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恶魔、天使到理想女性

2017-01-21 07:13刘露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6年12期
关键词:面纱恶魔女性主义

刘露

摘 要:《面纱》是英国作家毛姆重要的长篇小说之一。本文采用女性主义批评理论的方法,对该作品中的主人公凯蒂个人历程的三个阶段所表现出来的“恶魔”“天使”及“完美女性”形象进行分析。通过分析凯蒂形象的变化,论述她作为女性的主体意识是如何一步步摆脱男性主义的桎梏,开始觉醒。

关键词:《面纱》 女性主义 恶魔 天使 完美女性

W.S.毛姆(1874—1965)是一位雅俗共赏的英国作家。从1897年发表第一部长篇小说《兰贝斯的丽莎》,至1962年写完《纯粹是为了自欲》搁笔,他的文学生涯横跨两个世纪,长达六十五年。《面纱》故事脉络清晰:细菌学家瓦尔特携新婚妻子凯蒂赴中国研究,妻子发生了婚外情,与他人通奸。出于对这种不忠行为的报复,瓦尔特将她带到了湄潭府—— 一个瘟疫正肆虐的中国南方农村,在那里瓦尔特自虐式地拿自己的身体做试验。凯蒂则在恶劣的环境中逐渐成长,踏上了精神救赎之路。

本文拟从女性主义批评的角度入手,分析主人公前后形象的变化,来论述她作为女性的主体意识的觉醒。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理论着眼于“女性”二字,它对传统文学史和美学概念提出了大胆挑战,对父权制文化进行了有力的批判和颠覆。它提供了一个全新视角来解读文学史、文学现象以及经典作家和作品,从而使文学领域中向来被忽略的层面得到了关注。

一、无知的恶魔——男权中心话语下的洋娃娃

刚出场时的凯蒂显然是一个花瓶的形象。毫无疑问,凯蒂是个美人胚——从孩童时候起便是。在物质、世俗的母亲贾斯汀夫人那里,这样先天的优势无疑应该成为她声色犬马的交际生活中的武器,她不是要给女儿找个好丈夫,而是一个杰出的丈夫。

在这种庸俗、市侩、势利的环境中长大的凯蒂,继承了母亲的庸俗和狡黠。她频繁地出入于各种舞会,与男人们保持着暧昧的距离,同每个人都打情骂俏。她期待着她的“完美”丈夫的出现,而这种期待,从她亭亭玉立延续到了二十五岁;等来了母亲的冷嘲热讽,甚至等来了不那么漂亮的妹妹多丽丝的婚讯。忙不迭地,她同意了古板、内向、笨拙的细菌学家瓦尔特的求婚。为了躲避家庭的冷漠与羞辱、为了避开妹妹的婚礼,她随丈夫来到了中国。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面对自己并不爱而又木讷、沉湎于工作的丈夫,凯蒂是苦闷、无聊、空虚的。所以她对幽默、风流、身材健美的唐生的挑逗毫无招架之力——她出轨了。

