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熙蕊
初识德黑兰是在高二那年,当年的一部《逃离德黑兰》(Argo)轰动奥斯卡,顺便也轰动了我,记得我看完那部阴沉沉的电影之后,给德黑兰还下了个定义——“煞气很重的城市”。可能当时的我怎么也想象不到时隔不久我就会踏上那片土地,而那个城市,在不久的未来将成为我年轻生命里的一道不能忘却的回忆。
初见德黑兰是在午夜的飞机上,在我连续倒了3趟飞机睡意昏沉意识迷失的晚上,我初次邂逅了这个闪烁的城市,我仍记得当初的短暂一瞥,却是完整的见证了德黑兰的繁华午夜。不得不说德黑兰的夜景是迷人的,甚至在我短暂人生的记忆里,它是最迷人的。后来我曾多次午夜奔波在德黑兰和其他城市之间,享受短暂惬意的时刻,听着小调望着窗外的霓虹灯,被美景吸引不愿意入睡,恍惚间我觉得夜晚的德黑兰,像极了伍迪艾伦电影里的那一帧帧午夜巴黎。
然而白天的德黑兰却不似夜晚的那般美好,夜晚的德黑兰就好像是坐在南瓜车上的辛得瑞拉,而白天的德黑兰就是被打回原形的灰姑娘。再次回到德黑兰是一个星期以后,由于学校在另外一个靠近德黑兰的小城,所以只能在打理好学校的事务之后才终于抽出时间准备好好欣赏一下在我心中留下美好幻影的首都。
其实对于白天的德黑兰,我感受到了很大的失望,甚至当时就戏称它为“国际大农村”这样带着一点负面的评价。毕竟嘈杂的交通环境,破旧的大楼,阴沉的天气以及街上行人略为保守的穿着打扮,都给我带来了难以言喻的压迫感和不舒服,尤其是走在没有太多绿色的街上,抬起头望着和北京雾霾天不差上下的空气环境,我总是有点懊恼和后悔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然后硬着头皮继续走。我与德黑兰的第一个照面由于一个不怎么好的天气状况而显得有些郁郁寡欢,阴翳的城市景象断断续续地向我传达了德黑兰由先前辉煌到如今隐隐没落的颓唐之势,尤其是当我走到了原美国大使馆旧址时,斑驳的墙壁上零零星星的涂鸦,有呵斥美国霸凌的反美标语,也有拥护当今领导人的赞词,最为醒目的应该是一副已被黑化的自由女神像,以骷髅取代女神面相,正好显示出伊朗人民心中美国腐朽黑暗的实质。而当我首次驻足在这面墙前,回忆起当年墙内曾经发生着轰动全球的伊朗人质危机,《argo》里那一幕幕情节涌上心间,搭配着周围的一片萧瑟和阴沉天气,仿佛巨大的阴霾笼罩着我,说不出的悲凉。来往人群匆匆忙忙,警察们也各自忙个不停,似乎人们已经习惯了外国游客对这里的种种好奇与探寻,很难得的在这里我们并没有受到太多的关注,好似淡忘了一样。
为了缓解这样略带沉重的气息,我选择就近参观了一间小型现代艺术展览馆,这是一间很有意思的艺术馆,离大使馆原址很近,名为“艺术家之屋”,外面是个小花园,很多情侣和夫妻在小花园里散步以及坐在小木椅上谈笑风生。伊朗是个名副其实的“猫之国”,任何地方总会看到不怕生人的小猫在玩耍,这里也并不例外。艺术家之屋是一栋很小的楼,展厅也全分布在一楼,大厅摆放了一些有意思的艺术雕塑和画作,展厅则陈列着某个主题的艺术家作品,印象最深刻的两个主题,一个是“森林动物园”,另一个是“布偶展”。“森林动物园”以一些俏皮可爱的动物卡通形象营造出一种轻松欢乐的氛围环境,仿佛置身于充满童真的野外,与动物们嬉戏打闹。“布偶展”则是一个有意思的展览,作者是一名年逾80的老奶奶,展厅的每一个布偶都是她一针一线亲手缝制,每个布偶都是一个故事,有温情故事,也有警示寓言,在参观的时候不得不发出“高手在民间”的赞叹。艺术之家仿佛真的就是民间艺术家们温馨的小屋,展厅里的展品像是他们用爱凝结的艺术的结晶,展示的是他们的某种坚持,抑或是某种情结。
