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东海
历史上的中国,不仅是周边国家的宗主国,也是不少西人心目中的理想国,至少充满理想色彩。儒家对西方文艺复兴运动起到过相当的启迪和推动作用,而文艺复兴正是西方现代文明的背景,故可以说,儒家对西方文明有过重大影响。换言之,西方现代文明含藏着儒家文化和中华文明的元素。
元明为中华政权,处于儒家文明的衰退期,但对同时期的西方来说,依然颇有新鲜感和超前性。李约瑟在《中国科学技术史》中说:“早在公元2世纪,关于儒家的一些传说似乎已传入欧洲。”我认为,儒家对西方产生重大政治社会影响和对文艺复兴运动的推动,应自13世纪意大利人马可·波罗肇端。
《马可·波罗行纪》相当翔实地记载了元朝政事、战争、宫廷、节日、游猎和大都的经济、文化、风情、风俗等情况,盛赞元朝的文明强大和昌盛富庶,让西人有机会一窥如画似梦的东方文明盛景。
门多萨神父编写,1585年出版的《中华大帝国史》,对中国的人伦道德、政治制度、思想文化、地理风物、军事武装等进行了全方位的描述,系统地塑造了中华帝国神话般的形象,有溢美也有中肯的认知,让西人意识到,庞大的中华帝国在文明的许多方面都优于欧洲,并可能成为欧洲努力的方向。
《中华大帝国史》描述了中国人的外貌与秉性,中国人都身体健康、心灵手巧、聪明开化。“他们都是伟大的发明家,勤劳而工巧”。“中国人是心智最高的人种。他们有一套自己关于天地起源、人类诞生的看法”。“他们是个喜欢宴乐的民族,什么时候都避免悲伤”。中国人不喜欢战争等。
门多萨说广东人像柏柏尔人皮肤较黑,内陆的中国人像日耳曼人。在中国居住的还有摩尔人、蒙古人、缅甸人与老挝人,偶尔也能见到欧洲人。
所有臣民在天子统治下生活在和平的帝国秩序中,拥有一种可想而知的幸福。他认为中国最令人仰慕的是政治制度,中国皇帝是世界上最令人好奇的人物。
明朝时,耶稣会传教士利玛窦为西方提供了更为真实的中华文明的信息。他说:“中国政府的治国能力超出其他所有的国家。他们竭尽所能,以极度的智慧治理百姓。
若是天主在这本性的智慧上,再从我们天主教的信仰而加上神的智慧的话,我看希腊的哲学家柏拉图,在政治理论方面也不如中国人。”
《利玛窦中国札记》站在神本主义立场上对明朝赞叹不已,所描述的中华帝国俨然一个由哲人王治理的“现实乌托邦”:
标志着与西方一大差别而值得注意的另一重大事实是,他们全国都是由知识阶层,即一般叫作哲学家的人来治理的。井然有序地把管理整个国家的责任,完全交付给他们来掌握。军队的官兵都对他们十分尊敬,并极为恭顺和服从,他们常常对军队进行约束,就像老师惩罚小学生那样。……更加令外国人惊异的是,在事关对皇上和国家的忠诚时,这些哲学家一听到召唤,其品格崇高与不顾危险和视死如归,甚至要超过那些负有保卫祖国专职的人。也许这种情操来自于:人们有了学问,心灵也就高尚了。
《利玛窦中国札记》第六章是《中国的政府机构》。他写道:“虽然我们已经说过中国的政府形式是君主制,但从前面所述应该已经很明显,而且下面还要说得更清楚,它在一定程度上是贵族政体……如果没有与大臣磋商或考虑他们的意见,皇帝本人对国家大事就不能做出最后的决定。”
利玛窦赞美孔子:“中国哲学家中最有名的是孔子。这位博学的伟大人物,诞生于基督纪元前551年,享年七十余岁。他既以著述和授徒,又以自己的身教来激励他的人民追求道德。他的自制力和有节制的生活方式,使他的同胞断言,他远比世界各国过去所有被认为是德高望重的人更为神圣。”
尽管在利玛窦看来儒学并不符合基督教义,却是异教中最完美的。他认为,四书五经“着眼于个人、家庭及整个国家的道德行为,而在人类理性的光芒下对正当的道德活动加以指导”,是“为着国家未来的美好和发展而集道德教诫之大成”。他与人合作用拉丁文注释四书,以帮助在华教士学习和了解儒学。
继利玛窦之后,又一位西方传教士曾德昭,为“东学西渐”做出了卓越贡献。他于1613年(明末)来到中国传教,并同时学习中文,在中国一共待了二十二年之久,著有《大中国志》,介绍了明朝政治制度法律、政府结构、生活方式、语言文字、物产、民俗,等等,对科举制描述尤为详细。
