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废钞”：一场仍未结束的赌局

李斑子

世人都知道印度民间比较喜欢开挂，玩得比较任性，但没人想到印度的政坛大咖们任性起来一点也含糊。2016年11月8日晚上8点，正当人们都在津津有味地看着美国总统选举进入最后的冲刺时，印度总理纳伦德拉·莫迪突然举行全国电视讲话，宣布印度市面上所有面额500卢比（约7.4美元）和1000卢比的纸币不再是法定货币，自当天午夜起退出流通。民众手上的大额旧钞，要么在2017年1月1日之前存进银行，要么到银行兑换新钞（每天上限为5000卢比，后又频繁调整，但均未超过5000卢比，2016年11月24日已停止换钞），要么就等着变成一堆废纸吧。

请注意，莫迪所说的，不是提议，也不是计划，而是立即执行的命令——仅仅4个小时后，印度所有的大额旧钞就会变成废纸。而在78%的交易都通过现金完成的印度，此次被废的旧钞占到流通货币总量的86%。

治顽疾用大招

为什么这次印度玩得这么大？

虽然后来莫迪在废钞遇阻时多次改口，先后提到的废钞原因包括：切断恐怖主义的资金来源、追回逃税的黑钱、鼓励印度人更多地使用数字支付……但我们更愿意相信真实原因就是莫迪在废钞令出台当晚电视讲话中交待的那样：打击腐败、“黑钱”和假钞。

印度的假钞问题严重到什么程度呢？根据印度情报机构和印度央行给出的数字，2008年印度流通的卢比假钞总额多达510亿美元，而印度卢比真币的总额也就1400亿美元，印度市场上流通的卢比中假币占到了大约四分之一。近几年情况更加恶化，2011年到2016年，印度央行的纸币供应量只增加了40%左右，但大额卢比的流通量却至少增加了80%……再这么下去，印度央行这个位子就可以让给印假钞的犯罪团伙来坐了，毕竟看起来他们比央行还能印钱。

细想来，印度这几年来年年GDP增速逆天，说不定其中也有假钞的一份功劳。然而与虚胖的GDP相比，印度国库却连虚胖都胖不起来。因为不管赚的是真钞假钞，大多数人印度都以不纳税为美德。

据印度税务部门称，2014-2015财年，印度居民直接缴纳的个人所得税增至2.65万亿卢比，这只占印度国民生产总值的大约2.4%（在发达国家，这一占比的平均值约为12%）。而在总体税收方面，印度税收占其GDP的百分比为16.7%，而美国为25.4%，日本为30.3%。

在印度，逃税可不只是富人专利。对大多数从事现金交易的人来说，从医生、律师到小型经营者和最底层的体力劳动者，只要他们愿意，就可以隐藏绝大部分收入。虽然印度人均收入水平不怎么高，可“良好的避税意识”一点不输发达国家的人民群众。

印度民众不愿意缴税也是有理由的。一位新德里商人说过：“我当然不会把税都交了。为什么在那帮政客一天比一天有钱的时候，我还要去交税？”这是印度最常见的逃税理由，而数十年来的政治腐败与一波又一波的官员丑闻使这种观念更加根深蒂固。比如说，2007年至2008年，印度信息技术与通信部长拉贾以“白菜价”向85个不具备运营资格的运营商发放2G手机运营牌照，涉及国内5亿手机用户，印度政府因此蒙受了近390亿美元的损失。

大量的偷税漏税也助推了“黑色经济”的增长，由此而产生的“黑钱”被用于许多违法犯罪的勾当。比如用“黑钱”贿赂官员、用“黑钱”贩卖人口，甚至用“黑钱”进行毒品和地下军火交易或者资助恐怖主义。据世界银行估算，“黑色经济”约占印度经济总量的1/5。按2015年印度GDP2.074万亿美元计算，“黑色经济”总量高达约4000亿美元，比泰国全年GDP（3952亿美元）还高。

由于“黑钱”脱离了经济部门的监管，所以政府想通过资金流动这一重要的线索去和犯罪分子“算账”便无从下手……正所谓“黑钱”用得好，不义之财享到老。

所以莫迪这次废钞说到底还是有理有据的，做好了说不定还是个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好政策。

百姓排队苦

但是在一个十几亿人口的国家搞闪电废钞，搞出些鸡飞狗走的大新闻也在所难免。

废钞要的就是打“黑钱”个措手不及，必须说废就废，不留喘息时间，不然那些隐形土豪分分钟就有能力把来路不明的黑钱洗白。但莫迪政府首先把自己打了个措手不及——因为这次废旧钞废得太保密太突然，印度央行还没来得及准备足够的新版钞票供民众兑换……对此，印度政府的对策是，干脆让银行关门好了，于是在2016年11月9日这一天，印度所有银行歇业一日，ATM取款机也停用一天。实际上，在废钞运动期间，有很多银行和ATM多次因为没有足够的新钞供民众兑换而停摆。

莫迪废钞令一出，很多印度人连夜跑到银行门口排队等着换新钞，哪里有银行，哪里就有见首不见尾的人龙。刚开始的那几天里，印度人民除了排队存钱换钱就没有其他事情干了。有些人排队排着排着就打了起来，也有人排队排到猝死，甚至有人因为排了很久的队还换不到新钞而上吊自杀，更有银行职员因长时间加班加点心脏病暴发殉职……面对此情此景，莫迪搬出了自己97岁的老母亲，让她也去银行排队存钱换钞，估计就是想告诉老百姓：“你看快100岁的老太太都规规矩矩地排队换钞了，你们一个个年轻力壮的就不要这么多抱怨了。”