无知的凯蒂过高地估计了情人唐生对她的爱,她向撞破奸情的丈夫叫嚣——她认为撞破妻子出轨的丈夫甚至要比犯错的妻子还难堪。此时的凯蒂与作家笔下那些温良、勇敢、谦逊的妻子形象相去甚远。瓦尔特的一段话道出了凯蒂“恶魔”的本质:“我知道你愚蠢、轻佻、头脑空虚,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的企图、你的理性,你势利、庸俗,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是个二流货色,然而我爱你。为了欣赏你所热衷的那些玩意我竭尽全力,为了向你展示我并非不是无知、庸俗、闲言碎语、愚蠢至极,我煞费苦心。”{1}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还对婚姻不忠的凯蒂,她的形象的确不那么光彩。但若把这些不堪完全归咎于她,也显得苛刻。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曾谈道:“一个女人之为女人,与其说是‘天生的,不如说是形成的。”{2}在波伏娃看来,女性之所以是“女性”并不是生就的,而是长期的男性中心力量和传统势力逐渐造成的。从这个观点出发来看凯蒂性格形成的原因,倒也合情合理。出生在西方中层阶级的凯蒂,有一个一心巴望钓“金龟婿”的母亲,家中三位女性毫无经济实力,一直依附父亲的薪水生活。从小养尊处优的凯蒂,一直以来被灌输的并不是如何成为一名优秀、人格独立的女性,而是成为一个光彩夺目的贵太太。因此,她要做的是如何仰仗自己突出的外表,去获取男人的心。在这样的前提下,太突出、独立的性格是该被打磨的。在这种价值观主导下,凯蒂学会了幽默的言语、高雅的举止、圆滑的作风,唯独没有学会如何张扬自己的个性。正如她对瓦尔特所说的:“我就是这样被教养大的,我身边所有的女孩都是如此……你不能强求我不具备的东西……我有的仅仅是可爱漂亮,天性活泼。”{3}到后来陷入唐生的爱情圈套,是凯蒂的寂寞作祟,但也不能完全忽略唐生这个资产阶级男权主义者对她的戏弄。他一直称呼凯蒂为“宝贝”“小可爱”,像是对待宠物一般。唐生是个圆滑世故的官僚主义者,他最爱的只有自己,他只是想享用凯蒂年轻的身体。当凯蒂明确向他提出“厮守终生”的要求时,他当然是不可能同意的。他口中对凯蒂的“爱”,只是一种占有欲,是高高在上的男性对“他者”地位的女性的支配,当“第二位”的女性反过来想主导之时,他是不可能听之任之的。此时的凯蒂,在男权主义压抑下处于被支配的地位,她更多的是在表演女性形象,而非成为她自己。

初期的凯蒂形象是恶魔,但她也是无知的恶魔,是西方男权主义社会培养出来的橱窗里的洋娃娃:精致、迷人、毫无个性,必须依附于强大的男性才能生存,一旦脱离家庭的养育、脱离爱情的滋润,便会陷入无边的黑洞。她像个寄生虫,主体一旦丧失,自己也失去生存能力。

二、被过誉的天使——人性启蒙下女性意识的初步觉醒

瓦尔特既已撞破凯蒂和唐生的丑事,他深谙唐生的自私、虚伪,出于报复,给了凯蒂非此即彼的选择:要么唐生愿意娶凯蒂为妻,不然凯蒂就得跟着瓦尔特去湄潭府—— 一个瘟疫正肆虐的南方农村。瓦尔特此举也给凯蒂上了生动的一课:凯蒂原以为的真挚的浓烈的爱情只是他人茶余饭后的一个乐子;她心目中健全、完美的男人只是彻头彻尾的小人。一下子破灭的既是关于爱情的美梦,更是对男性的一种幻想。万般无奈之下,凯蒂与瓦尔特同赴湄潭府。

初到湄潭府,凯蒂见到了扛着棺材的路人,见到了一个平和、安宁却笼罩在死亡阴影下的村庄。凯蒂见到了一位因瘟疫而去世的村民,这是凯蒂第一次接触到死人,使这个洋娃娃受到了巨大的冲击:这是一具佝偻、贫穷、面目扭曲的尸体。凯蒂不禁想到,无论这个人生前有多大的作为,活得如何光鲜亮丽,在死的时候却是如此的没有尊严,宛如一个没有生气的物体。他人的死亡,触动了凯蒂敏感的神经,也可以看作是促进凯蒂作为人的主体意识觉醒的一个触发器。