“The artist of house”里最让我着迷的是一楼的一间独立书屋,这应该是我在伊朗去过的最具风情的书店了,它其实更应该是一间精品店,外部放置了很多精美的工艺品和音乐CD,而最里间则变成了一个满载现代书籍的独立书屋。我喜欢这间书店的气氛,男女老少都安静的站在某处翻阅着他们喜欢的图书,时间就像静止了一样。书店小哥是一个扎着丸子头的帅气男生,是一个很有气质的人,我想他应该是莎士比亚的书迷,当他看见我在翻阅哈姆雷特的时候便走过来开始和我讨论莎士比亚,并拿出莎翁的全部著作让我挑选自己喜欢的作品,然而可惜的是我对莎翁了解甚少,所以没能和他尽兴的聊完这些内容。在这间很小却又很有格调的书店里我得到了很多独特的体验,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到了伊朗别具一格的小工艺品与文化气氛,那是一种空气里都带着书香与艺术的感觉。我很喜欢伊朗人骨子里的优雅,尤其是在书店里看见了一位上了年纪的奶奶,却仍然衣着精致,安静地站在书店一角举着一本书阅读,那种优雅和独立思考的精神令我无比着迷。我十分享受在艺术之家的那个下午,一扫之前内心的沉重与阴霾,尽管楼外天气仍然阴沉,但被伊朗童真的现代艺术和有趣的人们感染之后,内心却灿烂如晴天。
落日前的余晖
德黑兰在我看来应该是个需要慢慢品味才能得到惊喜的城市,尽管初期的观感并不尽如人意,但是在不断地摸索中我渐渐找到了这个城市迷人闪耀的地方,比如,古勒斯坦宫。
这个在伊朗地位堪比我国故宫的奢华宫殿是德黑兰最负盛名的地标之一,毗邻同样很著名的德黑兰国际巴扎,宫殿门口有很漂亮的波斯喷泉,三三两两坐着些年轻人,和喷泉旁肆意玩耍的小猫们构筑成一幅有趣的画面。陪着我一起参观古勒斯坦宫的同伴是我在伊朗新认识的朋友鹿鹿,她是一位学习中文的漂亮波斯妹子,我和她认识源于社交网站,而在古勒斯坦宫的相遇则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
古勒斯坦宫建于萨法维王朝时期,后来成为了恺加王朝时期的皇宫,这里曾是德黑兰的中心,同时也见证了恺加王朝统治者的荣耀和奢侈无度。整个古勒斯坦宫的宫殿群都是完整的欧式风格,庭院内生长着成片的高大桦树群,树下尽是猫咪们玩耍的身影,宫殿外的墙壁上全是考究的波斯印花图案,复杂而精美。这里应该算是外国人聚集最集中的区域之一,走在院子里可以听到来自各国各地游客之间交错的谈话声。
朋友鹿鹿是中文系大二的学生,就读在全伊朗中文系最好的shahid-beheshti大学,在这次的行程中她负责带我参观皇宫顺便给我介绍和讲解古勒斯坦宫的历史。我们最早先去参观了大理石宝座大殿和艺术肖像馆,大理石宝座大殿是一个皇帝处理政务的宫殿,因此这里绝对可以称得上气势恢宏,大殿中央的宝座是由来自亚兹得的65块黄色条纹大理石打造而成,而打造这座恢宏宝座的皇帝Fath Ali Shah,他的事迹也是十分令人咋舌,据说他有200多位妻子和170个子嗣,这也算得上是伊朗历史里罕见的“高产”皇帝了。艺术肖像馆是一个储存皇帝肖像画以及其他艺术作品的博物馆,在这里我不仅欣赏到了恺加时期皇帝们的英俊肖像,更深刻领略到了极度精致的波斯绘画艺术。恺加王朝早期的宫廷画师以画油画为主,作品尽展物产丰饶和奢靡生活,十九世纪以水彩为主,主要以人像和建筑为主要类型,栩栩如生。最令人惊叹的艺术是唯波斯不二的波斯瑰宝——“细密画”,画师们用很细小的画笔把图画画在盒子、象牙,以及羊皮卷上,工艺之复杂、程度之精细、画作之精美让我惊叹到移不开眼,不愧为波斯艺术精髓。
