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孜地毯指缝间流淌的华美与光荣

2017-01-19 20:54佘学先
西藏人文地理 2017年1期
关键词:拉巴巴桑毛线

佘学先

江孜城因1904年抗击英国侵略者的战争

而被赋予了“英雄城”的光荣称号,

其实这只是江孜的一个角度。

江孜,在藏语的意思是“胜利顶峰、法王府顶”,

位于肥沃的年楚河谷,

自古就是商贾云集的交通枢纽,

其最著名的产品当然是大名鼎鼎的“江孜地毯”。

江孜地毯以其独特的图案、精湛的织技、纯天然用料及纯手工制作而闻名于世。早在公元11世纪,年楚河中游一带(今白朗县)就有一种名为“旺丹仲丝”(卡垫)的手工织品,后来通过不断的改进和创新,形成了独具风格的江孜地毯。在明、清时代甚至一度成为西藏地方政府进贡朝廷的贡品,更有精品远销欧美,成为国际市场藏毯收藏家的爱物。

江孜宗山城堡上的星空,摄影/颜道靖。

洗毛梳毛——化腐朽为神奇

江孜地毯厂位于江孜县城老城区,但这里没有机器的轰鸣,鼎沸的人声,也没有热火朝天的工作场景,厂区一片寂静。

走进大门,两排平房纵深排列,地面清扫得非常干净,因为是秋季,桦树的叶子已变黄脱落,但路面上见不到一片落叶,整齐、洁静,不远处的上方可以仰望江孜宗山堡。厂房向阳一面的地面上摊放着一堆堆白色、黑色的羊毛,在阳光下发出暗光。这些羊毛都是从那曲甚至阿里地区收购来的草原藏系绵羊毛。这是有讲究的:农区的羊毛是实心的,柔软但缺乏弹性,织出的地毯受到重压后很难恢复原状,而藏北的山羊毛是空心的,弹性十足。刚收购回的羊毛其貌不扬,泥土、排泄物和羊毛都混杂在一起,板结成块,需要充分晒透后才能将它们分开。这个过程一般需要三天,如果阳光特别好,一天就可完成。

羊毛需要漂洗,在厂内有一个长约六米、宽约四米的露天水池,水泥构筑。有三五个女人将晒干后的羊毛塞进一个个类似打酥油茶的木桶,然后灌入凉水,不停地用木棍在桶里搅动。

加日交老街,曾经是江孜卡垫的重要集散地。

“一次不能超过五斤,多了分离不开。”阿佳告诉我。

充分搅拌后,工人们将木桶里的羊毛倒出来,用木棒使劲敲打,白色的液体从羊毛里渗出来,这是羊毛上的油脂,敲打便是为了给羊毛去污脱脂,这是编织地毯的第一个重要环节。在给羊毛脱脂的过程中,水池边始终洋溢着欢快的笑声,偶尔有人恶作剧地将液体故意溅到旁人身上。有节奏的敲打声应和着欢笑,劳动总是充满欢乐,这在西藏随处可见。

经过清洗脱脂的羊毛晶莹可爱,全然没有了刚进厂时的窝囊,就像一群在无人区行走了多日的“驴友”刚刚从大澡堂里痛快淋漓地洗涮了一番后,从里到外都透出一种清爽。清洗过后的羊毛被摊放在地面二次晾晒,然后进入下一个工序,即梳毛和编织。

拉巴边多是江孜本地人,今年54岁,在地毯厂已经工作了整整40年。她是厂里最熟练的梳毛工,将晒干的羊毛用刷子一根根地梳理开,让蓬松的羊毛形成条状,为纺毛线做准备。这个活看似简单,其实很有技术含量,不但要将杂质梳理出来,还要将白色和黑色的羊毛合理搭配,形成不白不黑的灰色。更重要的是,羊毛彼此间的纤维要丝丝相连,这样捻出来的毛线才不会断。

工作是计量的,梳理出一斤羊毛并捻成毛线,可获得150元,拉巴边多说一个月可以捻20斤到25斤毛线,能够满足生活所需。

拉巴边多的工作间里还有几个同伴,大家各踞工作间的一个角落,除了偶尔的细声交流,就只听见羊毛刷子声。陪同的人告诉我:都是乡下人,平时除了厂里和家里,基本上就没见过外人,害羞呢,平时可闹腾得欢。

