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青袍

2017-01-17 15:30鹿聘
飞魔幻A 2017年1期
关键词:男子

鹿聘

【一】

入夜的罪市死气沉沉,仿佛蛰伏在巨兽的腹下,飘浮的一丝萤火也被人小心掐掉。

光怪陆离的景象,横冲直撞的凶煞恶人,阴晦角落滋生的侏儒残废,勾栏上游曳的青面怨女。这里是留那州被称为第一恶地的罪市,被投逐的皆是罪无可赦世人唾弃之人。

有人想在罪市燃起一条长龙的灯火。

小乞儿布帽脱落,青丝高高后扬,赤足奔跑,摸爬上灯楼。

黑暗中她扯起一丝笑:“不点灯这灯楼摆好看用的吗?”

“哗”万家万户悬挂的纸灯笼在这一刻簌簌摇摆,习惯了黑灯瞎火的恶人们揉了揉眼睛,随着瞳孔中第一盏灯火亮起,次第蔓延,顿时街市璀璨,面面相觑。

有人高声疾呼:“我们全完了!罪市是被神灵遗弃的地方,入夜点灯者死!”

这里的人自视低贱,不知何时将这条规矩奉若神灵般敬畏起来,不愿也不敢叫位高者注目,想像蝼蚁一样偷偷生存下去。

独自一人站在灯楼的女子冷哼一声,与白日的乞儿模样截然不同,一身大青袍,娇媚横生,正缓缓扣上脖颈处的盘扣。她眼神紧紧凝在云端那座巨大的鎏金轿辇,终年飘浮在留那州上空,终于在这一夜到了罪市。

“是她!那个贱人燃灯,想将大家害死!”一声恐惧绝望的大喊,所有人七手八脚爬上灯楼,如同地狱恶鬼,要将她狠狠拉堕摔死。

一声炸雷响彻方圆数百里,一直移动的巨大轿辇突然停滞,众人愣住,畏惧升腾到极致。这个姑娘开始唱歌,歌声迤逦缠绵,丝丝入扣的情致,看向从轿辇中下来的人。

天谴是一个人,一个男人。

一身柔软的白袍,一只青翠流动的绿笛,步步踏莲而来的男子,是留那州的主人。

违反规矩燃灯的罪市,别有用心的姑娘,一众百态尽出的嘴脸。

王图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定下的规矩,不过轿辇亲至,容不得人侵犯。

他可以不记得,旁人不能不照做。

“推一个人出来抵罪。”他两指夹起绿笛。

方才触众人之怒的女子,不知何时盘腿坐下,手腕支着头,一副娇憨稚美的模样:“我喜欢殿下,故意引殿下来,殿下要怒,便以我这个人抵罪吧。”

愚蠢得一厢情愿,王图轻笑一声,往常遇上这种白痴女子还会哄骗一两句。

今日他耐心出奇的少,后退一步,抬腕横笛于唇畔,道:“我下来,是杀人的。”

【二】

笛声起,地底顿时轰隆隆大震,房屋塌毁,灯楼摇摇欲坠,王图背身,点足跃出。

背后无数惨号,血肉四溅,纷纷掩压于轰然倒塌的灯楼下。这样,那个荒唐的女人也该必死无疑了,王图漠然抬眼,首先听到一声调笑:“殿下真无情。”

眼前的一身大青袍站定,一副女儿家怯弱的姿态,眼神却透露着狡黠与得意。

“罪市没了,殿下的轿辇该有相同代价才是。”李蝎青话音未落,天空上的巨辇瞬间四散成云烟尘粉。敢问留那州的主人索取代价,假扮羞涩的笑意也掩不住她眼眸的嚣张。

静立的男子掌握到这一刻她勃发的气运,气运术,一种是汲日月山海,积天地福报,化作自身的气运,还有一种是血统中与生俱来,也是最为强大的力量。

王图和李蝎青,俱是第二种。他的讶然转瞬即逝,平静笑道:“怪不得敢前来招惹。”

“我生来在罪市,却记得有一个地方叫无愚城,还有一个乖巧的阿弟在城里等我,我总想去看看是不是真的。”她笑得像街角稚女。

“跟我有什么关系?”

