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永贵与华国锋
□ 凌志军
1978年12月26日清晨,陈永贵正在城北交道口大街他的四合院里往来踱步……
就在前一天下午政治局召开的会议上,王任重由陕西省委书记一跃而居京城重任,一身兼任国务院副总理和国家农业委员会主任,其角色刚好取陈永贵而代之。陈永贵长期观察政海风云,知道自己虽然还在副总理位上,却已是昨日黄花,所以他才能够用一种洞悉一切的口吻告诉儿子,他无法继续忠于职守:“唉!干不了啦!人家不免咱,咱也别等人家免,咱自己写个申请吧。”
然而,还有更加令他感到忧伤的事情。
老实说,陈永贵原本不过是太行山里的一个农民,从来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走进帝王将相出入的红墙深宫,现在就算夺去顶戴“乌纱”,他仍旧可以扎上他的白色头巾务农去。
然而,陈永贵的心肝是他的大寨,叫他不能平心静气的也正是这件事。他想大寨不是毛主席亲自树立的红旗么?怎么这些人连大寨也要反对哩!他恨恨地告诉时任山西省委副书记李韩锁:“哼!我跟狗日的吵翻啦。”
陈永贵骂的这个人,就是当时蒸蒸日上的胡耀邦。胡耀邦居然敢说大寨的农田建设是“劳民伤财”。陈永贵一气之下骂了胡耀邦。
1976年10月4日,也即逮捕“四人帮”的前两天,陈永贵已经在感情上站在华国锋的一边。
陈永贵与“四人帮”不能合拍,在当时即为人人皆知的秘密。他在江青来到大寨的时候可以做到对任何事都毕恭毕敬,等到江青一走,就擅自决定在江青的防空壕里面养猪。
姚文元始终不肯屈尊到大寨来,令陈永贵极为不满。而张春桥对他这个乡巴佬的不加掩饰的轻蔑,就更加令他义愤填膺,以至在政治局的会议上与张春桥大吵一架。
当时这几个文人权倾天下,敢于直接与之对抗者绝无仅有,所以就连最无所顾忌的将军许世友也对陈永贵的勇气自叹弗如。不过,这一切多是一个乡下农民和城里秀才的差别所致,很难说有什么政治上的动机。
“四人帮”顷刻瓦解,陈永贵毫无疑问在心里大大地出了一口气,但老实说,他也并不真正明白自己与这些人的分歧究竟在什么地方。
有一件事情可以证明,他的最得意的助手郭凤莲为事态的突变所震惊,一时不知这些人有什么卑鄙的罪行可以让大寨的社员批判,于是求教于陈永贵。陈指点说:“你上去骂狗日的就行。”以政治局委员、国务院副总理之身份做出如此指示,固然粗俗,但是,当时某些评论说他与“四人帮”早有勾结,也实在是一个冤枉。
至于说陈永贵没有与“四人帮”对着干,即便属实,也无可厚非。以当时之情景,又有谁能“对着干”?自然不能以此对陈永贵大加指责。这一点,已由邓小平本人加以认定,他安慰陈说,“你不是‘四人帮’的人”。这当然也等于宣布,大寨不是“四人帮”的大寨,它与小靳庄(位于天津。这个小村庄因为能唱样板戏,搞赛诗会而闻名。它被江青“点名”后,在全国广为宣传。)完全不一样,后者是江青一手导演出来的一个专门作诗唱戏的村庄。
大寨旗帜的黯然失色,是由“四人帮”的垮台开始的。陈永贵不是“四人帮”的人,但这并不表明他可以为邓小平的改革阵营所接受。事实上,在当时中国政坛激烈角逐的几种力量中,陈永贵更有可能属于华国锋的阵营。华的诞生地交城县,与陈的大寨相隔数百里,为同一省份。华国锋奠定自己最初基业的吕梁山,与陈的太行山也是遥遥相望。政治上的倾向,乃至种种利益攸关的细节,均有更多的相通之处。可谓同仇敌忾,同病相怜。
陈永贵的豪放久有名声,现在,他却只能在自己家里指桑骂槐,在公开场合则韬光养晦。这局面虽勉为其难.但他终于做到了。不过,他还是忘记了官场行事的一个基本要则:沉默本身也是一种态度,而他私下表达出来的任何情绪也必有走漏出去的一天。
事情果然如此。陈永贵在家中逢人就骂的情形不久就传播开来,这引起华国锋的忧虑。他不希望这位农民政治家再给他增添不必要的麻烦。的确,任何人都可以借题发挥,说陈永贵的不满是受了华国锋的影响。后来陈对三中全会的决议投了赞成的一票,十之七八是由于华的劝慰。
在先后去职赋闲家居的时候,陈、华二人发展为一种至为真切的关怀。这种真情本来极为少有,而在这两个人中间却能至死不渝。
大约8年以后,陈永贵病逝,华国锋闻讯甚是伤感。就在遗体将要在烈火中化为灰烬的时候,他昔日在中南海里的同事们谁都不肯来表示一下悲哀,对于这些人来说,最后的分手可能早已完成。此时,唯华国锋一人蹒跚而入。他在离职之后几乎不再于公众中露面,现在却置身在一个死者身旁。青灯花影,絮语孤魂,昔日中国政坛上两个风云人物,生死两依,真有惺惺相惜的感慨。
(摘自《领导文萃》2016年第11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