紧接着我们参观了美轮美奂的镜宫,这座建于1874年至1877年之间的宫殿是专门为了孔雀宝座而打造的,这座宫殿奢华至极,完完全全展示出当时统治者极尽奢靡的生活和皇室的至尊荣耀。如果说故宫是低调的奢华,那么镜宫给我们展示的就是高调张扬极致的奢华,透过古老的印迹它默默向我们传递着几百年前波斯王朝的辉煌,而那些巧夺天工的器物摆件也显示出了波斯人的智慧和聪颖。这里和与它相邻的两座大厅都用来存放礼物,其中包括一个来自俄罗斯的大型绿色孔雀石花瓶和13个巨大的枝形吊灯。同时值得一提的还有馆内陈列的瓷器,恺加王朝时期有很多来源于其他国家王室之间馈赠的瓷器,大多数瓷器来源于英法俄,其中一套颜色酷似祖母绿的精美瓷器竟是俄国叶卡捷琳娜二世赠与的,同时这里的彩绘瓷器和珐琅也比比皆是(注:关于艺术馆内水彩油画这些文字主要来自于我的主观体验,由于资料实在不好找,所以不确定我文字里的准确性)。
之后陆陆续续地转了一些小型博物馆,就和鹿鹿坐在庭院里聊天小憩,那个下午给我的感触极深,在这里我感受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也纠正了我之前的一些思维误区,突然觉得我们不应该随便轻视任何一个民族,就好比伊斯兰革命之后的伊朗,虽然现在经济落后,宗教严苛,看起来无比苍凉和潦倒,但是伊朗人骨子里仍然保持了他们民族的傲骨和风度,前王朝时期的西式风格并没有因为伊斯兰革命的完成而消失殆尽,反而处处仍留着他们的影子。伊朗人礼貌却又仍然保持着内心的高傲,因为曾经傲视群雄过,所以他们不愿和那些他们认为野蛮粗俗的人们有过多的往来,但是却又和值得信任的朋友亲切地行着贴颊礼,唠唠叨叨地诉说着家庭日常。虽然他们经济发展得并没有那么好,但是他们的生活质量却很高。屋内是精致的波斯-欧式混合的装修风格,地毯别具风情,他们喜欢像波斯猫一般慵懒地靠在沙发上,桌前堆满了水果,小嘬一口红茶,闲聊着最近的生活。晚上他们拿出厚厚的布满历史陈迹的百科全书向我展示伊朗的璀璨文化,“伊朗Iran”词条的周围充斥着笔记和划痕也看得出他们深爱着自己的祖国。出国前我单纯地把他们类比成其他人,然而现在我才知道,他们是绝对的独一无二。这个民族有自己的思想内核,无论时代如何变化,他们依旧坚守自己的秉持。我想起了我们的华夏民族,莽莽五千年文明,我们有着别人无可比拟的古老文明和光辉历史,虽然有的已经被岁月长河抹平,但宝贵的文化结晶依然还在,什么时候我们也能卸下现代社会镀上的虚伪外壳,回归本源。缺少了现代科技的伊朗带给我的并不是麻烦和焦虑,反而给了我无限的帮助,让我渐渐地从热闹的网络社交回归到自然,感受每天日月星辰的变化,少了网络的束缚,把更多的时间用来思考人和事,喝完一壶茶也看完一本书。感谢这里的慵懒时光让我慢慢的接近伊朗,了解伊朗,在改变了对伊朗看法的同时我也改变了我自己。这个国家比我想的更有趣也更有希望,即使现在余晖不再,但我想着它终究将会走向光明。
前一夜,我们还处在纽约的零度与狂风中,今天,满肚子德国汉莎航空公司的热面包,在维也纳稍作歇息,接着是橙色瓦片,绿茵蓝海,我们跌进阳光灿烂的希腊萨洛尼卡。另一个世界,另一种温度,另一番欢悦。
向北一小时自驾,就能抵达直到本世纪初还硝烟四起的南斯拉夫。闯过东部的罗多彼(Rhodope)山区,就能驰骋于保加利亚边境色雷斯(Thrace),布满穆斯林的小镇,犹如历史的漏网之鱼。紧随其后,就是盛极一时的国际都会——伊斯坦布尔,或曰,东罗马帝国君士坦丁堡。亚欧大陆的驿站,商人,旅者,农民,大千世界席卷来去,留不下比肩雅典卫城的深刻记忆,然而,萨洛尼卡不急,也不认输。这里,背包客是稀物,多为翘课的大学青年,才收获了新鲜时蔬的农民,以及世界各地的非法移民——漫漫征程直抵北欧。古代早已荒芜的荣耀,流淌成萨洛尼卡更为逼真鲜明的文化、语言、社区和居民,从拜占庭到奥斯曼帝国,一脉相承,从未因“被土耳其殖民”而磨灭。那些坐在雄奇老城墙下的老头老太,似乎还在讨论奥斯曼帝国最后一任苏丹。比起错失整个近代的雅典,从古希腊城邦时代到今天,几经易主的萨洛尼卡,依然繁荣的萨洛尼卡,作为希腊第二大城市,从马其顿京都到基督教传教中心,从斯拉夫人攻城到威尼斯人殖民,坦然接受不同血液的征服与下榻,却从未质疑其身份归属。萨洛尼卡的骄傲,和纽约一样,却更有资本。