“因为,”李蝎青眼眸发亮,“我想风风光光地回去,给阿弟带一个俊俏又有身份的姐夫。”王图闻言立即抽身,一路疾奔八百里,一回首那身可恶的青袍仍紧追其后。

自她展露气运后,王图便再未因为她是女子轻看一眼,反而戒心加倍。

“殿下跑什么,我又不是貌丑无盐,留那州的主人,不是可以娶很多女人吗?”她笑得厉害。

王图终于停下,从袖袍中掏出绿笛,衣袂突然飘扬。

一片杀意中,笛声久久不出,两人的神色都凝滞几分,李蝎青一声轻笑,抬起手腕,腰肢微弯:“你的贴身笛子是绿色的,我的衣裳也是绿色的,还说你不是偷偷爱慕我?”

王图眉头微皱,终于显出一分怒色,转身欲离时,身后之人突然伸出一只手,“砰”的一声血肉闷响,迅猛准确地贯穿他的胸膛,心脏爆溅出的血液染红了李蝎青整只青袖,柔若无骨的手腕在他胸膛里抽离。

“我比殿下更没有耐心呢。”她脸上有王图溅出的血液。

刚刚这一手破了王图的气运,半数四散,半数被李蝎青吸纳,他与一个心枯力竭的死人无异。

“就没有人告诉你,耐心不好的女人很难讨人爱?”他艰难回首一笑,雪衣上的血迹迅速消散,胸膛的创伤瞬间愈合。李蝎青竟然感到体内方才抢夺的气运空荡荡无存。

眼前这个气定神闲的男子,较之先前,多了一抹浓郁的戾气,他缓缓一笑:“觉得我会像你弟弟一样可以一口吞掉,你痴心妄想。”

【三】

两人面对面站定,娇羞作态的女子不一定是无辜的弱女子,而白袍不染的男子,恐怕也不是光风霁月的正人君子。

他缓缓坐在地上,笑道:“我从前见过一个记载,青州兴起时,凤鸟降临,青州灭亡时,回禄出现,但是大主教告诉我,留那州灭亡的预兆,不是什么奇兽,而是来自于一个从罪恶之地走出的女人。”

李蝎青瞬间明白了这是一场双向预谋已久的相遇,果然,王图对她所知甚详,他道:“你是无愚城城主的女儿,可惜,你生来是个贪婪的人,在娘腹中吃掉了自己的胞弟,吞掉了他的气运,无愚城视你为一场灾祸,将你自小送往罪市生养。”

他声音中带着稀少的同情,还有满满笑意:“唯一的弟弟被自己吃了,无愚城所谓的亲人也根本没把你当亲人,你回去想干什么,像你这样的女人,恐怕是为了那个城主之位,他们不肯怎么办,弑父杀母吗?”

“住口!”一向千娇百媚的女子突然发怒,不是因为话语讥讽,而是王图眼底一丝怜悯,令她觉得屈辱,恨海滔天,怒得发狂,她回来,绝不会以一个弱者的姿态。

王图果然闭嘴,漠然抬手,李蝎青瞬间腿骨一屈,竟被活生生折断。

“我在你周身穴道内种下无数小气运,只需要我稍稍牵引,你就会爆体而亡,毕竟你是偷来你弟弟的气运,太多漏洞可寻。”王图道。李蝎青霎时脸色苍白,又换上了一副可怜模样,伸指欲攀上他袍角:“殿下不会轻易杀我,你费尽心机,不过就是贪图我体内的气运,我一死,气运就有半数会重归天地,你所得寥寥,怎么会甘心呢?”