保持了传统格局的江孜老城。

纺毛线的纺车是木制的,很小巧,一手摇着纺车把手,一手续着羊毛,一根粗细均匀的毛线就从另一端诞生了。

我在旁边看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拉巴边多聊天。拉巴边多的丈夫是裁缝,在她眼里,丈夫的手艺在江孜地界数一数二,要做衣服得预约。她有两个儿子,一个在拉萨工作,一个在日喀则市里当公务员,全家算得上是衣食无忧。她说她一辈子都在捻毛线,一天不转动纺车的把手,全身就像爬满了蚂蚁,痒得难受。她的同伴在另一个角落远远地调侃,说拉巴边多的魂早就被拴在把手上了,比老公还重要哩。

拉巴边多淡淡地笑着,更加用力地转动着把手。

地毯厂的染色锅炉房是个关键的部门,平常不让外人进入。三个约两米高的锅炉里堆满了毛线,透过锅炉前壁上安装的小玻璃窗,可以看见整个染色的过程。这是厂里唯一的现代工业设备,在车间的一面墙下,摆满了木质和石制的器皿,这些都是传统的染色工具,现在已被锅炉替代,成为了历史的见证。

以前染色的原料都是从野外釆集的矿物质和野生植物,有板蓝、大黄叶、茜草、染料草、黑矾、红矾、黄矾、大黄、核桃皮等数十种,现在已经简化,都是从瑞士进口黃、红、蓝三种矿物质原料,在不影响地毯质量的前提下,极大地缩短了工作周期,色彩的稳定度也得到了提高。

通过观察,我发现锅炉始终都是凉的,并不通过高温来染色,然而小窗户里的灰色毛线却渐渐变深,原来染色靠的不是温度,而是气压。在0.4个标准大气压的作用下,经过两小时的施压,毛线的染色就大功告成了。这需要非常高超的技术,气压、时间稍微把握不当,就会颜色不正或者容易掉色,出来的成品价格会大打折扣。

地毯编织需要两人默契合作,一来毯子的宽度正好合适,二来有伴侣、也可解闷。

编织——双剑合璧的默契

真正感觉到车间工作的氛围,是在编织车间,两排竖立的编织机依序排列开来,少说也有十来架,每架编织机由两人操作。二人组合大有讲究。

编织机是木制的,经线固定在竖立的编织机两端,纬线掌握在操作者手中,没有设计图,也没有样本,图案和色彩的搭配全凭操作者的感觉和经验,这就对搭档有很高的要求。首先必须要默契,约两米长的地毯色彩丰富、图案复杂,整体构图要得到完美的展现,非得心有灵犀才有可能完成。

再有就是速度,两人需保持完全一致的速度,才能编织出和谐的图案。图案很多,有藏民族喜爱的传统吉祥图案,还有虎、鹿、大象等动物形象,这些复杂的纹样,仅凭织工的记忆和经验,一一重现。除了自身的高超技艺外,更重要的是对搭档无保留的信任,如同双剑合璧,不能有迟疑犹豫。

我压低嗓门问陪同的人:“他们是怎么达到如此默契的境界的?”

陪同者是当地政府部门的工作人员,穿行在编织机间,毫不顾忌地拍拍这个工人的肩膀,捅捅那个工人的后腰,他向我介绍说,“这一对是夫妻,这一对是母女,这一对是姐妹,这一对是师徒。他们极有默契,平时只要对方动一下手指,就知道对方想说什么,想要什么。”

走到最后一排,他指着编织机上一个埋头编织的女孩说:“这是厂里最年轻的工人,今年刚满十八岁,现在年轻人都愿意去拉萨、日喀则市打工,既挣钱又见了世面,能够静下心来学编织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了。”那女孩羞涩一笑。

我又回到第一排编织机前,这是一对夫妻,据介绍,夫妻俩都是厂里的技术骨干,厂里的镇厂之宝“莲花生大师”像,就是由他俩精心编织的,透过绘像,人们仿佛感觉到了大师的精、气、神。如今他们在编织一幅花卉图,刚完成一半,叶片、花瓣、花蕊纤毫毕现,色彩很丰富,我惊叹于他们的细致和精确,没有上佳的手感和对图案的理解,是断难完成的。

