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灯已寂夜未央

2017-01-17 15:36南山
飞魔幻A 2017年1期
关键词:爹爹

南山

陆莞颦第一次发现杜蔚之会在夜半无人时独自外出是在她胞弟娶亲的当晚。因为爹爹不满这门亲事始终板着脸,她怕场面太尴尬,便一直在说笑打趣,活跃气氛,不知不觉间将许多食物送下了喉,以致积食,晚间辗转难眠。

到了夜半,终于半梦半醒地有了些许睡意,还没等她深陷梦乡,她便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身边空了,她的丈夫起身走了出去。

她本以为他不过是小解,谁料,这一出去,她睁着眼直等到天色初亮,才盼得郎归。

陆莞颦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丝谨慎,却也没有质问。直到回府,她也没等来杜蔚之的一句解释。此后的夜晚,陆莞颦不由自主地多留了一份心,半个月过后,她终于确定了一件令她心惊的事情。她的丈夫在寂静无人的深夜拥有一个不能与她共享的秘密。

陆莞颦是冲破重重阻碍,几乎与她那官至宰相的爹爹一刀两断才换来与杜蔚之的长相守,她已经是将一生都押在了杜蔚之这个本来身无长物的穷小子身上,怎么能容忍这段感情出现一点点瑕疵。

白日,她依然如故,为杜蔚之洗手做羹汤,将家中打理得井井有条,一到夜晚,她也不作什么玩乐,很早便与杜蔚之一道熄灯入睡。

她开始跟踪这个男人。那一晚,她心跳如擂鼓,手心里全是细密的汗珠,她蹑手蹑脚地跟着杜蔚之到了侧门,只见杜蔚之似乎还与守夜的家丁说了两句话才推开门扬长而去。陆莞颦弯腰藏在花丛旁,直到男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朦胧夜色中,都没能再往前踏一步。

第二日,陆莞颦总觉得这杜府里的人看她的眼睛里都多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神色。

她不知道杜蔚之有什么理由厌倦于她,她的爹爹才能出众,倍受圣上青睐,最终得任宰相,权势滔天。她带着身份下嫁于他,他才一步登天,有如今的地位,况且她也足够配得上一个“妻子”的身份。

他待她这样好,却也有东西瞒着她,她以为他们是举案齐眉,如今才知道原来他们是同床异梦。

暮春时分,午后的阳光灿烂如金,陆莞颦在书房替杜蔚之整理书籍,这些贴心的小事她从来不愿假他人之手,向来都是亲力亲为。

外间的丫鬟来往,脚步窸窣。她一本一本,一张一张,仔细察看,她想知道杜蔚之究竟有些什么事情瞒着她,既然他选择在她睡着后的深夜出门,那必然是不愿让她知晓的事情,就算她去问他也是枉然。

杜蔚之写得一手好字,一笔一画间如行云流水,落笔苍劲有力,就算是在大家如云的盛京,也未必就会输与旁人。

她突然记起她与杜蔚之的初见。三月草长莺飞,她带着丫鬟上街买些胭脂水粉,因贪看街上卖艺人耍的戏法,遇上一场突然而至的大雨。初春的雨丝虽细如牛毛,但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风雨寒意透骨,她便到墨香楼的屋檐下躲雨。

墨香楼其实是个寻常吃饭的地方,因上京赶考的书生喜欢聚集在此处吟诗作对,于是掌柜便索性将楼中的墙壁都用来悬挂这些读书人的墨宝,万一这其中有人中了状元,也好为饭馆添几分名气。长此以往,人们将这饭馆以前的名字都忘却了,只唤墨香楼,再以后,饭馆也真的改了名字。

陆莞颦一边整理衣裙,一边朝里面张望,只见一位青衣的俊秀青年一直在墙边徘徊,他看得仔细,一张纸前要停留一盏茶的工夫,陆莞颦本以为他会谈论几句,可那青年一直只是笑笑,沉默不语。