死到临头的女人脸上犹有笑意:“不过,要是殿下你成了我的夫君,我倒甘愿全部相送。”

趁着王图微一思量,李蝎青一咬牙,转身飞快逃离。

角色转换,逃亡者变成了李蝎青自己。从留那州到无愚城,李蝎青逃得提心吊胆,不仅顾虑周身被种下的小气运,还要提防王图随时随地的暗杀。

在李蝎青歇脚喝茶,半夜熟睡之际,频频搅扰,不厌其烦。

有时李蝎青自以为金蝉脱壳成功,下一刻屋檐上徐徐响起他的声音:“先杀了你,再灭你满城,将留那州的祸端斩草除根。”

抵达无愚城时,李蝎青已经濒临力竭,一步步,站在城门口,风穿过,满目无人,空荡荡一座城。“怎么会这样?”此刻的她又惊又疑,心底升腾起更大的恼怒。

一直隐匿行踪的王图也缓缓现身,抱笛与她并肩,望了一会儿,他道:“不太妙,好像无愚城中有人并不希望你回来,这不是真正的无愚城,我们两人堕入他的虚境中了。”

一辆无人驱赶的马车缓缓面对面驶来,悬挂的铃铛碰撞,一个持剑少年从马车内跳下来,唇红齿白,与李蝎青的模样年纪相似。他只看向李蝎青,笑道:“阿姐,我要吞掉你。”

【四】

本该胎死腹中的她的弟弟,竟然在虚境中出现,要是他没死,应该是如今的样子。少年没有多废话,面目扭曲如妖魔状扑杀过来,李蝎青怔怔站立,身侧一只手挡出来,替她承受这一击。王图掩住鲜血淋漓的手臂,另一只手扯住李蝎青,一路狂奔,脚底如风。

两人躲进一间死寂的客栈,李蝎青先前晃神,是因为见到了死去的弟弟。

她突然低首,面无表情地扯下腰际素带,递给身旁藏着受伤的手的男人,王图不接,李蝎青生硬无比地亲自上手,一圈圈将素带紧紧缠绕在他手臂上,扎个结,终于止住了血。

她冷笑,没有改掉自己善于嘲讽的习性:“真奇怪,明明你最想我死,为什么多出来刚刚那莫名其妙的一挡,殿下大人,不会真是很喜欢我了吧?”

王图以相同的冷笑回应:“我确实很想要你的命,所以才不能让你死在你弟弟手上,跟了你一路,怎么能将你的气运白白拱手?”

李蝎青哈哈一笑,媚眼如丝,下一刻,刚刚被她包扎过的伤手钳制住她的脖颈。

“你不是死在我手上,就是死在你弟弟手上,我得抢占先机了。”王图道。

手上力度无比强,她脸皮涨得发紫,一丝气也吸不进,拼命发出声音:“阿弟是逃离虚境的契机,杀了我之后……你只能得到一半气运,虚境中的阿弟十分强劲,没有……没有我的全数气运相助,你很难……逃出去。”

“哦?”王图渐渐松开手。

眼前的女子恢复了一阵,笑意重新跃上眼眸,看得王图预感不妙,果然,她道:“解决之法我早就与陛下提过了,我是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爹不疼娘不爱,只想侍奉个好夫君,殿下只要松口娶我,立刻双手将气运奉送。”

她静静等待,以为还要和王图讨价还价一阵,没想到他竟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我要立刻完婚,成亲拜堂之时,便是你击杀阿弟,逃出虚境之时。”李蝎青满是期待地观察他神情,她这个精明的女人,是不可能叫煮熟的鸭子飞掉。

王图皱眉:“在这里?”

李蝎青看到了令自己满意的表情,哈哈一笑:“虽无媒妁之言三媒六聘,可我一个女子都不嫌委屈,留那州的主人跟人拜了天地,还想跑脱耍赖吗?”

“对了,”她唤住他,眼神落在绿笛上,笑道,“哪有你这么便宜娶媳妇的,连个定情信物也不给,绿笛送我了怎么样?”