将羊毛纺成羊毛线,是枯燥而必不可少的工序。

夫妻俩个子都不高,但眼晴都很有神,我想和他俩聊聊,但他俩对我视而不见,除了彼此间不时交换一下眼神,再无与我主动交谈的意愿,我只得软磨硬泡,才得到一些信息。

江孜地毯厂内繁忙的工作景象。没有经过训练的人这种姿势坐时间长了,估计会腰酸背疼。

丈夫叫巴桑,今年44岁,他记得懂事起就在编织机上。他的妻子叫米玛卓嘎,今年39岁。20年前,他俩的爱情就是萌生于编织机旁。巴桑和妻子都是地地道道的江孜人,父亲、爷爷都是以编织为生,所有的技艺都得自家传。旁边编织机上的一个中年妇女大声说:“西藏和平解放前,他们家在江孜城里有门面,专卖自家织的卡垫。有些尼泊尔、印度的商人都上门预订。名气可大呢。”巴桑听了也不否认,只是说:“谁也没见过,还不都是听说。”

妻子米玛卓嘎一声也没吭,目不斜视地忙碌着。我问巴桑以后有什么打算,他和妻子相视一笑,用力压下编织机上的毛线,说:“编织、编织,一直到编不动为止。”他的回答引起哄堂大笑。

巴桑有两个儿子,一个在内地西藏班上高中,一个在日喀则市上初中,成绩都很好。我问他是否想把编织技艺传授给儿子,他很夸张地摇着头:“他们才不愿意学呢,两个都想好好学习,考上大学,然后去考公务员。”

“做编织工太累、工作时间长,收入也不是很高,年轻人才不想把自己绑在编织机上呢。”

巴桑的语气中有些无奈,他在地毯厂的编织技术首屈一指,无人不服,但他并没有让子承父业的打算,他希望儿子们在别的领域同样成为佼佼者。

巴桑和他的妻子加起来每月大约可挣八千元,因为都在厂里上班,没有别的经济来源,因此十分珍惜手头这份工作。

剪毯——大师的点睛之笔

来自藏北草原的羊毛经过晾晒、脱脂、捻线、染色、编织后,一张精美的地毯已经呼之欲出,但此时的地毯还是平面的,它的精华之处还隐藏在密实的毛线里,等待着大师的点睛之笔。

在剪毯工间,有三个剪毯师在竖立在木架上的地毯前运剪如飞。看不出他们的年龄,也很少有表情,见我们进来,礼貌地笑笑,走近了才发现,他们的头发都有些灰白了。

剪毯师们面前三幅地毯的图案都不同,一幅是牡丹、一幅是二龙戏凤,还有一幅是猛虎下山。

剪毯分为平剪和挖剪两种,刚织完的地毯总是有些不平整,剪毯师不但要先将地毯修剪平整,还要用剪刀将各种花色、动物的须毛挖剪出来。没有量具,也没有样图,剪毯师全凭手中的一把剪刀,恣意地游走在地毯间,渐渐地,地毯露出了它应有的神采,凹凸有致、立体感十足、活灵活现的美景完整地展现在我们面前。

米玛次仁是这里年龄最大的剪毯师,今年已经58岁了。他13岁就跟着父亲学手艺,他说那个时候是各家各户单干,织成一张架上那么大的地毯需要四五个月。现在手上这张地毯仅剪毯这个环节已经花了三天的时间,今天可以完成。他视力不太好,眼眶红红的,总是不由自主地流泪,他说这是职业病,整天盯着地毯,用眼过度。问他用过药没有,他说开始滴点眼药水,抹点眼膏就好了,现在用什么药都没有效果。

米玛次仁很矮小,手臂瘦得像干枯的树枝,两颗门牙已经脱落。我说你这么大把年纪了,用不着这么拼,早点退休吧。他摇摇头:“现在怎么能退呢?我还要带两个徒弟出来继承我的手艺,我不能让这门手艺断在我手上。”

“听他吹牛,他得挣钱养老婆孩子。”旁边的一个剪毯师揭了米玛次仁的老底。原来米玛次仁结婚结得晚,老婆仓决是江孜乡下农民,比他小十多岁,现在一个人在乡下务农,养了四头牛,还要种七亩地。儿子刚二十岁,在西藏农牧学院上大学,女儿十八岁,在拉萨农牧学校学习。国家对上学的学生有许多优惠政策,但在外读书总有花钱的地方。家里的现金流全靠米玛次仁手中的那把剪刀,他确实还没到能休息的时候。

今日世界已经进入了高科技时代,而在江孜这片土地上,有一群淳朴的人,用原始的工具秉承着祖辈的织毯技艺。从他们手指间流淌出的不仅仅是一幅幅精美绝伦的地毯,更是江孜的华美和光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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