曾德昭特别强调了科举制“自由报考、公平竞争”的原则。他写道:“普通老百姓不分职业,均可投考”,但“军士、保镖、法警、恶棍、刽子手及妓女监护人”被摒弃在外。
他与利玛窦一样也把科举的三种学位,即秀才、举人、进士比作西方社会的学士、硕士和博士。他说:“那些仅仅是学生,没有取得任何学位的人,本身没有任何特权,只被人尊称为绅士。大家把他们敬为国家之灯,中国人知道应如何尊重确实值得尊重的人。”
利玛窦及其继承者们认为,中国实现了柏拉图“作为真正牧民者的哲人占统治地位”的理想。在《利玛窦中国札记》完成之后一个半世纪间,西方不少文本对中华文明同样做了高度肯定和赞美。
腓内斯在《巴黎至中国旅行记》中赞扬“中国为哲人政治”,拉莫特·勒瓦耶在《论异教徒的德行》中将孔子与苏格拉底并列。拉莫特·勒瓦耶说:“孔子的崇高美德甚至使君王决不发出与他(孔子)的戒律不符的命令,皇帝的文武百官都势必是孔子的信徒,因此可以说,只是哲学家们在统治这样一个大帝国。”
文艺复兴以来启蒙哲学家们心醉神驰的美好东方,建立在两个基本观念之上:一是性善论,二是道德理想通过政治实践达成社会公正与幸福。他们认为这是中国形象的核心意义,也是他们心目中新型政治伦理社会理想的最高尺度。
坚决反对法国和欧洲君主专制的百科全书派领袖霍尔巴赫,高度推崇儒家君主制,认为:“在中国,理性对于君主的权力发生了不可思议的效果,建立于真理之永久基础上的圣人孔子的道德,却能使中国的征服者亦为其所征服”,孔子学说“使野蛮征服者对此亦须保持尊敬,而以之为政府施政的目标”。
伏尔泰在《哲学辞典》中列举了孔子七句圣言,赞美道:“东方找到一位智者……他在公元前六百余年便教导人们如何幸福地生活。”他叹息:“我们不能像中国人一样,这真是大不幸。”
罗伯斯庇尔在他起草的1793年的《人权和公民权宣言》中写道:“自由是属于所有的人做一切不损害他人权利之事的权利:其原则为自然,其规则为正义,其保障为法律;其道德界线则在下述格言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正是孔子圣言,表达了“恕道”原则。
德国莱布尼茨认为儒文化对西方做出了重大贡献。他研究发现《易经》阴阳爻二进制与他的二元算术完全一致,据此深信中国哲学具有充足的科学根据。
他还宣称,在道德和政治方面中国人也优于欧洲人。日本学者五来欣造说:“儒教不仅使莱布尼茨蒙受了影响,也使德意志蒙受了影响。”
1670年前后,英国政治家坦普尔爵士断言,“由最好的人管理的政府就是最好的政府。哲人是最好的人,哲人政治是最好的政治”,“伟大古老的中华帝国”就是榜样。
1672年,闵明我神父从中国回到欧洲,写了100万字有关中国的著作。在闵明我看来,中国在所有方面都是优秀的。他建议欧洲所有君主仿效中国皇帝,国王必须有修养,请哲学家辅佐政务,听从他们的建议;欧洲应该模仿中国的政治与经济制度,尊重农民,将农业当作立国之本。
1721年,莱布尼茨的学生、德国著名哲学家沃尔夫在哈雷大学做了“关于中国人道德哲学的演讲”,他说:“中国古代的帝王是真正具有哲学家天赋的人。我曾经提到伏羲和他的继承者。伏羲创立了各门科学和中华帝国,由于这些哲人王的智慧与努力,中国的政体成为世界上最优秀的政体。在统治艺术上,从古到今,中国超越了所有其他的国家。”
李约瑟称孔子为“全中国的无冕皇帝”。他认为孔学并不限于人文科学领域,在自然科学领域也有重要成就:“在历法领域中,数学在社会上属于正统的儒家知识的范畴。”“在历史上,不定分析被称为‘大衍术,这是从《易经》中一个难解的陈述句‘大衍之数五十得来的。”
或说儒家政治为“孔教乌托邦”,这是对中华的无知,无知于中华文化真理、历史真相和文明辉煌。向西方介绍中华的各种文本或有溢美,却非空想和虚构。乌托邦是空想主义,儒家文明则是实实在在的历史存在。
作为中华政权,元明清已经很不“中正”,但元明和清朝前期依然能令同时期的西人惊艳,可见儒家的厉害。西方从中汲取精华和营养,启开神本主义的蒙昧,走上人本主义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