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云贵
15岁到城里读高中前,我还是一个乡村少年。那时我和村中大多数孩子打扮相近,穿着简单,短头发,样子虽土,但快乐。
我们平日除了学习,便是在山间地头晃悠,打闹。有时摘桑葚,碰到未熟透的,咬一口,眼睛被酸得立马眯起来。闻到桂花香,就爬到树上折下几枝花,抱回去插瓶,用清水养,房中飘满清甜的香气。也常去山上寺庙游玩。寺中僧客很少,曲径通幽,我顺着小道走去,有时见数百岁老树苍苍如亭盖,有时见清风徐来松涛阵阵。禅房雅致,房前花木扶疏。阳光照在木窗上,偶有风途经,那窗户上仿佛有一段一段的光阴在浮动。
后来我离开了故乡,去过首都北京、魔都上海、陪都重庆……一座又一座的城市在我人生的手札上盖下印章,仿佛是一个个脚印,以出生的地方为坐标向着未来匆匆奔去,当我回头的瞬间,发现自己已经走了好远好远。
在北京漂过一段时间,睡过网吧里脏旧的沙发,买过超市里即将到期的特价商品,穿过鞋底即将开裂的鞋靴。
有一回在朋友家过夜,认真看了一眼窗外的北京。马路很宽,车流不息,夜里车灯一个接着一个,像发光的长龙,从未断过。写字楼透明玻璃内的电梯上上下下。任何建筑看起来都像是一个个抽屉,大的包含小的,小的里头还有更小的。每栋楼都在争着比高,仿佛矮对方一头就有失身份。
我关了灯,外面倒成了房间,而我在的屋内黑漆漆的。家具睡着了,电话睡着了,从没打开的电视机睡得更深了。我没有睡着。这座城市没有人会在意我的失眠,人们都在马不停蹄地前行,又马不停蹄地遗忘。
也在上海混过短短几周,终究因为自身粗糙,无法融入这座精致的城市而离开。
后来我到重庆工作。一年四季,这里的人们都在吃火锅,深夜也可以闻到空气中飘来的麻辣香味。我常常走到楼顶天台,注视这座地势奇特的城市,阑珊的灯火,如同夜的眼睛在与我对望。突然觉得自己内心异常安宁。江湖夜雨十年灯,仿佛自己的一生都可以如此恬静地过下去。
但我深知,对于重庆,自己仍像个过客。
有一天,从北碚坐轻轨去观音桥的西西弗书店。出门时,天阴,朋友问我要不要带伞。我说不用。自小其实就是一个不爱撑伞的人。等轻轨开过礼嘉,像换了一重天,日光灼灼。我松了口气。
在重庆,城市与乡村靠得很近,常常在一条路的拐口,写字楼、商场、路边的巨幅广告都突然消失,眼前换成了稻田、老屋、山寺。这让我想起了家。
记得以前每次出远门时,父母都会在帮我收拾行李的间隙问我:“确定要去吗?真的准备好了吗?”我总是点点头,笑着对他们说:“当然。”
这时父亲会把头侧向一直在旁边保持沉默的母亲,说:“看来他真的是下了决心要去。”母亲淡然的表情有些撑不下去了,我看见她一边笑一边掉着眼泪,说:“照顾好自己,照顾好自己……”重复了好几遍。
年少时我们负笈远行,青年时又为爱情和理想奔波在异乡的路上,所住的城市已经离幼时的家好远好远。
我们在这中间历经漂泊,走过一个个异乡,曾经认为不可能再想起、再留念、再途经的地方,不知不觉间已经在自己心里成了另外一个故乡,并伴着某一夜的风声、雨声,泛起潮涌。
踏遍万水千山,总有一地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