鲜少有人会如他这般如此仔细地欣赏这些尚是白衣的穷酸书生的无病呻吟,他不同寻常的举止渐渐开始引人侧目。有按捺不住的文人向他发问,那青年却只微微一笑,不置一词。

他高深莫测的微笑和沉默终于惹怒众人,有脾气暴躁的大步走上去准备提起他的衣襟,好好质问他一番,谁料那青年却远比他们想象的要油滑机灵,他一脚踹翻面前一张桌椅,如一尾水中抢食的鱼飞快地穿行至大门。

他一边跑,一边回头望,飞快的速度,以及稍许慌张让他来不及仔细瞧路,竟与站在门口观望的陆莞颦撞了个满怀。陆莞颦惊异地踉跄几步,在随身丫鬟的搀扶下终于站定了脚步,忙着奔逃的青年亦停住了脚步。

一时,一群人都挤在了这方寸之地,陆莞颦微微蹙眉,而后施施然上前用几锭碎银遣散了“追兵”。青年有些窘迫地道了一声“多谢”,盯着她看了半晌,突然粲然笑开。

在他一展笑颜的刹那,陆莞颦只觉得眼前一亮,这青年的双眸如雨后的天空般纯净,这笑容竟也是从未见过的明朗。

雨还在懒懒地下,纤细的雨丝从天而落,宛如一重朦胧的帘幕。一时无事,她便与他站在檐下闲聊。她好奇地问他,方才那样认真地在瞧些什么。

青年闻言,突然收敛了笑容,躬身至她耳畔细语。

他说:“那面墙上所留的笔墨尽是参加今年春试的考生,我是在辨认今年的状元郎呢!”

陆莞颦惊奇地望着他:“朝廷还未放榜,何以公子竟已知道榜首之人?那公子可有结论?”

青年得意一笑,遥遥一指,小声道:“今年独占鳌头之人当是那位君亦公子。”

陆莞颦顺他所指望去,忍俊不禁,那张纸上的字迹稚嫩宛如孩童,上面不过两个字——“好吃”。

此时,天空已经渐渐放晴,她强忍住笑意,欠身一礼,便要离去。

青年却突然拦住了她的去路,他向她笑:“我知姑娘不信,不若如此,我与姑娘立个赌约,如来日榜首不是这位公子,在下愿与全部身家相赔。”

说完,不等她答话,他便进去取了纸笔,一挥即就,递与她便扬长而去。

陆莞颦低头随意一瞧便不由得一怔,久久未回神。那纸上的字迹如游龙穿行,笔酣墨饱,入木三分,端端正正“杜蔚之”三字便是书法大家亦不能轻易比过。

她看着,便忘了那到嘴边未落地的话。她想告诉他,陆君亦,乃是她的胞弟,自小顽劣又巧言善辩,聪慧灵活,让人奈何不得,他参加春试不过是与爹爹争执赌气的结果,不名列孙山便罢,要说得中状元,那真是不敢想。

她心里就这样被他轻易留下了烙印,雁过留声,虽不及思念,却再难忘却。

陆莞颦怔怔地瞧着书上的批注,一股酸甜的滋味涌上心头,经久方歇,留下一片若有似无的怅然。她心烦意乱地翻过,想着快些出去,逸云还病着,她要去厨房瞧瞧药煎好了没有,那些小丫头惯喜欢偷懒的。

或许真是天意如此,就是在这时,一个空信封出现在陆莞颦的视线内,信封上两行娟秀的小楷,明显是个女子的字迹。

“蔚之亲启

小月寄”。

信封崭新平整夹在书页中,安静如一份遗漏在月光下的心事。

陆莞颦唯一的儿子逸云已经病了两个多月了,自那一日元宵节抱出去看了一回花灯后就开始发烧咳嗽,断断续续,竟从未好过,而今,孩子已经虚弱得连话都说不清楚,这满城的名医来了又去,去了又来,都只说孩子不过是偶感风寒,不碍事,捂一捂,出点汗,吃两服药,过段时间便好了,可如今天天在煎药,却还是眼看着孩子愈病愈重。