对于身心俱疲的纽约客,萨洛尼卡无疑灿烂而生动,她是平民的,踏实的,温暖的,四仰八叉地懒懒躺着。俯仰即是熟客,擦肩即为至交。比肩继踵的集市堆满西亚的干果、纽约的假潮货、中国的盗版光碟和萨洛尼卡自己的大橘子,希腊的三月,似乎只有橘子。满街小贩渴望着买家的驻足,比谁都努力地抛掷着微笑与眼神,上百个小音响中传来布祖基琴沙嗲的咿咿呀呀。街头艺人以更崭新的才华占领了广场街道,即便看客掏不起一个硬币。经济危机在萨洛尼卡,演变成光鲜的市井交响。莫迪亚诺集市(Modiano Market)里,海鱼、奶酪(feta)、齐普罗酒(tsipouro)、开胃小点(mezedes)、酸奶(giaourti)、香料、什锦肉串(souvlaki),味道也疯狂了。爆满的乌佐酒馆(ouzeri)里,吉普赛小伙子“来吧来吧”的拉客声、高音小号声、击鼓声,都让萨洛尼卡时刻砸锅卖铁地“全城狂欢”,倾尽生命。犹太人的大肠,土耳其人的温泉,15世纪流传至今的多穹顶布料店里还在讨价还价。萨洛尼卡的运作模式是巴扎式的,希腊任何一个南方城市都没有这般浓郁的钱味儿。如此“商业资本运作范儿”,连雅典都汗颜。
和其他白色大理石的希腊城邦一样,萨洛尼卡是耀眼的,穿过一战中被英国士兵戏称为“伦敦皮卡迪利圆环”的民主广场(Dimokratias Vardari),那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邻水海港,就这么抱紧了你,浪漫而扎实。黑压压的年轻人喝酒接吻弹吉他,满街酒吧、咖啡厅,下午两点就飘满fredo和frappé(希腊的香气最盛行的咖啡饮品)。绿色植物和鲜红花朵爬出几乎所有希腊人的阳台,每一家报刊亭都被色彩艳丽的出版物压垮了脊梁,姑娘小伙都美艳得不可方物,一身黑的老人们庄重而亲密地挽着彼此。哪里有希腊民间音乐,哪里就有陌生人拉起手转起圈舞成一家;姑娘们毫不吝惜走光,蹲成一圈为中间独舞的男子击掌喝彩:不留手机号只问姓名,朋友不分你我,手脚不分彼此。而萨洛尼卡不仅仅是现代希腊的一部分,更有古罗马和奥斯曼土耳其的风骨。
亚里士多德广场(Aristotelous Square)往北,斗兽武士曾在这座罗马广场沐浴更衣,气逼山河。在小巧的中世纪教堂,珍藏着基督教早期的马赛克瓷砖。从教堂到清真寺,从博物馆到艺术中心,加莱里乌斯拱门与教堂(Arch of Galerius and Rotunda)几经修复重建,历史在建筑的书页间层层展开。连居民区的地基都清晰可辨拜占庭遗迹。萨洛尼卡大部分办公楼陈旧却不古朴,抖落至多20年的灰烬。毫无刻意设计的街道曲折委婉,带来出人意料的喷泉、废墟和绿荫。1924年希腊与土耳其人口交换,萨洛尼卡收容了成千上万来自小亚细亚的希腊东正教难民,接替世代久居于此的土耳其穆斯林。来自百年前的家具还像主人遗弃时的样子,在摇摇欲坠的老房中融化于光阴的长河。
然而,变化、死亡与重生,是城市永恒的命题。刻有阿拉伯文的喷泉已经干涸,土耳其式墓园永久关闭,战前废弃的火车轨道饱受时间的风吹雨打,希腊最大的土耳其桑拿浴室Bey Hamam若不经修缮也早凋敝了。即便是东欧最大的红灯区Bara,如今也只活在“老萨客”的记忆和Afrodite、Bacchus等古老名字里,现在不过是租车点、修理厂。政权竭力抹灭的,却在鸡毛蒜皮间得以永驻,尽管断裂,带着伤痛。
