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心亮
杏树这东西,挺皮实,不馋也不懒,不像有些果树,修剪施肥要费很多工夫。房前屋后随便挖个窝儿,种下,就用不着费心了。杏树自个开花,自个结果,到了夏日,黄澄澄的杏子约好了似的从绿叶间呼啦冒出来……才逗得庄户人一拍脑袋:哟,俺还种棵杏树咧!
果子摘下来,就拿小瓢儿盛着,这家给几个,那户分几个。惹得人家说,哎哟,俺家也有啊。这下就说您家是您家的,俺家是俺家的,先尝尝俺家的呗!果子走进屋子里,小孩子就不稀得吃了,他们总是爬上树亲手摘了吃,酸得龇牙咧嘴,大人就说吊着骨骨来!
摘完了果子,再看杏树,就感觉到了歉然,想着哟,怎么都摘没了?于是想着要浇浇水、施施肥、捉捉虫……可一掉腚儿走开,就忘脑脖后去了,剩下杏树在阳光下悠闲自在挪着自己的影子玩儿。树阴下常跑来三两个小孩子,聚脑袋嘀咕点啥,又莫名其妙跑了。
下地干活的男人回家,爱在树阴下待会儿,消消汗。女人来叫,就回屋吃饭,吃完了再来树阴下待会儿,再消消汗。平日里女人们也爱聚在树阴下,聊点天、拉点呱、做点手工活儿,有时候呼啦一声哈哈大笑,有时候又咬着耳朵窃窃私语,内容却全都写在了脸上!
孙田收割完麦子,种上秋庄稼,他就又要出门了。他跟孩子说:“爹走啦!”又跟妻子说:“我走啦!”说完就挂起锄头,转过身走了。孩子将眼睛凑到门缝里看爹,嘴里却小雀般叫:“娘,我爹真走啦!”做娘的说:“走就走呗,以前又不是没走过!”
做孩子的,做娘的,做街坊的,都知道孙田在外做买卖。
大嵩卫城的总捕头赵笋也知道。赵笋坐在树阴下吃杏,有点酸,酸得赵笋龇牙咧嘴。赵笋怕酸,因此当孙田走过来,他就招手说:“你来,尝尝杏酸不酸?”孙田看看四周,四周三三两两站着人,就叹口气,走过来,认真地尝了一颗杏子,然后说:“还行。”
赵笋没有难为孙田。他跟孙田聊了家里的妻儿、聊了庄稼地里的收成、聊了其乐融融的田园生活……看到孙田的脑袋一点一点垂下去,眼角里还闪出了晶莹的光亮,赵笋就轻轻叹口气说:“孙田,你说你干啥不好,为何偏偏要去做刀口上舔血的买卖呢?”
孙田伸出手去:“我知道跑不了啦,要杀要剐,随你啦!”
赵笋往孙田的手里放了一包杏子。赵笋说:“这是从你家杏树上摘的,你走得匆忙,我就替你带来了,回山里空着手不好,捎点杏子给兄弟们尝尝,也算是个心意不是?”
赵笋说完笑了笑,拍了拍孙田的肩膀,就转过身走了。孙田感觉像做了个梦。
孙田原本做好了拼杀的准备。没想到赵笋递来的是软刀子。伤口不流血,却疼。
带着丝丝缕缕的疼,孙田回到招虎山,看到兄弟们也都零零碎碎回山了。大家捎来了杏子、桑葚、草莓、桃子、黄瓜、甜瓜、大樱桃……大家吃得开心,笑声却低。孙田想,下山的兄弟们在路上,是不是也遇到了赵笋,而且也坐在一起聊过天、拉过呱儿?
夜晚里,孙田就想家了,想孩子,想老婆,想院墙外的老杏树。
坐在山寨外的大石头上瞅星星,有人走过来,是大当家李猛。李猛也睡不着,他问孙田为啥入了这行当?孙田说我租了地主两亩地,遇上荒年,地主来逼“驴打滚”地租,实在没办法就跑到山上入了伙。李猛叹口气,看了会儿星星,又叹了一口气。
到了“小暑”节气,天儿就热了。孙田擦着汗,找到李猛,说想下山。
孙田还说想家,想孩子,想老婆,还想院墙外的老杏树……庄户人的生活真好啊!
李猛点了头。孙田就下了山。在路上,遇到赵笋。赵笋很开心,他说我知道你会回来的,浪子回头金不换,回来就好,以后安分守己过你的好日子吧!
赵笋坐在树阴下,他知道陆陆续续,从招虎山上,还会下来更多的人。赵笋觉得很有成就感,能不开心么?
做孩子的,做娘的,做街坊的,都知道孙田不再外出做买卖了。
于是就有人登门了。首先是地主,拿着算盘子一通狠扒拉,说孙田啊,欠下的地租可不能再拖啦……钱不够,你可以拿房子顶啊,实在不行,你也可以拿老婆来抵债……你要去告官吗?呵呵,去吧去吧,你就是告到皇帝老儿那里去,这地租也非交不可啊!
孙田去找赵笋,赵笋很为难,说地主做的没错,我没法干涉啊。
孙田去找李猛。李猛带上几个人,一脚踹开地主的门。地主忙说李大当家的,有话好说,我跟孙田兄弟是开玩笑哪,欠下的地租咱一笔勾销,以后我要是再敢逼租,我就是狗娘养的,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孙田好兄弟,你赶紧帮我跟大当家的说句好话儿啊!
李猛回山的时候,看到孙田跟在后头。李猛就叹了一口气。
跟在后头的孙田也叹了一口气。
选自《天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