一大早,奶娘便匆匆跑来,手里捏着一方帕子,一边哭,一边说“小少爷怕是留不住了”的话。陆莞颦一听之下,急怒攻心,几步跨过来抢走了奶娘手中的帕子,上面殷红几点血迹,触目惊心。

杜蔚之在旁扶住她,厉声斥责奶娘,将她赶了出去,又柔声安慰陆莞颦。

到逸云的房间时,已隐隐听见几个大丫鬟的抽噎声,陆莞颦勉强扯出一个笑容,颤抖地伸出手去掀那掩住的床帘。

床上的孩子双目紧闭,气息奄奄,脸色苍白。一见之下,陆莞颦心如刀绞,泪如雨下。

这已经是她这一生唯一的孩子了。

在逸云之后,她又怀过一个孩子,在只差两个月分娩之时误食了东西,孩子死在腹中,她命悬一线,好不容易救回来之后,她便被告知此生再不能生育,她受此双重打击,伏地恸哭,状若疯癫。

那时是杜蔚之跪在地上抱住她,与她讲了一夜的话,喉咙都嘶哑了才将她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她在他的怀中绝望地闭上眼睛,低声唤他的名字。

她说,蔚之,要不然你娶妾吧。

他抱紧了她,声音里隐隐流淌着悲痛。他说,既然约定了一生一世一双人,那就是风雨与共,绝不离弃。

他说这话时,恰好是第一缕晨曦透过门窗洒进房间的时刻,光线中有灰尘在翻滚,她的一滴眼泪就滴在这浅金的光芒中,溅起好看的水花。

那时,她的身旁还有他可以依靠,她很相信他,于是她慢慢走出了风雨,可是如今旧戏重演,她已经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这个男人。

陆莞颦坐在床边握住逸云烫如火炭的手,眼泪一滴一滴无声地往下掉,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小小的风寒会药石无灵,竟发展到了要人命的地步。

她慢慢镇定下来,抬起眼将这一屋子丫鬟小厮一一看过,杜蔚之握住她的手,安慰她一些话,陆莞颦转头看着他饱含着担忧的眼睛,突然有些想笑。她想问他小月是谁,他每晚外出又是去干什么,种种心绪涌上心头,让她不着痕迹地抽出了自己的手。

“我想和逸云单独待一会儿,蔚之,你先出去吧。”

与杜蔚之的第二次见面已经是盛夏。

朝廷放榜,陆君亦名列榜首,朝中一片热议,私底下一致认为是宰相代其开路,陆君亦于是在朝上当堂奏请为其在金銮殿加考一场,这一场意料之外的考试之后,陆君亦一鸣惊人,再无人敢轻看这个纨绔子弟。

她心中的震惊不止一点点,有时夜间难眠之时她便会在心里细细回味那一场烟雨墨香中的初见。惊艳于他的眉眼笑意,折服于他独到的眼光,沉沦于那一手无与伦比的字迹。

原来,一个人可以这样轻易地在另一个人心里扎根。

或许真是缘分未尽,那次她跟随娘亲去上林寺祈福归来,在府外遇见爹爹往日的一些门生提着礼物上门,其中一位门生还带了一位好友,那男子生得一副儒雅清俊的面貌,站在最后面一言不发。陆莞颦瞧见他的那一刹那,心里一震,突然就想起来那张纸上苍劲有力的三个字,思绪顿起。

因她多看了一会儿,几个姊妹便推搡着低声打趣她,她马上低下头,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余光中,她察觉到他似乎转头在看她,便几步跑进了门。

下午,她一个人躲在亭子里用小火炉烹茶,远远只见两个人走了过来,她心中有些疑惑,等走近了才确定那是君亦与杜蔚之两人。

君亦蹦蹦跳跳地跑到她面前,声音欢快地问她:“姐,听说你与蔚之相识?”