真正唤醒凯蒂觉醒的,是她在修道院的所见所闻。丈夫瓦尔特在死亡气息弥漫的湄潭府宛如救世主般的存在,从助理专员到兵团到修女,都对他称赞有加。因着丈夫之名,凯蒂在参观修道院时得到了足够的重视与尊敬。修女们的无私仁爱、中国孤儿们的可怜无助、病患者的哀号挣扎,无一不触动着凯蒂的心。与其说是出于仁爱,毋宁说凯蒂之后前往修道院参与救助更是为了避开与瓦尔特之间厚重的压力与孤身一人的无聊。在修道院,凯蒂得知院长放弃尊贵的家族身份远赴中国乡村普度众生;修女们在宗教的指引下以苦为乐,全心全力地救助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中国人;而那些中国孤儿拖着病躯向修女们回馈自己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感恩。凯蒂第一次知道,远离男性社会中那些浮夸的灯红酒绿、男欢女爱,女性也能依靠自己的力量获得别人的尊重与需要,也能使自己的人生过得充实而有意义。院长的话更是醍醐灌顶:“只有一种方法能赢得众人的心,那就是让人们认为你是应该被爱的。”{4}原来获得他人的认可不是依靠出众的外表,不是依靠刻意习得的说话技巧,而是真诚地去爱别人。凯蒂立马投入了修道院繁琐紧张的工作。在与那些原本令她窒息的人事打交道时,凯蒂感觉自己在不断地成长。夜以继日的工作占据了她的时间,在这种忙碌的生活中,一个崭新的精神世界在她面前展开。她曾经悲哀地认为她的生活从此只能与酸苦为伴,而她现在重新焕发了活力,好像重新找到了生活的意义。

顽强陪伴丈夫来重灾区参与救助的凯蒂,怀有身孕仍投入修道院工作的凯蒂,在修女们看来都是天使般的存在,在中国孤儿眼里更是异域尤物。尽管这里的“天使”包含了修女对她的过誉,有误解意味,但与前期的凯蒂相比,此时的她被认为是天使也不为过。

由于受男性视角和男性话语所界定,女性的形象总是以虚幻、美化,或歪曲的形象出现,形成一种非此即彼的固定模式——妖妇或者天使。要么是高贵的圣女——好比毛姆《月亮与六便士》中塔希提岛上的爱塔,被冠以“家中天使”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而边缘化;要么是恶魔般的悍妇——好比《人性的枷锁》中的米尔锥,无耻、龌龊、下流且又命运悲惨。在女性研究者看来,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是女性形象长期被异化、被扭曲,女性声音长期缺失、被压抑,她们没有自我,活在男性的要求与幻想之中。凯蒂的成长,不是受任何一位男性的推动,是修女们无私的爱唤醒了她内心一种对被认可、被需要的渴求。她意识到她既不是唐生的玩物,也不是瓦尔特可以随意惩罚的对象,她也是一个独立的人,有着正常的诉求,能做出自己的贡献,发出自己的声音。在此,她走出了女性独立意识觉醒的第一步。

三、理想女性——对亲情的呼吁与对真实生活的渴求

在现代性初露端倪的20世纪初,女性突然意识到一种独立意志,不再画地为牢、故步自封,要求获取丰富多彩的人生体验。这种变化突如其来,与传统的男性中心社会产生了冲突。瓦尔特和唐生都是那个传统社会的产物,在他们的规则里,凯蒂难以摆脱附属地位而获得独立自由。之前的凯蒂一直活在爱情的空中楼阁里,缥缈、虚幻;一度向宗教求救也未能得到平静与安宁,最终真实生活的重量才让凯蒂感受到生命的纹理和质感。所以凯蒂在爱情上迷失了自我,在修道院虽然开始觉醒,但她此刻的觉醒是不彻底的,她的仁爱也掺杂了过多的世俗因素。丈夫死后,她重新回到英国,母亲病逝,劳碌一生的父亲老无所依,在生活物是人非的境况中,她终于重新感受到了生活的含义。

波伏娃的存在主义女性主义的观点是:女性的特质是在历史发展进程中逐渐形成的,作为一个自由的主体,女性并非被动的接受者。所以,要超越女性的“内在性”和“他者”,妇女迈出的第一步是必须抛弃她们内化了的女性意识,即实现“超越性”。再回到英国的凯蒂,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为了避开母亲的嘲讽而着急嫁人的无意识的洋娃娃,在经历唐生的背叛、异国瘟疫、瓦尔特之死、修道院长指引、怀有身孕、母亲病逝后,凯蒂心中作为“人”的主体性的一面逐渐觉醒。她做出的第一个成熟的举动,是与父亲和解。她的父亲一生兢兢业业,微薄的薪水承担着妻子挥霍无度的晚会、承担着两个女人嫁入豪门所需的一切物质诉求,父亲的一生几乎是为了三个女人而活。没有人对父亲的这种牺牲心怀感激,反而认为是理所当然。回归的凯蒂对着身无一物而感如释重负的父亲,表达了自己深深的愧疚之情,并提出由她来照料父亲的晚年。“父亲”角色一直处于男权社会的核心地位,凯蒂如今面对丧妻而不哀的父亲,明确感知到自己的独立意志,意识到应该为父亲做些什么,并进一步提出自己的要求。从毫无个性的寄生虫,认识到可以为父亲做出一些弥补来改善他晚年的生活,不可谓不是凯蒂对自我身份的一次超越。

