的。你这样的,拘留个十天半个月也没什么,故意伤人,我们都可以起诉你了知道吗?”

“我知道,警察同志,真对不起。”

“本来得带你回局里的。但这样小孩也没人照顾。这次就算了。”

“对不起,警察同志,我错了,下次不会了。”

“下次?没下次了。再有下次我们就得直接逮捕你了。”

“没下次了,对没下次了。真对不起警察同志。”

“好好照顾孩子,男人,像点样,有气自己咽下去,别往孩子身上撒。”女警插了一句。

“是的是的,一定,警察同志,一定。”

门再次被推开,与此同时,围观群众也散了,张姨给马熹使了个眼色,也退回到房间里,把门关上。

马熹也退回屋里,关上了门,但眼睛仍留在猫眼前。他听到了下楼的脚步声,两个穿制服的人影出现在了楼道里。

但就在这时,楼道里突然响起了第三股脚步声,小皮鞋踩在水泥地上,飞快地朝下面奔来。随后马熹就看到,一个矮小的身影出现在那个混浊且变形的玻璃里,一把抱住了其中一个警察的腰。

女孩还是没有说话,但意思很明白,肯定是不想让警察走。而那个女警也和同伴对视了一眼,拍了拍女孩的头,蹲下来。

“阿囡乖啊,听姐姐的话。你爸不会再打你了,他已经做保证了,快回去吧乖。”

女孩盯着警察的眼,摇摇头。

女警有点没办法了,求助地看了一眼她的同伴。男人也拍了拍女孩的头。

“没事的,听叔叔的话,你爸不敢再动你了。”

“你听叔叔说,你爸要是再动你,周围的叔叔阿姨会跟我们说,我们会立刻过来的。”警察说。

第二天早上,马熹准时在七点半醒了过来。不得不说,他昨晚结实睡了一个好觉,虽然这个好觉也没有超过五六小时,但打开窗户迎接阳光时,他依然觉得神清气爽,就连出门上班的速度都快了很多。开门的时候马熹一眼瞥见地上有个垃圾袋,就飞起一脚把它踢开。垃圾袋本身确实很轻松地被踢走了,但下面的东西却差点把马熹吓跌在地。

那是一只猫。准确的说,是一具猫尸。而且就是黄白色那只。

马熹愣在门口,端详了好一阵,仿佛这样可以把猫看活过来。但猫确实是死了,无可逆转地死了。

马熹站起来,走到302门口,敲了起来。

“你想说明什么?”张姨把门关上,转头对马熹说。

刚看到猫尸的时候,这个老女人确实被吓了一跳,但她用堆起来的褶皱很好地掩饰了这一点,以致于马熹都看不到她的表情。如果不是一开始她有点发抖,马熹就要对这个老女人的镇定五体投地了。

“说明什么?还不能说明什么吗?这算恐吓吧?”

“那又怎样,你自己得罪了人家,自己拉的屎还要阿姨帮你擦屁股吗小朋友?”

“不是,我什么时候得罪了,昨天根本不是我报的警。”

“那你自己跟人家说啊。”

“我怎么说?昨天的警不是我报的,你不要往我家送死猫了?”

“那你想怎样,你冲我喊又有什么用?”

“这难道,难道不应该你去说吗?你跟他不是好邻居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凭什么?”张姨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

“那怎么办,难道我就这样等着,看他哪一天把全小区的猫都送我家?”

“不会的,他哪有那功夫,你别再惹他就是。”

“我操!我这还是个人住的地方吗?”马熹也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

过了一会,马熹又站起来。

“不行了,我干脆也报警算了,让警察来搞清楚这事。我真的搞不定了。”

“行了。”张姨说。

“是我报的警,你满意了吧?”张姨说。

那两次折腾之后,张姨其实已经跟居委会反映过了。但那边对此也表示毫无办法。作为基层自治组织,只有人家同意被你治的时候,居委会才有治的权力。而像陈先生这种人,十几年都没让居委会的人进过门。居委会的同龄大妈只能告诉张姨,“要不你跟警察说说?”

那天晚上,张姨掐准了时间,基本上一开始打,她就报了警。社区民警十五分钟内就跑了上来,后面的事情马熹也都看到了。只不过马熹完全没有想到这事会是眼前的老女人干的。

“那警察怎么说?”马熹问。

张姨摇了摇头。在后来的电话里,警察向张姨表示,遇到这样的事情警方能做的也非常有限。首先陈先生是女孩的父亲,其次女孩也只有这么一个父亲,加上女孩年纪也不小,还有智力问题,基本不可能找到收养者。所以无论陈先生怎么打女孩,最终能把女孩养活的也只有陈先生。这就构成了一个死循环。

最后警察还提醒张姨,家暴这种事情,复发率近乎百分之百,过一段时间陈先生手痒了,该打还是会打。至于报不报警,那就取决于张姨了。警察来了,他可能会打少一点,但也可能相反,他会气急败坏,下手更重。

“那不是屁事都没解决吗?”马熹说。

“我有什么办法?”张姨说。

马熹站了一会,最后憋出了一句:“那你干嘛报警?”