陆莞颦看了旁边轻笑的杜蔚之一眼,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低头“唔”了一声。

君亦还在讲,什么蔚之文采出众啦,什么蔚之才华横溢啦,听得陆莞颦一肚子无名火,她重重搁下茶杯,没好气地问他:“你原来认识君亦?”

杜蔚之眨眨眼,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容。

“你那日为何那么肯定君亦会高中?还要用全部身家打赌?”

话刚说完,陆君亦先捧腹大笑。

“姐,你被这小子给耍了,他原来住在城郊荒破的城隍庙里,哪有什么身家,要不是有我接济,他早饿死了!”

陆莞颦气结,杜蔚之嘴角向下一弯,颇为无辜:“君亦是我朋友,我当然希望状元是他。”

原来都是一场闹剧,陆莞颦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因心中带着气,所以走得很快,没有留神脚下,一步踏空,便跌下了水。她不会水,慌得直扑腾,她隐约看到杜蔚之拦下了君亦,毅然跳下了水,他向她游过来,单手抱住了她的腰。

生死之间,他温热的气息在耳边回荡,她挣扎着不让水淹入口鼻,狼狈之际并没有多加在意。直到她被丫鬟簇拥着回房沐浴更衣之时那句话才逐渐开始在她耳边回响。

他说,蔚之愿作舟,护小姐此生不惧险恶。

这句话慢慢化作了一根绳,紧紧缚住了她,如一颗火星,点燃了她心中深埋的希冀。

三月后的一天,君亦在朝上与兵部侍郎张石介因出兵西凉的事产生争执。君亦正正经经地引经据典,将老臣张石介说得无言以对,反复念叨着“岂有此理”。羞愤之下,当场乞骸骨,要告老还乡,皇上亦顺水推舟,半是惜才,半是因为宰相,居然让君亦顶了这个缺。陆君亦上任后便将杜蔚之带到身边做帮手,杜蔚之也就顺利入仕。

有了官位护体,陆莞颦心中稍定。一次,又一达官显贵之子上门求亲,她便大胆说出了心事。虽然有所准备,但爹爹的怒火还是出乎她的意料。

她被关进祠堂,要求反省,正值六月,太阳毒辣异常,祠堂里亦闷热难忍,她跪在蒲团上,只觉得度日如年,时光难挨。

她深知爹爹的脾性,若她不认错,他就有可能关她一辈子,但要认什么错呢?女子总要嫁人,她不过是想嫁一个自己喜欢的人罢了。她思前想后,始终不知道错在何处,不过是门第不配,这算得了什么?谁说杜蔚之会一辈子只是个无名小卒呢?

想通了之后,她开始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白天便跪在牌位前,爹爹身边的下人来瞧她,以为她悔改,欣喜地去报与宰相大人听,可等宰相大人过来质问女儿,她却仍是那副说辞,惹得家主愈发怒不可遏,不容人求情。

她足足被关了半年,等被人放出来时,一场大雪刚刚开始飘落,天地一色,银装素裹。杜蔚之一身暗青绣金的袍子,手里拿着一件狐裘,立在那皑皑白雪之中,半年时间,似乎磨去他身上所有的轻浮,眉宇间只余沉着,如一块璞玉显露出它真正的光泽。

他轻轻为她披上狐裘,一双黑白分明如山水画的眼睛里饱含着心疼,一望之下,她便彻底沦陷,再难自拔。两个人安静对视,默默无言,良久,才携手而去。

那半年时间,杜蔚之一心扑在公事上,废寝忘食,结交权贵,逐渐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加上陆君亦的帮衬,也慢慢开始崭露头角。