王图认真想了一会儿,然后道:“再打笛子的主意,我就把你当饵引你的疯子弟弟过来。”

当夜,在这座寂静得诡异的城中,一盏红灯笼挂起,一对新人拜天地。

被灯火吸引来的俊俏少年擦了擦剑身,缓缓接近客栈,杀意毕现。

【五】

虽说是成亲,却简陋得连酒水也无,李蝎青发瀑披肩,无一簪雕饰。

王图静静坐在那里,抬首问:“既然是成亲,为什么不肯扎个髻,女子披头散发总不好。”

“我懒,手笨。”她撇嘴笑道。

王图没再说话,站起身,突然握住她一头青丝,拿住一根红绳,手指不怎么灵活地穿梭。原以为他力气不知轻重,他的手掌却出奇的轻柔,偶尔扯疼了,李蝎青也不喊。

她不安分地转首,顽劣地笑起来:“殿下难得有讨好人的时候,想早点哄我开心,将气运转给你吧。”

王图皱眉:“别动。”窗纸透烛光,能模糊看到,比女子高了一肩的男子,宽大的手掌中握放一绺绸缎般的黑发,神情专注如他握剑。

实在太难为,女子头发竟比剑术更难。

“哎呀,殿下还会女子的这些手艺呢,”她不禁笑意扬上嘴角,又道,“我的头发,跟殿下从前摸过的比起来怎么样呢?”

“好了。”他声音轻落,用剪子将多余的红绳头剪去,一个稍稍成型的髻。

“没见过你这样成亲也不好好打扮的女子。”他轻声道。

如果不知身份,这一对男女好像真是甜蜜恩爱情长。发髻已好,李蝎青却许久都没有转过身,淡淡星辉从她身躯四散,围绕一周,又一点点尽数被王图拢在掌心。

梳好了发髻,李蝎青也将毕生气运交给了王图,此刻她真正与一个普通女子无异。

最后转过头来的姑娘,脸色惨白,再无半分神采,眼眶里泪水滚落,她轻声笑道:“殿下,现在我可真是一个弱女子了,你别骗我。”

如愿以偿拿到气运的王图,突然有些迟疑,他本该果断离去,杀了她阿弟,再将她一人孤零零留在虚境,此刻心志却有些动摇,真是为了那可笑的婚约束缚?

大门轰然撞开,烟尘四散后,少年直冲几步,拎剑与王图厮杀。虽然在虚境中气运术被压制,李蝎青的气运也并没有完全吸纳,王图还是占据上风,少年锋芒过后便是强弩之末,一不留神露出命门就有可能是死手。

王图渐渐游刃有余,趁着少年后退几丈喘息的时间,往李蝎青的方向伸出手:“过来,我带你走。”

她略有犹豫,然后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王图明白她犹豫什么,轻轻一句:“出去之后,我会带你回留那州。”这句话表明了他不会留下她一人。

李蝎青微微惊愕,抬首问:“那要是我们两人今后只能被困在这里。”

王图的目光顺着刀锋望向对面苟延残喘的少年,在给少年最后致命一击前,他对李蝎青说:“真到了那地步,天地间只有我们两人,这样老去也不错。”

身后的女子顿时默然,王图纵身一跃,剑尖“刺”的一声递进胸口血肉,距离心脏分毫之差时,剑身却纹丝不动,无法前进一步。

李蝎青握住了剑身,阻止了这一剑,她回首,终于开口说实话:“我骗了你,阿弟是虚境的门,杀了阿弟,你会永远都找不到出虚境的路,困死在这里。”

她握住了眼前这个名义上是自己夫君的男人的手,道:“我带你出去。”一瞬间两人身旁空间流转,景物逆流,两人从青丝到暮雪,又回乌鬓。王图第一次看到这个骄傲的女子流露出如此哀恸又美丽的神情,她慢慢笑道:“殿下,你一个人回留那州吧。”

