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不曾存在（中篇小说）

赵剑云

1

和才英相遇，沈木犀觉得是命中注定的。

那是巴黎六月的一天，空气里弥漫着初夏的欢乐气息。那天，沈木犀忙了一整天。一个中国游客在“老佛爷百货”和店员发生冲突，他一直处理协调。初夏，来法国的中国游客进入高峰期，店里的导游根本忙不过来，他只能亲自上阵。他带着旅行团，走在十九世纪的碎石路上，去协和广场、凯旋门、卢浮宫、巴黎圣母院……他一上车的开场白依然是：法国人有两种，一种是“住在巴黎的人”，另一种是“住在巴黎以外的人”。旅行团的最后一站往往是带他们去购物。欧债危机的不断升级和欧元的大幅贬值，使欧洲人开始勒紧裤腰带过日子。而中国游客在巴黎依然能大肆采购，为欧洲经济慷慨解囊。

沈木犀挥了挥手中的一面小旗，游客们就杀进老佛爷百货。

沈木犀站在拜占庭式的巨型镂金雕花圆顶下，看着来往的幢幢人影，他很想抽一支烟。阳光从圆顶自然泻下，豪华的装饰线条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使之无愧于“购物天堂”的称号。

沈木犀站在一个角落，闲情雅致地对着天花板发呆。他留给游客的时间是两个小时，可是那些土豪还觉得不够，他们直奔自己心仪的奢侈品专柜，展开了激动人心的血拼！个中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这里名牌商品的售价远远低于国内，再加上退税，比国内便宜了四成多，有的甚至更便宜。很多人都抱有这样的心态，买得越多，省得越多，等于赚得越多。对于很多参团的游客来说，买上三千多欧元的东西，基本上团费就赚回来了。

老佛爷百货喧闹异常，沈木犀和中国领队说了集合的时间地点，就去了旁边的酒吧，打算喝一杯。沈木犀感觉有点闷热，他脱掉西服。巴黎四季气候温和，夏天最高温度很少超过25℃，冬天的最低气温通常也在0℃以上，不过有时候也会非常热。

沈木犀今年38岁。他18岁就来巴黎了，在巴黎已经待了整整20年。他在这里读书、工作、安家。过去的20年，他干过很多工作，在中餐馆做服务生，在企业做技术、管理，当导游，后来自己开了旅行社，不过只接待中国的游客。

沈木犀初到法国，在法国南部尼斯一所学校读计算机专业，后来硕士读的是工商管理，是在巴黎一所大学读的。法国的硕士课程对于沈木犀来说实在过于简单，他一年就读完了。32岁那年，他结婚了，是父亲的突然去世，让他萌生了结婚的念头。母亲说，父亲到死都想着他，希望他早点成家。于是，处理完父亲的后事，回来不久，他就结婚了。婚后半年，他回国到父亲的墓碑前，陪着父亲喝了一下午的酒。他和父亲从来没有一起喝过酒，没有一起抽过烟，少年时代看到父亲站在阳台抽烟，梦想有一天，能和父亲站在一起抽一支烟，或者一起喝几杯酒，可是一直没有那样的机会。父亲生前一直唠叨着要来法国看看，也没来成，这是他最遗憾的事。他很小就出国，父母为了供他留学，一直省吃俭用。当他终于在法国买了公寓，想接他们来小住的时候，父亲却去世了。子欲养而亲不待，沈木犀想好好孝敬母亲，可是母亲死活不愿来法国，她离不开故土，离不开那个熟悉的大院子。这两年，沈木犀回国的频率越来越高，从过去的两年一次、一年一次，到如今的一个季度一次。他每次回国，母亲都心疼机票钱，沈木犀说，钱挣来就是花的。父母退休前都在事业单位工作，当年为了给他凑机票钱，每次都是东拼西凑。父亲生病住院，他们也是怕来回路费太贵，没有告诉沈木犀，以致沈木犀没有见到父亲最后一面，成为终身遗憾。

回到巴黎，他很快就结婚了，妻子是他的研究生同学。他们谈不上爱情，只是在异国他乡互相取暖。和妻子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是同居关系，没有花前月下，没有卿卿我我，觉得彼此年龄都老大不小了，就结婚了。她有学历，他也有学历，他们酒后乱性，妻子怀孕了；那年，他在法国按揭买了公寓——这是妻子当初嫁他的两个理由。

他和妻子结婚六年，分居三年，他们一开始性生活就不咸不淡，可有可无。他们从来没有说过半小时以上的话，如果没有孩子，他们完全可以变成两个哑巴。妻子一直在巴黎郊区的一所大学工作，她对于沈木犀离开高薪企业开旅行社，始终耿耿于怀。他们一直同床异梦，后来干脆分居，各自住各自的房子。在法国这样一个艳遇随时随地都可发生的地方，他对妻子也格外宽容，也许宽容是不爱的表现，他从未对妻子说过“我爱你”。如今，女儿已经5岁，女儿也和他不太亲近。这样的婚姻基本名存实亡。