趁着一次皇宫宴会,酒至半酣,他便向宰相求亲,喜乐的气氛下,皇上也笑着帮他说话,终于让陆宰相点了头。她与他本来天地之遥,却竟然真的走在了一起。因为年轻的悸动,他们无所畏惧,她亦从没有想过以后。

逸云死在丑时二刻,外面树上一只飞鸟扑棱着飞向浓墨般的夜空,仿佛床上刚刚离去的生命,离开故土,飞向不知道的远方。

陆莞颦闭上眼睛,伏下身子,在孩子的额上轻轻一吻。她久久停留在额上,睫毛根渐渐濡湿,却始终没有掉下哪怕一滴眼泪。

“来人!”她声音微微颤抖,“来人!”

“小少爷去了!”她声嘶力竭地喊出声,踉踉跄跄地往外走,脚下一软便跌倒在地。

撞门而入的杜蔚之慌忙扶住她,她躺在他的怀里,苦笑着看着他。眼前就是她曾为之义无反顾的男子,他曾说要护她此生不惧险恶,可是如今,她却遭受了这世间最大的苦痛。

从看见那个暧昧不明的空信封开始,她便不愿再相信他。

陆莞颦死死压抑着心中翻涌着的悲苦,微笑着抚上杜蔚之温润如玉的脸庞,感受着这在夜风中疾行而留下的些许冰凉。

她在心底反复说着“抱歉”,她深知他们是结发的夫妻,她本该义无反顾地相信他,就像当初她初次向爹爹表露她的所思所想时一样,可是逸云的死彻底摧垮了她,她再也抑制不住那已经开始沐浴阳光,茁壮成长的疑心。

她对不起他,可是她已经别无选择。

她终于没有再开口说一句话,她平静地在杜蔚之的搀扶下站起身,然后回房。杜蔚之则略显担忧地忙里忙外,料理这突然而至的噩耗遗留下的种种杂务,这一夜陆莞颦一夜未眠,杜蔚之亦一夜未歇。

第二日,天方亮,杜府就已经是一片素缟,陆莞颦透过茜色的窗纱向外望去,只觉得好似一场暂停的大雪悄声留下的足迹。

午时,府中多了许多零碎的脚步声与捶胸顿足的哭泣声,她哀哀地立在一旁,如幼时一般攥住扶棺痛哭的母亲的衣角,散乱垂下的发丝掩住她所有的情绪。

她沉默得可怕,几乎让所有人都含着泪柔声劝慰她节哀,就连陆君亦新娶的妇人都怯生生地抹着泪,让她哭出声来。

她强笑着挣脱她的桎梏,走得急了竟带倒了她。她连忙弯腰扶她,长相清丽如出水芙蓉的姑娘向她笑,伸手欲扶住陆莞颦的手臂,借力起身。

突然,有人上前拽住她的手腕,以近乎粗鲁的方式拉起了她,因这突然而至的变故,姑娘面色被吓得惨白,陆莞颦心中亦小小一惊。恰好此时陆君亦进来,姑娘便如寻求安慰的孩子般过去靠在了他身上。

她惊惧未定地行礼:“瑾月多谢姐夫。”

刚刚进来的杜蔚之清浅一笑:“哪里,都是一家人,何必客气。”

陆莞颦上前欲牵她的手道歉,却被她闪身躲过,在陆君亦背后小心翼翼地望着她,眼里水珠未干。陆君亦只得打圆场,称瑾月不曾见过这样大的场面,胆子小。

陆莞颦讪讪一笑:“哪里,原是我让瑾月摔倒,让弟妹受惊了。”

她看着如一只幼兔般楚楚可人的苏瑾月,忽然鬼使神差地想起了那个空信封。只这电光石火一闪而过的工夫,她交合在身前的手指便已一寸寸冷下去,好似掉入一个巨大的旋涡,头晕目眩,天地难分,周围都是模糊的光影,只有苏瑾月与她对视,目光如针。

