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琴+徐琪
伤离别
母亲启程前夜,父亲母亲几乎彻夜未眠。父亲试图通过安慰母亲来掩饰自己的情绪。他说:“台湾马上就要解放了,比你预想的要快。别担心美国的军事援助,国民党的日子不多了。顶多三个月,你和孩子们就会回到我身边,我们可以一起过上新生活。”
母亲什么也没说。她默不作声,眨着眼睛,不让泪水落下来。只身前往台湾帮助家人并没有吓倒她,她知道自己具备生存的能力和毅力。令她心痛的是在台湾缺少了父亲在身边的安慰与支持。他们才结婚安顿下来,现在却不得不忍受又一次的别离。
第二天天刚亮,父亲便出门安排了两辆黄包车和一辆平板车,载着母亲、外婆、母亲的弟弟妹妹们及行李前往港口。在那儿,军舰将会载着最后一批人(大多数是与国民党有关的妇女和儿童)前往台湾。外公的一位颇有影响力的朋友是国民党军队中的将军,他已经做了交代以确保我们此行的安全。
母亲喂完我后,帮我洗了脸,给我穿上粉红色针织套衫。然后,她让父亲到房间里检查旅行证件和行李。早上9点钟,外婆把头探了进来,告诉母亲出发的时间到了。
父亲低声对母亲说道:“别担心,我们很快会见面的。你到了之后,要给我写信,让我知道你一切安好。”
母亲沉默地点着头,又把头低了下去,尽力掩饰她的泪水。突然间,她推开父亲,抱起我,跳上正在等候的黄包车。外婆清点人数后与父亲告别。她紧握父亲的手,说道:“照顾好你自己和我们的房子。”
父亲向外婆保证说他一定会的,但事实上,他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作为共产党地下组织的新成员,他必须小心翼翼地行动。
父亲锁上门后,坐公交车来到码头,却发现已经太迟。由于乘客少,外婆他们早已登船。母亲挥舞着白手绢,伸长脖子找父亲,希望能留下最后一眸。父亲没来得及走近,船已拔锚,他只能呆呆地望着船启动时发动机所激起的阵阵白浪。很快,母亲瘦小的轮廓和挥动的白手绢随着远行的船只渐渐消失在地平线上。父亲默默祈祷他们旅途平安,也祈求他与母亲能早日团聚。虽然那是八月里炎热的一天,父亲却突然感到空气中有一丝寒意。不知何时,地平线上出现了一团乌云,这似乎是一种不祥的预兆。
船上的卧舱是由一条细长的通道分割成两半建成的。这艘船原来是用来运载蒋介石军队的货物的,现在用来疏散国民党的家属。一个瘦弱而年轻的国民党士兵面带谦逊的笑容大步地走了过来。他瞧了母亲一眼,注意到她有身孕,母亲也知道他在看她,但她没有理会。她心情低落,心事重重。太多事情发生了,她思索着在台湾的不确定的未来,也担心着父亲,不知何时才能重见。
她把手伸进口袋里,摸到一张父亲在临别时匆忙塞给她的纸条,上面写着:“年轻的母亲,我会永远等着你回来。”这句话和父亲的字在接下来的岁月里带给了母亲无限的安慰和力量。
旅途过程中,母亲没有与其他人接触。家人知道她正为与父亲的分离而难过,最好让她独处。母亲在摇晃的船上发现了一块安静之地,在那儿可以呼吸一些新鲜空气。为了摆脱分离的忧思,她从包里拿出针线开始编织。她灵活的手指立刻吸引了一些乘客。她们坐在母亲的身边,似乎被她飞快跳动的手指和闪闪发光的针头碰撞所发出的节奏声给迷住了。在船靠岸前,母亲已经编织完一件完美的婴儿毛衣。母亲把毛衣收起来,然后与其他人一起等候下船。
终于,他们抵达了台湾。母亲像一座雕像似的站着,脸色苍白,面无表情。这是一段艰难的旅程。难民们的忧郁情绪像散不开的浓雾笼罩在船的四周。
绿墨水风波
