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徐徐
沈从文的人生从当兵开始,因能舞文弄墨,15岁时他便得到“湘西王”陈渠珍的赏识,在军队做了几年文秘工作的文官,目睹了官场上的种种腐败。一次偶然的机会,沈从文从一个印刷工那儿读到《改造》《超人》等“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书刊,他醒悟了过来:“社会要重塑,得从文学开始!”20岁刚出头的沈从文决定去北平,“去读好书,救救国家!”
等到了后,他才发现自己只是一个举目无亲的乡下人,隔三差五地挨饿,只能不断去图书馆读书,以汲取精神上的营养。困顿之中,他一边去北大旁听,一边没日没夜地写作,期望着赚些稿费,可他只读到了小学4年级,很多标点都用不对,投稿的结果可想而知。
挣扎了两年多,他的第一篇短文《一封未曾付邮的信》终于在《晨报》副刊上发表,此后便一发而不可收。
10年后,沈从文在文坛上已是头角峥嵘,他笔下牧歌式的湘西,像一缕清新的风吹向混沌的都市,并喊出这个民族长期受压抑的痛苦和自己的哀痛。1934年,他完成了《边城》,小说寄托了沈从文的哀痛。从一个乡下人变成城里人,他的创作不被理解,被人瞧不起,即便成了西南联大的教师,仍然被人讥讽为不是“正途出身”,是从“后门”进联大的,究其原因就是他的小学文凭。
对此,沈从文默默承受着,并试图将其化为更大的动力,紧接着他又完成了《湘西散记》《从文自传》等重要作品。之后,他对民族的命运产生了强烈的忧虑,开始用文字来反对强权,主张民主,带着悲悯与博爱,带着一个乡下人的朴素与偏激,沈从文把国内战争看作是“数十万同胞的自相残杀”,认定所有的杀戮和战争都是错了。乡下人的执著注定他的认死理和不会转弯,也铸成了人们对他的误解——天真小说家发表的政论,各党派都把他看成“对头”,这也为他后来的遭遇埋下了苦果。
1948年,解放军包围北平,在北京大学教书的沈从文,依然沉浸在作家的梦中,计划着写多本书。但他没料到,新政权尚未建立,他的作品就被宣判了死刑,北大的激进大学生发起了对他的批判,说他是第三条路线的“反动文人”。
沈从文感到既委屈又惶恐,这个乡下人想不明白,为了改造社会,他的笔从来没有停止过对军阀政治和国民党政权的批判,多年来,他情魂所系的一直是人民,怎么就成了反动文人?他精神几近崩溃。
后经郑振铎介绍,沈从文离开了北大,到了北京历史博物馆,在这里,沈从文虽知自己极端缺乏新社会、新生活的经验,他还是尝试着写出了一部“迎合时代”的小说——《炊事员》,并且七易其稿,可是辗转了数家杂志社和出版社,均无一家愿刊登或出版。
1953年春,沈从文接到了跟他合作多年的开明书店发来的一个公函:尊作早已过时,开明版纸型及全部库存作品均代为销毁。这彻底断了沈从文还想继续从事文学创作的念头,此时的他刚踏入半百之年。
倍受打击的他只得开始另一种默默的跋涉,成了博物馆里的一个小小公务员,所幸的是,他对古物里所蕴含的历史信息有天然的亲近感和领悟力,很快便有了一些成就。
1963年冬,周恩来总理要求博物馆编写一部中国古代服饰史,多病的沈从文接下这个任务。5个月后,等稿子交到出版社,沈从文也垮了,血压升到200多,心脏隐隐作痛。
但书还是没能出来,因为“文革”来了。
1969年,67岁的沈从文被下放到湖北五七干校,但他依然没放弃对古代服饰的研究,并凭着记忆,将书中应该增加的图案一一写了出来,还对近20个专题作了分类研究。并在因病获批回京后,将新增的内容填补了进去。
1981年《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终于在香港出版,引起巨大轰动,面对各种赞誉,沈从文显得很淡然。
一天,沈从文在旧书摊上看到自己早年的小说,并买了回来,他说,“对古代服饰的研究,我用了数十年,虽很用心,但活泼细致处却远不及旧作。”
他在心中念念不忘的依然是文学,沈从文曾用“跛者不忘履”来形容自己对文学创作的想念——“这个人如果本来会走路,即或因故不良于行时,在梦中或日常生活中,还是会常常想起过去健步如飞的情形,且乐于在一些新的努力中试图恢复他的本来。”只是他没能恢复本来,再也没能回到他的文学世界里。直到去世前,沈从文文学作品的价值,才像刚出土的文物一样,被人们重新认识和重视,他被多名世界文学专家提名为1988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我个人确信,如果他不离世,他将在11月获得这个奖项。”诺贝尔文学奖终身评委之一。瑞典文学院院士马悦然如是说。
然而,在这年的5月,沈从文却永远地离开了。生前,沈从文写过很多自述,也许他是借此希望别人能懂他,可真正懂他的人,却是寥寥无几。妻子张兆和在《从文家书》的后记中这样写道:“以前我不理解他。真正理解他,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压是在整理他遗稿时的现在……”
(编辑 思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