凯蒂对待腹中孩子的态度表明她开始逐渐成熟。她短暂的中国之行让她一度沉溺于被抛弃的悲伤中,丈夫去世的打击让她经历生离死别的同时又迫使她坚强。生活如大浪淘沙,剩下的都是人生的金粒。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过去的她无疑是愚蠢的,但也无可改变,她的成熟体现在对女儿的期待上:“我要把女儿养大,让她成为一个自由的自立的人。我把她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爱她,养育她,不是为了让她将来和哪个男人睡觉,从此把这辈子依附于他。”{5}“自由”和“自立”是凯蒂前半生没有获得的,她现在清楚地知道了这两者的重要性,并希望自己的女儿也能够拥有。此时的凯蒂已经蜕化成拥有独立人格的理想女性。任何习得的有益经验似乎都是从生活的磨难中而来,凯蒂之前所遭受的一切非难、折磨、坎坷,都将是她新旅途上的助力。这是凯蒂对自我的第二次超越。

这篇小说定名为“面纱”,有一层意思或许是指凯蒂揭开面纱,重新认识生活的本质。认识的过程漫长、曲折,让她伤痕累累。但等她终于打破生活的桎梏,解开烦琐的枷锁,她猛然惊醒:与生命本身的宏大、厚重相比,那些经历过的磕绊渺小得不值一提,只会成为她追求自由与自立道路上的一个个纪念碑。此时的凯蒂是理想女性形象——懂得了爱情的不确定而回归更加确定、温馨的亲情;得知女性不能依附于男性生存,而追求自我的独立。

生活加诸凯蒂的每一次磨难,都伴随着她主体意识的觉醒,在生活这条教鞭的鞭策下,凯蒂一步步地剥离身上的恶,回归人性的善。她为将自己塑造成完美女性的每一次努力,也是毛姆在重拾人性善道路上的一次努力。不同于之前作品对女性形象的刻画,我认为,毛姆在凯蒂身上倾注了自己对西方文明和人性复苏的希望。

参考文献:

[1] W.S.毛姆.面纱[M].阮景林译.重庆:重庆出版社,2006.

[2] 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M].陶铁柱译.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04.

[3] 王岳川.当代西方最新文论教程[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

[4] 蔡淑红等.《人生的枷锁》的女性主义解读——三个女性形象剖析[J].河北科技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1).

[5] 王明霞.从女性主义视角解读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J].海外英语,2014(24).

[6] 方珏.存在主义的女性主义哲学的归宿——略论波伏娃《第二性》的当代意义[J].青岛大学师范学院学报,2006(2).

[7] 刘慧敏.存在主义女性主义与女性的自由与解放——浅析波伏娃的《第二性》[J].重庆科技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13).

[8] 孙月香,于海.论《面纱》中女主人公凯蒂的觉醒[J].电影文学,2010(20).

[9] 何婷.找寻《面纱》中走失的女性自我认同[J].北方文学(下半月),2012(10).

猜你喜欢
面纱恶魔女性主义
揭开剪纸题的神秘面纱
揭开人脸识别的神秘面纱
恶魔驾到奥列霍沃
《恶魔之 一》
赶走生活中的“小恶魔”
揭开藏北草原的神秘面纱
《人·鬼·情》中的女性主义
冥王星的面纱被揭开
《花月痕》的女性主义解读
《飘》的女性主义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