没过多久,母亲就因为婚姻状况陷入了麻烦。她在身份证上注明她是已婚但分居两地。国民党当局凭借其严密高效的情报网络,迅速认定我的父亲是中国共产党的地下人员。而母亲因为家教常常深夜归家,因此就有邻里中的特务眼线开始怀疑母亲参加了非法集会。母亲开始在回家时变得胆战心惊,总感觉路上有陌生人尾随。不久之后,当地警察局便以问话为由扣留了母亲,却又因为缺乏证据不得不放人。然而,有一天,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那是一个大雨倾盆的午后,外婆冲进门对刚放学回家的我说:“有人向社区居委会举报了你母亲,说她试图和你父亲联系。”外婆难以遏制地颤抖着,用嘶哑的声音继续说道:“谢天谢地,老郑,我们的那个邻居,是社区领导,知道你母亲是无辜的。他说他不会向上头递交那封举报信。天知道,你母亲为了供养这一大家子人早就忙得昏天黑地,哪里来的时间去写信啊!这事究竟是谁干的呀?” 外婆怒斥道,眼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神情。
希文舅舅回家后,外婆又把事情向他复述了一遍。舅舅年轻的脸庞因为愤怒涨得通红,他咆哮道:“我敢说这事就是他干的。”舅舅口中的“他”指的是刘某,我父母在厦门大学的同窗,也是我母亲的忠实爱慕者。他从高中开始就倾慕成绩优异的母亲,而母亲在各方面尤其是在演讲上表现出的才华更是深深地吸引了他。当年母亲结婚后他曾震惊绝望,但他相信此时父亲与母亲二人已海天相隔,正是他接近母亲的大好时机。在他看来,一个拖家带口的单身女人是不会拒绝他的示好的。但他大错特错了! 我的母亲,胡希明,可不是个普通的女人。她过去深爱着我的父亲,现在也一样深爱着。自然,母亲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因为在她心中,我的父亲是无可替代的,她有与父亲相关的美好记忆和两人间甜蜜深挚的爱情支持着。母亲的拒绝在刘某看来是一种羞辱,所以他编造出谣言想让母亲被驱逐出岛,以达到他报复的目的。如果他的阴谋得逞了,我们的家就真的要垮了,因为失去了母亲的经济来源,我们将无法生存。
那晚,希文舅舅冒着狂风暴雨找到老郑,希望知道谁是举报者。老郑不肯说,于是舅舅改变了战术。他试探道:“老郑,或许你有难言之隐,但你能不能告诉我那封信是不是用绿色墨水写的?”老郑被舅舅的问题惊得目瞪口呆,他盯着舅舅,思索了片刻,开口道:“年轻人,将你所知道的一切都藏在心里。今晚我会销毁那封信,你姐姐和你的家人都会平安无事的,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意思。”老郑说完这些便闭口不言。尽管老郑没说是或不是,舅舅已经印证了他的猜测。
我的舅舅和母亲感情一向深厚。母亲大他十岁,像是他的母亲一般照料着他。在大陆时,当日军的炮火笼罩村庄时,是我的母亲背着他到安全的地方躲起来;到了台湾后,母亲为他亲手缝补校服。每当母亲晚归时,舅舅会出门去接母亲,陪着她一起回家。也正是在回家的路上,母亲告诉过他刘某对她的示爱和追求。显然,舅舅也看过刘某用绿色墨水写给母亲的信,那特别的颜色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我们家被莫名的悲伤笼罩着。善良的外公外婆无法接受刘某的背叛。毕竟,在我们来台湾之前,他就已经是我们家中的常客了。他经常和我们一起吃饭,和外公说笑。在舅舅们的心中,他就好比是兄长。“我一直以为我不会看错他呢。”外婆喃喃自语,“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外公则沉默不语。我知道他是在为发生在他女儿身上的不幸而痛心,女儿受苦是他最不愿意见到的事。他困惑又无助,甚至怀疑母亲来台湾的决定是错的,他开始责怪自己当初没有阻止她。
让我们没有想到的是,在事情发生了几周后,刘某竟然还敢来我们家吃晚饭。他就像个恶魔,害了人还要来看看被害的人怎么样了,看看他的阴谋是否得逞。外公和外婆十分吃惊,但是他们尽量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还好那天晚上还有几个老朋友也在,免去了我们和他相处的尴尬和不快。尽管如此,我发现外公还是一反常态地沉默着,皱着眉,眼里不时闪过警觉的眼神。外婆也一直借口去厨房,一晚上只出来了几次,跟客人寒暄了几句。