【六】

两人互相追杀一路,却在无愚城莫名其妙地分别。

“弱女子,好好保重你自己。”他提剑走在前头,李蝎青慢慢跟在身后,捧着一块烧饼有一下没一下地咬着。

最后,王图顺手撕下了李蝎青怀中一半烧饼,站在高悬酒旗下,看着她登上一辆马车。

马车内端坐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正是先前出现在虚境的阿弟,李乌山。

李乌山确实是跟李蝎青一父所出的弟弟,不过不是被她吞掉的那一位,而是后娘一房。

“阿姐,先前不是你来找我,说能将留那州的主人引到虚境杀毙,你费尽心机一步步布局,没想到最后偏偏是你留情,女人果真坏事,你自己应该清楚,没有筹码和利用价值的人,不要说被家族承认,杀不杀都值得考虑。”李乌山面无一丝表情。

李蝎青想回无愚城,重新被家族接纳,她和李乌山做了一个交易,将对无愚城有威胁的王图引困至虚境,她的名字就能回族谱。

“可惜,你还是和天下女子一般傻,赔了夫人又损兵,连令人忌惮的气运也没有了。”

李乌山面露轻视,慢挑眼角:“将你带回城,看父亲会不会发善心给你一身之隅了。”

李蝎青在晃荡的马车中一直默默无言,手指撩开帘子,探头看了一会儿风景。突然,她在马车行驶中跳下来,风飒飒擦过脸颊,一刻不停歇往回跑,脚步沉重,额生密汗。一步两步三步,大口喘着气,艰难抬头。

要是在那杏黄色酒旗下,还有一个捧着半块烧饼的俊美男子,她就不回去无愚城,厚脸皮死活赖上他。

“反正咱们成亲了,是不是?”铺肆热闹,游人如梭,在李蝎青的眼底却空荡荡,他恐怕早已走远,到底还是没有人愿意等她。

酒楼檐角上坐着一个青年男子,一口口咬着半块烧饼,看着那个想要找到他身影的姑娘,从热切的希冀到失望透顶,擦了擦发红的眼眶,慢慢又走回去。她走了有多久,男子就看了有多久,最后看到她找个没人的角落蹲身埋头,好像大哭起来,男子低首饮了一口酒。

“真成了个弱女子了。”

【七】

留那州的主人回来后便一直闭殿不出,调养运转李蝎青转送的气运。

无愚城却已经闹得翻天覆地,李蝎青的归来令城主勃然大怒,起初因为生下这个不祥之人,人人口诛笔伐,险些令他城主之位不保。后来留那州欲铲除无愚城,他与这个女儿交易,只要她能带来留那州主人的尸首,便将她重新接纳,若是杀不成,那么取尽她体内的气运也好,可是李蝎青竟一样也不剩下。

更有甚者,不知是从李乌山口中还是别的途径,听闻李蝎青与死敌留那州的主人有姻亲。人声鼎沸,激愤难当,个个都质疑城主是不是早就与留那州勾结,准备弃城。

诸般压迫之下,在李蝎青回家的第十一日,日月殿发生了一场蹊跷的走水,火势蔓延不仅没一个人注意,赶来驻足围观的人也没一个施手,活活烧死了一个人,一个穿大青袍的女子。

当夜,隐匿在无愚城的密探飞速回留那州,向闭关中的主人禀报此事。当他抵达殿外,婢女却告诉他,主人已在前一刻动身离开,是听闻了一个人的死讯,神情凝重,顾不得披上外袍,穿好鞋履,只拿上笛子就匆匆赶去了。

八千里地,一人赤足飞奔,无愚城十二位收金卖命的杀手拦路,无人能挡。

当夜,留那州主人一人身临无愚城,抱起那已被烧焦的尸骨,将绿笛轻轻搁置在她心口:“天底下没有我这样小气的夫君,连个定情信物也不给,是不是。”