“不然呢,报你啊?”张姨问。

一周后,同样的时间,打骂声又再次响起。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反应,马熹觉得哭嚎声比过去更剧烈了。难道真如警察所说,下手更重了?

躺在床上,马熹有几度犹豫要不要报警。但想一想,反正之前的警是张姨报的,还是等她报吧,如果她不报,我去接这个档,岂不是显得很傻。

马熹又想到了那只猫,那只已经被他扔到垃圾桶里的猫,说不定就混在其他垃圾里被它的同伴们分食了。

这时打骂声又停了。和上次一样,马熹突然觉得世界又静了下来。难道张姨又报警了?这次马熹已经没有打探的欲望,既然有人报了,自己也就不必紧张了。他躺回到床上,拉起被子。

与此同时,门响了。马熹愣了一会,才意识到是自家的门。

马熹的神经瞬间又紧张起来。大半夜的,谁会来敲自己的门。结合一下莫名停止的打骂声,马熹几乎想到了陈先生就站在门口。说不定还拎着自己女儿,随时准备打给马熹看。

敲门声还在持续。马熹没有办法,赤脚走到门口,看向猫眼。没有人。

马熹吓了一跳,换另一只眼贴上去。

这次他看见了人。301的女孩,正站在门前,努力地踮起脚。

马熹开了门。

“怎么了?”

女孩指了指楼上,又指了自己。

“打,察,打,察。”

马熹把小女孩拉进了屋里,然后做了一个和张姨一样的动作:望了眼门外,迅速退进屋里,把门关上。

但关门的一瞬间,他又为自己的莽撞后悔了。很明显,小女孩是来找庇护了。刚才的暴力并没有结束,可能因为某些原因中断了,小女孩就趁这个空当溜出了房间,并按照昨晚警察说的,找到了这“邻居的叔叔阿姨”。

问题是,邻居的叔叔阿姨应该是指302的张姨,是她报警招来了警察,但女孩却误认为是自己。可能她也和自己一样,对那个老女人难以产生信任感吧。

但怎么办呢?他总不能跟小女孩说你找错了,阿姨在对面,叔叔只是个围观的。何况以小女孩的智力,明显无法理解这样的人物关系和现实逻辑。

那么,要他报警吗?想到之前张姨的那些话,他知道警察来了也只是一个批评教育的作用。何况警察来了,他不就坐实了报警人的身份吗,他还要怎么在这个地方住下去?

最后马熹的决定是,找张姨。系铃解铃,让这个老女人自己忙活去吧。他拿起了手机,拨打了张姨的电话。

在等待接通的过程中,马熹发现小女孩正站在旁边,大着眼睛望着他。马熹也望着她。电话通了,但马熹却按下了挂断。

马熹拉着女孩到自己卧室,蹲下身,摸摸她的脑袋。

“哥哥去找人过来帮忙,你先呆在房间里,不要动,不要出声,好吗?”

女孩点点头。马熹又拍了拍她的脑袋,起身离开卧室,关上卧室门,又走出屋子,关上屋门。

马熹敲响了302的门。

“你是说阿囡现在在你那?”

“是。”

“那你要怎么办?”张姨问。

“我这不是过来问你嘛。”马熹说。

“问我?我怎么知道哦?”张姨眨了眨眼。

“你不知道?不都是你报的警吗,她本来想找的就是你啊。”

“好吧,就算她想找我,你觉得我能做什么,我能怎么样?”

“你报个警,或者直接带她走,去派出所,找警察。”

“有用吗?到最后还不是得送回来?我不干这种白费力的事。”

“那总比任由她爸打她好吧?”马熹又快吼出来了。

张姨低下头,好像在认真考虑马熹的建议,不一会她又抬起眼。

“她现在在你那吧?”

“是。是。”

“那你送她过去不行,非要我一个老女人,大半夜跑出去?”

“那当初是你报的警啊,帮人帮到底……”

“你就不能帮吗?不是一直想管吗?怎么了,现在怂了?”

马熹被问住了。是的,这段扯皮的时间,他都可以把女孩送到公安厅了。但他却琢磨着怎么把事情推到一个老女人头上。

但有办法吗?他就是一个住客而已,正如老女人说的,几个月就搬走了,到时候能管上事的也只有作为原住民的张姨了。

两人僵在了客厅里。马熹站着,叹气,而张姨则坐到了沙发上,跷起二郎腿,如果再拈上一根烟,就很像个黑帮女老大了。

但在他们任何一方做出让步前,他们听到了拍门声——不是敲门,是拍门,而且近在咫尺。

张姨看了马熹一眼,后者也紧张地望了一眼门,随后靠着墙根悄悄挪到门边。

透过猫眼,马熹看见陈先生就站在他公寓门口,五指张开狠命地轰着门。

马熹把眼睛移开,深吸一口气,心想还好自己不在那边。但就在他没留神的间隙,张姨已经闪到门前,把门打开了。

陈先生转过身来。在马熹和张姨想好怎么开口前,他已经指着门,眼神落在马熹脸上。

“把门打开。”