须臾,她移开视线,从杜蔚之的身边走开,只说是去前边安排事情。

她一路穿行至侧门,外面一个七八岁大的衣衫破旧的小男孩蹲在墙根用手在地上画着让人不知所云的图案,见到陆莞颦时满脸不开心。

“你说好一刻钟的,现在都有一个多时辰了,你说话不算话。”

思及逸云,陆莞颦来不及张口,眼泪便流了下来,却不肯让人瞧见自己失态,迅速转过身体,冷冷吩咐男孩跟自己走。

偌大的府邸充斥着哀伤与忙碌,以致没有人注意到多出的这个年幼男童,他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出现又消失,而杜府,依旧如故。

入夜,夜色深沉,一月如钩。

隐约的黑暗中,白色的幡布随风飘摇如万缕幽魂,树影憧憧。陆莞颦紧紧捏着一个小纸包,后面跟着白日那个小男孩,两个人借着夜色掩护,一路顺顺利利地到了灵堂之外。

灵堂里几个和尚围坐在一起,空寂的大堂里一片低沉深厚的念诵经文的声音,几个下人早已睡得东倒西歪,只有杜蔚之长身孑立,白烛明灭间光影斑驳,素衣白裳,静静凝望着棺木。

在黑暗中,他的背影是如此悲怆,让陆莞颦燃烧迷香的手都在颤抖。

她忽然记起那个元宵节,杜蔚之带着她和逸云去高楼之上放孔明灯的情景。地下空中的彩灯多如繁星,璀璨夺目,如大浪滔滔,扑面而来。

他和她的手合在一起,两种温度在缝隙中肆意而张狂地弥漫,他们一起写了愿望,一起将灯送上夜空,逸云在旁边拍手欢笑。

回来后,她累得倒头便睡,第二天一觉睡醒,逸云就已经发起了高烧,断断续续,再未好过。杜府并不是平常穷苦百姓家,怎么会连风寒都奈何不了,束手无策?

她站起身来,背靠着墙仰望漆黑如墨的夜空,在心里默默地数数。

男孩不满地嘟囔几声,蹲在地上去扯地上的几根草。

“一、二、三、四……五百。”等念诵经文的声音终于中断,她才转身走出黑暗,男孩站起来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蹦蹦跳跳地赶在她前面进了灵堂推开了小小的棺木。

男孩子漆黑的瞳仁如外边一望无际的夜空,半晌,他抬起头望了陆莞颦一眼,合上了棺木。陆莞颦的手心慢慢渗出了汗,喉咙干枯嘶哑,她一字一句,仿佛竭尽全力:“还请辛苦小童一趟,妾身静候木原先生的消息。”

木原先生乃是世间难得一见的仵作中的大师级人物,心思如尘,开创了不少验尸手法。只是早年便已卸甲归田,陆莞颦能找到他也不过是一次偶遇罢了。

男孩低头沉思片刻,不一会儿抬头望着陆莞颦,目光炯炯,充满了自信。

“不用禀报师父,这个死因,我也可以看出来,您的孩子是病死的,始于风寒,终于痨病。”

“不过,您这种大户人家为何会让孩子多次受凉?”

“什么多次?”陆莞颦的心仿佛躺在深坑里,被人一锹一锹慢慢掩埋,纷杂的思绪在心里沉浮,面上却只能强作镇定。

“还撒谎!”男孩一撇嘴,满脸蔑视,“若不是多次受凉,一个小小的风寒怎么会恶化至此?”