他身后,重重黑影一跃而起,举剑对准了他的头顶,一百多名无愚城培养多年的精锐,在这一刻终于派上用场。王图放下李蝎青的尸身,一条素巾一圈圈缠在左腕,即使曾经替她受的伤已经痊愈了,还是微微偏头,牙一咬,将素带扎结。

蓄养多年的无愚城高手,还未及向世人展露身手,眼眸前只现一只绿笛被高高抛起,笛口中一股充沛浩大的气机如龙啸长鸣,整只笛子节节爆碎,围杀的三百名精锐全部气绝当场。

无愚城败亏惨重,花费数十年培养出的心血,无数真金白银堆起来的天才,就这样因为一支笛子全部死毙,城主嘴唇惨白,明白自己再也做不了城主了。

一个男子抱着一具尸骨回留那州。

服侍多年的婢女第一回看见主人露出如此疲态,他将她小心翼翼地放下,转身跌坐在地上,长呼一口气笑道:“你说她到底是个狠姑娘还是个蠢姑娘?”

婢女沉默许久:“再没心肝的女子,遇上喜欢的男子,也不会坏到哪里去。”

婢女第二日发现李蝎青的尸骨不见了,如果她知晓这具尸骨的去处,恐怕会大惊失色。

王图将她送往留那州腹地一处寒窟,不是普通地方,里面养有一尾鲤鱼,联系着整个留那州的气运。王图想通过消磨气运救她性命,让她复生。

“她活过来后,留那州这三年都会受天灾人祸侵扰,我身为留那州之主,却辜负自己的子民,往后,只能叫我用光自身心血弥补,在所不辞。”他合眼。

心中亦有隐隐不安,寒窟中那一尾联结气运的鲤鱼,至关重要,将人送去是冒天险。不过,鲤鱼周身气运牢不可破,哪怕是他这留那州主人也无法穿破,更何况,李蝎青此刻是个死人。

生平谨慎从不吃亏的王图,不知道,遥遥千里外的寒窟中,早已死去的李蝎青,身躯皮肤发丝渐渐复原,重现少女娇嫩模样,容光红润。

她醒来的第一桩事,便是径直走到悬浮游动的那尾鲤鱼前,慢慢伸手,不知为何竟能轻而易举地透过气运屏障,握住了那尾大鲤鱼。五指收拢,鲤鱼五脏六腑爆散四溅开来。

【八】

鲤鱼死,天地八方雷云涌动,怒涛滚滚,随着最后一丝气运散尽,呈现枯萎之色。

留那州各地狂风水难,死伤数千,百姓一夜间流离失所,怨言载道。

一身大青袍颜色愈发浓深的李蝎青回无愚城,她已经想象到了此刻王图杀性大起的模样,嘴角上扬,前来迎接的李乌山躬身笑道:“阿姐被火烧的时候一定很疼吧?”

“是啊,”她懒懒应声,“如果不是真正死一回,哪那么容易骗过王图的眼。”

一开始,无愚城的目的就不在于杀王图,而在于毁灭整个留那州的气运,关键在于不知晓鲤鱼被藏在何处,所以虚境中的生死托付,不过是一场骗取信任的戏局。

李蝎青舍弃了原先的气运,赢得了王图的愧疚,然后假死,再得整个留那州的气运。

无愚城与留那州结怨数百年,这是一招自李蝎青出生便安排好的棋局,将她送往罪市,遇上王图,了结这桩宿仇,她便是钦定的城主。

“现在想想你死的那一晚,他好像真的是心痛,还摸着一条素带包扎的伤臂发怔,一看就是没经过情爱的男子。”李乌山冷笑。

李蝎青已经比刚开始强大数倍,无愚城留那州还有王图,皆在她的掌握之中。

“我想让世人明白,王图身为留那州的主人,罔顾子民,将一个敌人送往最重要的寒窟,如此愚蠢的行为,等于扯开衣襟等着对方砍,而我李蝎青,身为女子,所做的一切,无一不是维护自己的城民。”