去年，他们开始讨论离婚的事，妻子说，她不想一辈子过这样的生活。妻子在学校那么优秀，肯定有不少喜欢她的男人，她想寻找幸福是没有错的。在分割财产方面，他们一直没有达成共识。妻子说随时可以离婚，只要给她一半财产。沈木犀有些犹豫不决，他的旅行社刚开了分社，需要周转资金，暂时不适宜离婚。

刚到巴黎的时候，沈木犀租住在一个只有十三平方米的老旧公寓里。他来的时候是冬天，巴黎的冬天漫长。为了更好地练习法语，他选择了和欧洲的几个学生一起住，他常常给他们做中餐吃，但始终无法融入他们，住了半年，就换了地方。后来他每天做三份兼职，发誓要在巴黎买一套自己的公寓。如今，沈木犀在巴黎买了公寓，买了车，旅行社又开了分社，他的经济开始好转。如果没有工作，沈木犀觉得自己的状态非常糟糕。

巴黎街头遍地都是咖啡馆。沈木犀进了常去的一家，他想透透气。

20岁之前，沈木犀根本不喝咖啡.刚来巴黎的时候，是穷学生，咖啡对他来说是奢侈品。后来，工作了，常跟着几个留学生泡咖啡馆，打发无聊的时光。现在喝咖啡，纯粹是为了让他的中枢精神兴奋，每天下午不喝一杯就犯困。沈木犀刚进咖啡店，就撞见一个中国女孩在那里着急地说着蹩脚的法语，她语无伦次地夹杂着汉语和英语，店员一脸茫然，不知道她要干什么。

那是沈木犀第一次见才英。他至今还记得才英额头渗出的细汗。他走过去，用中文问，需要帮忙吗？

才英像看到救星一样冲他笑，沈木犀至今也记得才英有点夸张的笑容。

太好了，遇到你真是太好了。

原来，才英刚到巴黎，手机出了问题，和巴黎的朋友联系不上，电话号码又存在手机里。她急忙跑进咖啡店，想打开电脑，在电脑上查那位朋友的联络方式。

沈木犀说，不用着急，先坐下来喝杯咖啡吧，会有办法的。万一不行，我帮你找住处，如果你信得过我的话。

我信你，因为你的嘴唇厚，是好人。

这是才英和他说的第二句话。她的第二句话就涉及了他的嘴唇。

咖啡馆有淡淡的阳光照进来，耳边是低缓的法国情歌，有一种浪漫温馨的氛围……

才英低头喝咖啡，沈木犀认真地打量着她。这个穿着素色的灰衬衫的女孩，没有太多妆容，看起来有些疲倦和狼狈，头发随意地缩了发髻；睫毛长长的，眼睛透着一种纯净的淡定，又有淡淡的哀愁，服务生倒水的时候，她微微起身，他看到了她浅蓝色的眼影。沈木犀想，应该是校园里那种普通的女生，乖巧听话，成绩不错，家庭幸福，但人又有些固执。看年龄，才英应该有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不过后来才知道，才英已经30岁了。才英的脚边有两个沉重的行李箱，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拖过来的。

才英最终没有打开她的手机，电脑里也没有联络方式。才英说，没办法，只能先去旅馆住了。

沈木犀说，你今天算是遇对人了，我带你先去一家家庭旅馆住下，是我一个朋友开的，然后再慢慢租房子。

才英很累的样子，她靠在酒吧的藤椅上，一只手枕着脑袋，微微一笑，疲倦地说，让我先休息一下，从下飞机到现在，大半天了，我连口水都没有喝。

沈木犀找服务生要了杯常温的柠檬水给才英，才英一口气就喝干了。沈木犀又给她要了蛋糕，才英也吃了。她喝了三杯柠檬水，吃了两块蛋糕，体力得到补充。她起身，有点激动地说，我们走吧。

才英穿着一双平底的皮鞋，个子不高，显得十分纤瘦。

沈木犀打电话给导游安排了一下还在购物的游客，这些游客被国外称作移动的取款机。旅游结束了，剩下就是送他们去机场，他可以让店里的导游送他们过去。

气温回升，微风习习，沈木犀觉得应该帮帮这个柔弱的女子。才英在前面走，他跟在她后面，从侧面看才英的脸，比在正面还要动人。才英的发髻如果扎成马尾也许更年轻。才英的鼻子小巧，侧面看起来很好看。她走在前面，偶尔回头冲沈木犀笑一笑。

沈木犀一直不停说话，巴黎可说的太多了。

巴黎的地皮寸土寸金，50平方米的房子，地段一般，一个月租金也要一千欧，有阳台的更贵，厨房也只有两三个平方米，所以，你只能合租。

沈木犀说，知道海明威吧？

才英点点头。

他说巴黎就是一席流动的盛宴——假如你有幸年轻时在巴黎生活过，那么你此后一生中不论去到哪里她都与你同在。

才英笑了，她说，我更喜欢艾伦说的，我爱巴黎，这座城市到处都是街边咖啡馆和精致的饭店，到处都是音乐和美酒，那么美，那么浪漫，那么有魅力。这是一座不夜城，每个人都会爱上她。