从市中心到机场的路上,杂草和锈迹斑斑的铁轨后,是大量19世纪遗留下来的建筑。松树掩映下,曾是犹太工业家族Allatinis富丽堂皇的三层别墅;1909年,被青年土耳其党人驱逐出境的苏丹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也曾流落至此。这里有比安卡别墅(Villa Bianca),一度如雷贯耳的瑞士小屋,和同样闻名遐迩的迪亚斯·费尔南德斯(Diaz-Fernandes)家族。土耳其军官,保加利亚商贾,犹太实业家,他们为萨洛尼卡铺陈了一切世纪末的辉煌与苍凉。
1912年,犹太人曾是萨洛尼卡最大的族群,尽管有富裕商人,但很多也只是临时工、运货工、裁缝、渔夫、流落街头的乞丐。而今,他们留给萨洛尼卡的,也只有人老珠黄的店铺门面上还活色生香的名字——Kapon,Perahia,Benmayor,Modiano……和其他地方一样,纳粹带来了犹太人的终局,全城五分之一的人口,被送往奥斯维辛集中营。《给孩子们的吻》采访了因二战而童年熄火的萨洛尼卡的孩子,他们幽闭在空无一物的地下室里,从戏耍的希腊、保加利亚小伙伴身边消失在街头巷尾,篡改户籍跟着街坊邻居以新的身份成长。《我的甜甜加纳利》则以轻松愉悦的拍摄风格,跟随来自土耳其、希腊和以色列的三位音乐家,从萨洛尼卡、雅典,到土耳其,寻访20世纪初著名雷贝提科 (rebetiko) 音乐家罗莎·埃斯凯纳齐 (Roza Eskenazi)的戏剧人生。时光交织,纪录片不仅展露了被誉为“希腊蓝调”的犹太艺术家波西米亚式的肆意人生,以及跨越希腊语、亚美尼亚语、土耳其语和拉迪诺语的音乐之旅;还让三位现代艺术家出入当地酒吧,与民间歌迷和音乐家互动,展露并重现了几个世纪以来奥斯曼帝国作为多元文化熔炉的世界之心,跨民族的温情流动着,百家争鸣的激情在飞扬。
一直以来,犹太人称“我们的萨洛尼卡”,无论希腊人还是保加利亚人,都会说犹太方言,互通有无。《永别了,萨洛尼卡》(Farewell to Salonica)一书中,犹太作者Leon Sciaky回忆自己成长在奥斯曼苏丹的统治下:每日黎明,宣礼员的天籁之声将他从梦中唤醒;阿尔巴尼亚家庭主妇从保加利亚商贩那儿买来果蔬,还要提防着土耳其宪兵队的掳掠;穆斯林政府官员雇佣基督教徒奶孩子、养花草;家门口的水井供所有希腊人、犹太人、塞尔维亚人、瓦拉几人使用。这是萨洛尼卡,的确,再也不见的萨洛尼卡。伴随一战、二战和现代意义上的国家主义运动,领土划界,人口交换,街道移民,篡改历史,一直和平相处的街坊邻居顷刻间不明所以地失散了。
而今天,站在第16届国际纪录片电影节影院门口的,有美国学生、意大利学者、埃及导演、芬兰记者,还有孟加拉和伊拉克的非法移民叫卖着小商品。我一个中国人,在博物馆炫耀两句希腊语就被豁免门票,和美国师生无长幼秩序地笑成一团,巧遇曾与希腊国宝导演西奥·安哲罗普洛斯(Theo Angelopoulos)工作过的老嬉皮——与素未谋面的日本女子连写两年情书。最后两天,我也果断像希腊年轻人一样奔逃了,大巴四小时赶到北部小城希腊亚历山德鲁波利斯(Alexandroupoli),与老友八卦得上气不接下气,马拉松地连喝八小时,果断完成了人生第一次抱着马桶盖“江山如此多娇”的呕吐。
这就是萨洛尼卡,如同一场喜悦梦幻的宿醉。这只是萨洛尼卡,以它自始至终的宽容,善待你我的肤色、口音和过往,默默收藏沉痛的记忆,酿成宝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