“王图,你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以死谢罪了。”她漠然高傲地一笑,眼锋锐利。

“阿姐敢将自己置于死地,也并非寻常女子的胆气。”李乌山嘴角是纹丝不动的笑意,“算得最好赌得最大的一局,便是他会不会动用气运救你,老实说,起初连他会不会来无愚城,我都捏了一把汗。”

留那州,王图极为平静地端坐高殿,一合眼,眼前就能鲜明浮现李蝎青此刻的满面嘲笑。“殿下看起来好像高高在上,实际最容易被骗了。”她恐怕早将他讽刺千百句了吧?

白袍男子起身,缓缓抬升手臂,五指倏然紧握成拳,汇聚于留那州上空的风云雷电,霎时怒吼着急急下坠,天地间只见一线紫黑闪电,全数天运击在那一身白袍上。

一阵巨大的混乱,识海震荡,五脏六腑粉碎,从来泰然自若的王图猛然吐出一口鲜血。

大错既然是他铸成,便由他一人承受留那州将要遭受的天神一怒。

无愚城有一个美艳无方的女人登顶城楼,她生来便是为了毁掉留那州,毁掉王图,一切都是为了保护她的城民。一头青丝被风高高抛起,她笑着唱歌,像第一次见他,头一回燃灯的罪市,数千如同恶鬼的奴犯,她唱歌迎接那个高贵的男子。

有声音穿过千里抵达他耳中:“殿下你知不知道,我们在无愚城分别的那一日,我跳下马车,跑回去,想看看酒旗下你会不会站着等我,你说你不会不管我,说跟我老死在一块儿也不错,我差点信以为真了,可酒旗下空无一人,我知道是我自以为是了,有人说,一个男子真正心爱一个女子,无论如何不都会放她离去。”

她泪流满面,声音却是轻松的笑意:“要是你当时回头看看我,我现在就是留那州的女主人,对不对?”

王图颈肩担负着无比沉重的天运,这个男子生平第一回颓然弓背,双膝重重一跪,七窍缓缓流血,他还在苦苦支撑,避免天运降临留那州。

王图艰难一笑:“我会继续支撑下去,你强行打破了留那州百年来的气运,天真地以为可以逃脱天运吗?赌赌到时候,我们谁先扛不住如何?”

她没有怒,不悲不喜,简单平淡地说了一个字:“好。”

【九】

无愚城的城民们极其敬畏新城主,虽然是一个女子,却陷留那州的子民于水深火热,更死死压制他们的州主王图。只有李乌山一人窥知,留那州的那个人正死扛天运,心无旁骛,而无愚城的这位,整日倦懒无神,登临城楼遥望一方。

终有一日她忍不住问李乌山:“我被烧死后,听说他来得很快,说了什么话,神情是怎样的?”

李乌山什么也没说,望着李蝎青故作镇定的笑意和掩饰不住的失落,只是轻轻一声:“阿姐终究是女子啊!”

一报还一报,天道来得很快,不过不是谴责在李蝎青身上,而是降临在她竭尽心力保护的城民身上,无愚城开始病痛厄运连连,瘟疫横肆。

“这样下去,整个无愚城没办法再撑了,”她若有所思地喃喃,继而一笑,“那个男人能做到的事,我凭什么做不来?”