我们坐下吃晚餐时,我观察着刘某,他坐在温暖柔和的灯光下,但我感觉我能从他不动声色的脸上看出他的内心。他心里一定在想:“警察收到我的揭发信了吗?这些人会猜到我就是写信的人吗?”他僵直地坐着,双手颤抖,还把筷子掉到了地上。尽管窗户开着,不时有凉风阵阵,但刘某还是在流汗,前额上都是汗珠。当他看向我时,我觉得他的目光冷冰冰的,好似铁剑一般向我投来,我不禁觉得后背发凉,毛骨悚然。我只好盯着面前的青椒和牛肉,不敢抬头,以免自己控制不住,害怕膝盖发抖发出声音。突然,外公的声音打破了紧张的气氛:“姑娘们,你们可以走了,不是还有作业要做吗?”妹妹和我立刻腾的从座位上跳下来,直奔房间,能够离开餐桌真是让我们松了一大口气。
刘某没有等到我妈妈回来就离开了。或许他良心发现,因此在我们家呆不住了。这样也好,要是我舅舅回家,我想刘某是不可能毫发无损地离开的。
大概六个月之后,我们收到刘某写的信,还是用可恨的绿墨水,他告知我们他已经获得了一笔奖学金去美国学习数学,即日便将离开。我们全家都很高兴。我们把信扔进火中,用力将他永远地从记忆中抹去。二十年后,我们又收到了他的来信,但这次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
思念无尽
尼克松的历史性访华是1972年的头条新闻。美国各大学的中国留学生们也为此开始全国性的论战,学生们分成两派,一派是台湾当局的拥护者,他们抗议尼克松访华;另一派站在中国大陆这一边,对对方言论予以回击。接下来的十年里,两派学生的隔阂日渐扩大。
1973年,母亲取得美国国籍,有了稳定的身份。于是,她立即开始寻找父亲。当时,中美两国还未建交,母亲只能向加拿大中国领事馆寻求帮助。很快,她得知在“文革”中,父亲被下放到福建的一个小山村教高中语文。父亲和母亲终于开始通信。母亲急切地想要见到父亲,但父亲的回复却不冷不热。这有两个原因:一是父亲已经组建了新的家庭,二是父亲当时正被下放。他原来是新华社记者,那时则是被改造的对象。在中国当时翻云覆雨的运动中,父亲受到的迫害和煎熬已经让他如履薄冰,他不知道和在西方世界的前妻联系又将给自己的生活带来什么样的厄运。但更重要的是,父亲不愿意伤害母亲,或者说是他更不愿意让母亲失望。
1973年冬,母亲前往香港,希望能够通过香港回内地。这个决定十分草率,她甚至都没收到父亲的回复。不过,香港方面也拒绝了母亲的申请。备受打击的母亲,独自一人从香港取道马来西亚,又去了新西兰,最后回到纽约。到各地去旅行是她自我疗伤的过程。在马来西亚的时候,母亲给父亲写了一封长信,信中详细地描述了我们姐妹俩如何长大成人及已陆续离家的过程。她又直截了当、毫不含糊地说:“我不会给你带来任何麻烦,但是我必须知道事实。”这样,她就不必在以后的二三十年里寻找父亲。母亲写道:“不管怎样,我是个活生生的人,不可能像一台计算机一样,说开就开,说关就关。”
收到母亲的信后,父亲悲痛欲绝。他知道母亲这二十多年的日子有多艰难。虽然他也明白他们两人的分离是因为时势所致,但却不能不自责。父亲很快写了封回信寄到母亲在长岛的地址,希望母亲一回到美国能马上看到。他们一旦恢复了通信,那压抑已久的感情就如同沉睡的火山突然爆发,来势凶猛,一发不可收拾。
石溪因为离纽约市很近,很快就成为中美关系论战的前锋。中国大陆和台湾双方都想尽办法争取支持者,向各校园提供了各种免费宣传影片和书籍。石溪和当时美国其他很多大学一样,分为两派,针锋相对,水火不容。母亲当时是亲中国大陆阵营的积极支持者,她是“中美人民友好协会”最早的会员之一。这个协会并没有任何政治性目的,协会的宗旨在于促进中美两国人民间的友谊。虽然母亲一直以来都很爱国,但她对政治并不感兴趣。当然,在台湾的经历也有可能让她更倾向于中国大陆。但母亲参加“中美人民友好协会”还有其个人目的,那就是想要早点见到父亲,一年前申请访华被拒的事还时刻涌上她心头。
第二年,母亲再次向中国政府申请入境,这一次,签证顺利通过了。我想母亲在协会中的积极表现应该是发挥了某种重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