陆莞颦忽然记起逸云病后,杜蔚之推掉不少公务悉心照料逸云的事。那时,她心疼他辛苦,便常抢着他手中的事做,可是有一样事,他却无论如何也要自己亲自来。那就是帮逸云沐浴。

陆莞颦的手颓然垂下,失魂落魄,此时有风穿堂而过,烛火倏忽熄灭,在化不开的黑暗里,男孩子的脚步突然匆匆跑过,消失在了远方。

陆莞颦任凭乱如麻的思绪在心中搅动,导致没有察觉到身后安静站立的人影,以及那小小一方月色下意味深长的目光。

真要仔细追究起来,陆相府的血脉亲属里只有两个人的来历莫名。

一个是苏瑾月,另一个是杜蔚之。

苏姓乃是皇姓,苏瑾月据说是圣上兄长静安王庶出的幼女,可她是晕倒在相府门口被捡进去的。陆君亦一见之下,惊为天人,执意要娶为妻,爹爹认为苏瑾月的出现有蹊跷,不肯答应,两人争执之时,苏瑾月出现在门口,表露了身份,随后静安王爷亦承认了她。

虽说如此,但此事在爹爹心中终究还是留下了结,更不必说,苏瑾月的嫁妆略显寒碜,归宁之时自称苏母的侧妃态度冷淡。

而杜蔚之,则干脆是一介白衣,孤身一人,说是从一场洪水中侥幸逃脱,已无父无母,无亲无故。

陆莞颦心中的疑心已然长成,不知不觉间她对苏瑾月与杜蔚之的行踪分外留心起来。

一连几日,两人都未有什么交集,唯有一次花园中擦肩而过,不过点头示意,目光交接一番,便各自离去。直到深夜,陆莞颦心中的不安都没能减退分毫,她思虑再三,终于趁人不在,去了白天两人相错的地方查看。

地上并没有什么可以引起怀疑的痕迹,陆莞颦暗自嘲讽自己惊弓之鸟,提着灯笼慢慢往回走。或许是走得太急,她的帕子被花枝勾落在地,弯腰捡拾之时趁着灯笼的光忽见花丛中似有东西。

陆莞颦伸手将它拿出,才看清这是一封残信,边缘焦黑,参差不齐,被夜里的露水打得半湿。那上面只余寥寥数语——“……证据已近完全,已可动手,汝可抽身矣。”

陆莞颦若无其事地将纸张折叠入袖,转身瞥一眼凄哀的灵堂,继续疾步向前走去,途中时不时有婆子过来请安支东西,或是禀报事情。

走到望月楼时,有小厮上前悄声耳语。

“小的问了张大夫了,他说夫人那时,孩子已满七月,这一糕点并不足以致胎死……”说到这儿,小厮突然低下了头,似乎不敢再瞧她,“夫人,小人就着实说了吧,那一日,老爷曾差小的出去买东西……”

或许真是已经灰心到绝望的地步,她没有紧张地质问下去,而是在小厮即将将这东西的名称告知的时候拦住了话头。

手中的手帕再次垂落在地,她却不再弯腰去捡,只是对着面前不敢抬头的人笑。

“你的卖身契我已交给你母亲,许给你的钱财也在其中,我是守信用的人,你既然不愿出面作证,那就走吧,不要再回来了。”

她想起那日皑皑白雪中,她与他对视的那一眼,她原以为那里面是一生的承诺,原来也不过是骗局的一环。

事到如今,他万事俱备,而她,辜负了春光。

陆莞颦始终不敢去揣测杜蔚之的心境。

正比如她想不通杜蔚之身为逸云的亲生父亲,怎么会狠得下心让咳嗽发烧的孩子一遍遍淋冷水。她每回想一次,便会如陷入噩梦般大汗淋漓。

从元宵佳节到如今,几个月的时间,天天如此,直到孩子药石无灵,活佛再世亦无力回天的地步。那毕竟也是曾挽着他的脖子唤他“爹爹”的孩子。

逸云到最后一刻也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这病后的故事。她想,那个晚上,他一定很想不通,爹爹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为她勾勒出一个虚幻的梦境,让她以为他与她的相遇是缘分,相守是为了爱情,其实不过一场姻缘局,不过如漫天烟火,其实绚丽的背后,都是可以夺人性命的火药。