在做这件事前,她专门请来一个精于梳发的女官,想了很久,比比画画,做出一个大概的形状,是在虚境成亲那一晚,王图亲手为她扎的发髻。女官会意,捂嘴一笑:“城主所说的一定是同心髻,是女子出嫁时的发髻,扎好了能与夫君圆圆满满,同心偕老。”

“这样啊,”她迷茫的眼神突然通彻,恍然大悟,竟然微微脸红起来,声音极低,“扎这个发髻前,我想的是回家,得到父亲的认可,守护我的城民,如今是我守护他们的最后一程,在赴死前,我总是想满足一下自己的私心。”

这一夜,无愚城通通燃起灯火,城民们举着灯,看向最高处站着一身青袍的姑娘,从容不迫,嘴角微牵,引来滚滚天运,可怖的数百道天运击身,她没有选择周旋,而是更为直接壮烈地两两相撞,互相抵消,同归散化成云烟。

这个女子在她的城民面前犹如天神般威严死去,与此同时,另外一袭青袍悄悄出无愚城,直奔王图所在,这个李蝎青,不再是以城民为先的城主。

一身两化,另一个她是世间的寻常女子,没有勃勃野心与算计。

她是去陪自己心爱的男子。

“王图,你还真是个奇怪的男人,起初在虚境,你连杀一个阿弟都要和我讨价还价半天,娶媳妇连根臭笛子都不给,后来你却只身闯无愚城,还毁了自己的宝贝笛子,不知道那时候我已经死了,没有东西赔给你了吗?”

扎着同心髻的女子一笑,腾身而起,一掌一掌不断卸打背负在王图肩上的天运。

“我有千万理由带领我的子民攻破留那州,可我只需要一个不攻的理由,你会成为那个理由吗?”

“来我无愚城,做我的男人,你会吗?”

王图久久不答话,她正想尴尬一笑,倏然,撕裂般的剧痛,鲜血漫天,一只手狠狠从背后透她胸口捅了个血窟窿,心脏骤然被人握住,那人下手狠绝,下一瞬便彻底爆碎。

她能清晰地感到五脏被人扯出的感觉,血液几乎在这一刻凝滞成冰。

趁着她一身两化,身体虚弱,正在对抗天运的时机,偷袭绝对有十足的胜率,这个人是她满心欢喜,自以为解脱后的救赎。

“是夫君呀。”她嘴角涌出大片大片鲜血,带着笑意望了他最后一眼,身子直直坠落,粉身碎骨。

“真可悲,直到死你都来不及听到真相。”男子漠然起身,周身如覆冰霜。

王图并不是留那州的主人,留那州的继承人,其实是李蝎青自己。

【十】

青州兴起时,凤鸟降临,青州灭亡时,回禄出现,所以留那州灭亡之时,也会发生某种预兆,不过这人不是来自罪恶之地的李蝎青,而是来历莫测的王图。

李蝎青是原留那州之主的女儿,她在娘胎中吞掉弟弟,吞掉属于他的王储气运,那一刻注定,她才是留那州未来的主人。可是子民不知,认为她不祥,将她送往罪市,这一步送出,往后十几年,李蝎青都在一个男人的目光下成长,这人是王图,天运系在他身上,派他来毁灭留那州。

罪市与无愚城都是他设下的虚境,他令李蝎青渐渐认知,她的毕生目的就是守护无愚城。后来将她的尸身送往气运鲤鱼的所在,因为留那州的气运鲤无人可破,纵然王图也束手无策,只有留那州真正的继承人才能碰到。

于是被蒙骗的李蝎青,站在无愚城的立场,亲手毁掉了自己真正应该保护的留那州。

“你是个很有信仰的姑娘,所以才更期待,当你知道你亲身受雷谴都在所不惜,拼死保护的无愚城只是一个虚无的地方,表情该如何精彩,可惜,你死得早,我看不到了。

“一辈子活在我的虚境中的骄傲的姑娘。”

在他构建出的那座虚无缥缈的无愚城,空荡荡天地间,只有两个人相偎终老,老妇临终前,儿女绕膝痛哭,青袍褪尽颜色,她学着年轻时候的笑容:“要是我俩当年真的被永远困在这虚境里,多好呀。”

“是啊,老姑娘。”年轻的男子走到她身旁,捧住她的脸颊。

最后却是老不知趣,老可怜才对。

秃鹫盘旋半天俯冲下来取食她的尸身,白袍男子再也没看一眼,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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