有人排队排到生无可恋，也有人排队排出了致富商机。废钞令出来后，代客排队这个职业也应运而生，很多平时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人排着队晒着太阳就把钱给赚了。还有科技公司因此开发了基于共享经济的排队软件，闲置劳动力可以通过该软件接受网上预约为土豪排队，堪称印度版的“嘀嘀排队”。

如果土豪们来路不明的钱太多，有些代客排队者还可以帮土豪把钱存进安全的账户，等钱洗白了再归还。诚信交易，童叟无欺，回扣至少收10%。

当然，下有对策，上有政策。一开始，莫迪说每个持有旧钞票的民众必须在2017年1月1日之前将旧钞存入银行账户，超过25万卢比的存款将由税务官员审核。2016年12月19日，莫迪政府又推出新政，在没有获得银行同意以前，客户不得在银行存入超过5000卢比的旧钞，而且每个人只有一次存入超过5000卢比旧钞的机会。到后来，因为代客排队换钞存钱业务太火爆，政府连不褪色墨水都用上了，凡是换过钱的，必须用不褪色墨水按上手印，只要沾上这墨水，几个月都别想洗掉。

对于那些自己解释不清楚、或者查税人员觉得不合理的钱，先收30%-60%的税，如果查到是违法所得还可能追加200%的罚款。这一举措的效果可以说是立竿见影。有数据显示，废钞令出台当月，印度47个市政机构的税收同比增加了一倍以上，中部城市海德拉巴的税收增长率最为可观，是去年同期的26倍。

土豪洗钱忙

重拳之下，“黑钱”就无处可逃了吗？

事实并不是这样。一些印度有钱人想着钱存银行不方便，那就去市场上买买买好了，不挑最好的，只挑最贵的。商家不愿意收旧钞？那就溢价购买。一家钟表店表示，废钞令出来后的第一天他们便卖出了45块劳力士手表，相当于他们之前一个月的销量。躺着就把钱赚了的还有苹果公司，废钞令出来后，iPhone手机销量扶摇直上，三天之内就在印度卖出了10万台，要知道在这之前iPhone因为卖得太贵几乎无人问津。

众所周知，印度人喜爱黄金。废钞令一出，印度人似乎更加喜欢黄金了。金价跟着就上天。自废钞令发布以来，印度金价已经飙升至12美元/盎司。而在民间市场，黄金的价格被炒至每10克5.2万卢比（约合人民币5258元），几乎是官方市价的两倍。孟买的一家珠宝店在废钞令出台后的几个小时内便卖出了7.5亿卢比的珠宝，很多顾客宁愿多花6成的冤枉钱，也要把手上的旧钞消化掉。

但是莫迪政府怎么可能放过黄金？黄金交易商顶风作案？冻结他们的银行账户就好了。废钞令出台后，印度最大的黄金进口银行Axis银行暂停了一些黄金珠宝贸易商的银行账户的使用，加尔各答、孟买、阿默达巴德和新德里的六家黄金交易商也证实了账户被暂停使用一事。而印度黄金珠宝商协会（IBJA）对其成员发布警告称，政府或在2017年3月31日出台政策限制黄金进口，并大幅提升税率。2016年12月底，坊间甚至传出了更耸人听闻的消息：税收部门将对私人持有的黄金进行调查，超出限额的黄金将被充公；届时，每位已婚、未婚女性分别可持有500克和250克黄金，每位男性可持有100克黄金，继承所得的首饰则不受限制……

为了洗钱，很多土豪甚至打起了火车票的主意。之前莫迪政府曾规定，2016年11月14日午夜之前，旧钞票可以在国营医院、铁路交通、国营加油站、合作社、牛奶站、公墓等处使用，这本来是便民的应急措施，却沦为一些人洗钱的空子。有人先用大量旧钞预订火车头等座，然后再退票返现，获取新钞，这么一进一出，钱就被洗白了。印度铁路部门发言人说，废钞之前，头等票一天也就卖出2000张，现在一天能卖出27000张。铁路公司吃一堑长一智，后来只退支票或网络转账，不退现金。也就是说，就算退票也会走账，躲不掉税收和政府监控。

于是，许多土豪开始不惜代价处理“不干净”的旧钞，有人把钱直接倒进河里，有人将大袋钞票丢到荒无人烟的野外，还有土豪铤而走险将钱存入银行等着被政府扣税甚至追查来源。2016年12月6日，一个比马云还有钱的印度神秘富豪家族向银行申报了超过2万亿卢比（约294亿美元）的资产，瞬间将超级土豪穆克什·安巴尼从印度首富的宝座上拉了下来，只不过被政府扣完税之后还能剩下多少就不知道了。

但无论怎么样，那些真正有权有势的人总有各种途径把他们的钱再次洗白，而真正受到重击的，还是那些没什么钱的老百姓。由于“没钱可用”，老百姓日常生活节奏被打乱，每天光在银行排队换钞存钱就花去好几个小时，碰到生病或是其他紧急事件需要用钱时往往无计可施只能听天由命。

截至2017年1月，废钞令出台前印度市场上流通的约165亿张500卢比旧币和约57亿张1000卢比旧币（总值约15万亿卢比，约合2240亿美元，人民币1.5万亿元）已回收超过90%，剩下的大概也只能就这么人间蒸发了，你也可以理解为这笔钱已经在无形中被充公了。预计印度国库因废钞而增加的税收或将超过300亿美元，这次印度税务部门可以踏实地过个好年了。不过由于印度央行的印钞速度远赶不上人民群众的需求，印度人“没钱可用”的现状最早要到2017年下半年才能得到缓解——即使印度国内的所有印钞厂加班加点，最早也要到4月份才能生产出足够的新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