“老陈你,你这是在……”

“把门打开。”

“凭什么?”马熹问。

话音一落,陈先生一个大步迈过来,如果不是张姨佝偻的身躯卡在中间,陈先生很可能下一步就和马熹叠在一起了。

“就凭你拐了我女儿。”陈先生吼道。

“你在说什么,什么你女儿,我操我听不懂你。”

“你不用管我说什么,开门,我最后说一次。”陈先生说。

“不是,我不是不想开,我也开不了啊,我刚下了一趟楼,忘带钥匙,这不专门来找张姨开门。张姨你看……”马熹看向了旁边的张姨,为自己踢的这一球有点得意。

“是的,我刚出去了,我什么都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人可不关我事。”

张姨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已经把目光移过来的陈先生。

“钥匙就一把,你看,现在开不了,找开锁的,大半夜,到哪找,我也……”张姨说到一半,就被一声干脆的巨响打断了。

陈先生一脚踹开了门,没等后面两人反应,就径直冲了进去。

这个时候两人也来不及考虑了,只好尾随陈先生冲进去,以免发生更严重的人身财产损失。

陈先生扫了一眼客厅,没人,又立刻冲向唯一的那间卧室。卧室门没锁,陈先生温和地打开了。

“阿囡。”陈先生说。

“阿囡,跟爸爸回去,爸爸不打你了。”陈先生说。

“阿囡,爸爸错了,你快出来吧阿囡。”陈先生说。

陈先生最终没有找到他的女儿陈囡。那天晚上,他翻遍了马熹的家,又顺道翻了张姨的家,一无所获。最后他跟张姨和马熹说了句抱歉,转身跑下了楼,可能又搜索了整片小区。

找够二十四小时以后,陈先生报了警,警察调了小区的监控,可以看到陈囡一个人跑出了小区,但之后线索就断了。警察在整个片区都做了搜索,也没有结果,只好嘱咐陈先生耐心等待。

第三天早上,马熹就在楼门上看到了陈先生张贴的寻人启事,画面里的陈囡比现实中好像还要小一点,唯一不变的是那个有点夸张的笑脸。

一周后,马熹在一个名叫“本地新鲜事”的微博上看到了陈囡的照片,可能有人指点陈先生,新媒体比到处贴传单要有效得多。不久后,微信上面也有了相关文章,从一个马熹的大学同学那里转发到了朋友圈。

马熹没有转发。

到底陈囡哪里去了呢?马熹也不知道。唯一能够猜到的是,她肯定在马熹去找张姨的时间里,独自离开了马熹家。可以想像,小女孩对马熹也产生了怀疑,宁可一个人逃走也不愿在马熹家等着。说不定她还觉得,马熹出去不是为了找人,而是为了告诉她爸,她就藏在这里。

陈囡失踪的那段时间里,这幢楼迎来了彻底的平静,除了远处偶尔的一两声狗叫或呼啸而过的汽笛,再没有其他声音。简直就像所有住户在一夜间全死光了,只剩下马熹一个人。

三个月快到期的时候,马熹没能找到更好的房子,他再一次踏进张姨家门,想找她续约。出乎意料的是,张姨并没有对马熹表示那种“你也有今天”式的嘲讽,甚至没有临时涨价,要知道最近这一片的房价每平方米好像又升了一两千。

临出门的时候,马熹还问了张姨一句:“401,最近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还在找吧。”张姨说。

那段时间,马熹迎来了良好的睡眠。因为没有不可预期的干扰,他基本上一沾枕头就能找到平静,不会超过十五分钟,睡意就淹了上来。

第四个月的一天早上,马熹在公司上网时看到一则新闻,说近郊的桥洞下发现一具女尸,只穿了半身的衣服,有被强奸的痕迹,身份初步认定是之前网上盛传的走失者。

虽然没有照片,但马熹还是能想像现场的画面,一座残破的石桥下由碎石拼凑而成的浅滩,杂乱的垃圾里躺着一个人形,只有半身的衣服被溅起的水花越浸越湿。

直到那天晚上,陈囡的身影都没有从马熹脑海里散去。虽然他不觉得自己得为陈囡的死负什么责任,没错,要负责任的是她爸,他始终就是一个无关的路人。

但如果当时他没有离开房子,事情会怎样呢?

马熹翻了个身,朝向那面窗户,天空很亮,有点像天要亮了。与此同时,马熹感到耳膜荡了一下。天花板上发出了那种桌椅撞击地面的声音,随后是一个男人的怒吼:

“我打死你!”

作者自述:

我最喜欢喜剧片和恐怖片,它们都带有强烈的“解构”色彩,在叙事过程中,打破了我们在“正常生活”里形成的固有看法以及美好幻觉,让我们直面那些平时刻意忽略的问题和困境。

某种意义上讲,这也是我写作的追求所在。找准一个角度刺入到我们的生活当中,以叙事的形式瓦解那层精致却脆弱的日常性外衣,直至那个赤裸丑陋但却真实的内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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