二十年前圣上继位之时总共还余兄弟十三人,而如今只余静安王还保持着他作为皇子的荣誉。一个能让一个帝王承认的兄长,自然是有着不同于其他弟兄的绝对的忠心。他的人就是圣上的人,他的安排,自然也就是圣上的安排。

这样一来,便都可以讲通了。

没有哪个君主会让自己臣子的权势无止境增长。他需要这六年,他要在这六年的时间里慢慢瓦解爹爹辛苦建立起来的势力,他要让所有人逐渐相信爹爹是个十恶不赦的人,只有民心所向都是这位君主,那么有没有证据其实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关系。他不过是想掌握爹爹的所有动静,万一父亲被逼上梁山,他亦好做充足的准备。

总而言之,这不过是一场政治博弈,而她陆莞颦努力争取来的所谓良缘,亦不过一场请君入瓮的骗局。在这样争权夺利,生死相搏的局里,最渺小的莫过于那一点点不知是真是假的情意。

在逸云出殡的那日凌晨,她独自将这府中的每一处逃生的路口封死,然后走进灵堂推倒了寂寞燃烧的白烛,蜡烛落到地上的安静流淌的油上,死亡的光芒刹那升起,她轻抚着逸云的棺木微笑。

在意识模糊之际,她忽然于那熊熊的火光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身影矫捷地穿行在火焰中,呼唤着她的名字。

于是,她想起了那一天在这灵堂,他粗暴无礼地拽起苏瑾月的事,那时,他并不在屋内,却可以在一瞬间出现在她的身边,可怜她的思绪全被“小月”勾住,竟然一直没有留意。

他原来是会武功的。

尾声

关于这件事,曾在陆相传奇一生的传记中记下寥寥数笔。

抄家的队伍从陆府出来赶到杜府时,熊熊火焰早已吞噬整座府邸,哭喊声,惨叫声,还有房屋倒塌的声音,声声入耳,宛如人间炼狱。

杜府所有门窗紧闭,上下百余口人,无一人生还。苏瑾月拼死从这场火里救下了杜蔚之的性命,但是不过两个月,杜蔚之又让自己死在了另一桩极小极小的任务里。

在他死前,苏瑾月曾问过他,在这漫漫时光里,他究竟有没有爱过她,哪怕只是一个瞬间也好。

杜蔚之轻淡说道,身为暗卫,谈何情爱。他说这话时,一直漠然望着碧蓝的晴空,只有眼睛里一点点光亮昭示着此刻存在于他脑海里的温柔。

于是,苏瑾月忍不住掉了一滴眼泪,只有一滴,然后轻声说了一声“真好”。

她想起在逸云的葬礼上,因为他迟迟不肯听从命令全身而退,她担心焦急不已,忍不住想对陆莞颦下手,而他几乎是粗鲁地,用了两分内劲拉开了她。

她手腕上的淤青三天未消,她想,他好像还没有这样鲁莽地不留情面地对过她。

一个暗卫的爱情真的很要命,他当初留下逸云不过是想为陆莞颦准备一条生还的路,他早在云岭挖好了地道,若圣上对陆家人下手,他便借逸云的出殡从云岭的地道带陆莞颦远走高飞,而他夜夜晚归,亦不过是在准备这条生路。

对于杜蔚之来说,纵然全世界都毁灭,也不如陆莞颦断一根头发来得重要,他从血泊里长大,没有被人关心过,亦从不懂爱人。

苏瑾月面无表情地看着杜蔚之已经毫无生气的脸,忍不住想笑,但弯了弯嘴角,又险些号哭出声。

就如此吧,在那场大火里,她清楚地看到杜蔚之紧紧抱着已经陷入昏迷的陆莞颦,在那生死一线的时刻,他是真的想与她一同归去。

他陷入这场姻缘局,而她浑然不知。

这样,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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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布阵拜师
女儿眼中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