这是才英说的最长的一句话。后来，她几乎一直在微笑。到了家庭旅馆，老板是沈木犀的老乡。恰好有一间房子，因为沈木犀的面子，老板给打了八折。

入住登记的时候，沈木犀看到了才英的名字，这个名字他一下子就记住了。才英记下了他的电话。她说，我现在只想冲个澡，好好睡一觉，我们明天再联系。

沈木犀说，你的手机都坏了，不好联系吧？这样，我回去问问几个朋友，看有没有合适的房子，明天早上，我再过来找你。我帮人帮到底。

才英感激地连说谢谢。

2

沈木犀给才英找了一处好的住处，两室一厅的房子，另外一间恰好是个20多岁的中国女孩在住。女孩叫莉莉，见到才英，很热情地帮才英整理行李，加上沈木犀的帮忙，一切很快妥当了。

安顿好后，才英笑容明朗地说，晚上我请你们吃饭，如果没有你们，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莉莉说她有事，先出门了。

只剩下沈木犀了，他有点尴尬，好像他是专门来和才英一起吃饭的。

沈木犀说，走，我带你去吃。

才英说，我18岁的时候，就渴望来巴黎留学，可是当时父亲的生意出了问题，家里没有钱让我来。但是梦想还在，大学里我还是选了法语专业。

沈木犀说，你是来圆梦的吗？

才英摇摇头，没接他的话。

她说，你知道吗？我梦想过多次走在法国街头的情景。少女时代，我想过在塞纳河畔的小咖啡馆里看一本优雅的法国小说，我还想去地中海的沙滩上，享受热烈的阳光和美味的马赛鱼汤，总之，这次我要把我的这些梦想全部实现。

沈木犀笑了，你们这些文艺女青年，总是喜欢把巴黎想象成全世界最浪漫的地方。

那天，沈木犀带她去塞纳河边的法国餐厅吃饭。在靠近窗户的位子，他们坐下来继续寒暄。沈木犀看到才英在偷偷看自己，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柔情与慌乱。为了掩饰，他笑着说，你请我吃饭，那我请你喝酒，法国的葡萄酒是全世界最好的。

才英笑了。才英看起来睡得不错，人很精神，话也多了不少。那顿饭吃得比较漫长。

你一个人跑到巴黎来做什么？

来透透气，更像是来寻找过去的自己。在国内，生活让我喘不过气来。才英说着脸沉下来，眉宇间有了忧愁。

他们从落日余晖，聊到了华灯初上。

沈木犀知道了才英的一些事。才英是来巴黎的一个大学做访问学者的。她说，其实就是想来法国看看。她在南方一所大学当老师。她有个青梅竹马的男朋友，谈了7年，本来准备要结婚的，证都领了，可准备拍婚纱照的时候，她发现男朋友还有一个女朋友，男朋友领证的时候，也犹犹豫豫的。后来，他坦白了，说自己割舍不下才英，可是心里又想着那个女孩。才英知道，男友的心已不在她这里。领完结婚证的一周后，他们又去办理了离婚证，婚宴也退了。婚结不了了，才英感觉万念俱灰，活不下去了，觉得到处都有人指指点点她，于是就申请了来法国做访问学者。

才英轻描淡写地讲，沈木犀默默地听。点了三个菜，也没有吃多少，倒是一瓶红酒喝了大半。才英喝了几杯后，脸颊上便微微泛起了红晕，显得非常动人。奇怪的是，她一点也没有问沈木犀的事，只是频频举杯感谢他。

沈木犀一直注视着才英的眼睛，她的眼睛很大，很有光，俗称的那种水汪汪的眼睛。才英讲着讲着目光会黯淡下来。沈木犀发现，她即使不说话，眼睛也是会说话的。沈木犀望着她的眼睛，有一瞬间仿佛陷入其中。这个心里有伤的女子，让他十分怜惜。从看到她的第一眼，他就被她深深吸引，她好像有种魔力，他看才英，就像看巴黎春天盛开的花朵一样，是一种纯粹的欣赏和赞美。

才英很少对接沈木犀的目光，总是躲躲闪闪的。沈木犀拿起筷子夹一点点菜，放到盘子里，却总忘记吃。餐厅里播放着钢琴曲，周围人都在小声说笑。他们喝完一瓶红酒，沈木犀带着才英去看夜晚的塞纳河。

夜晚的塞纳河是一个天然的画廊。阳光隐退，那些知名的或不知名的建筑闪烁着五彩缤纷的灯光，来来往往的游艇驶过，犹如一道道流星划破夜空。桥下船只经过，桥上便有人发出尖叫，穿过一座桥，就仿佛穿过了一片欢乐的海洋。

才英说，没想到夜晚的塞纳河如此迷人。

沈木犀说，等到月圆之夜我再带你来，你会觉得更美。

看到巴黎的月亮真会想到故乡吗？

会。尤其是我父亲去世后，我经常看着月亮想念祖国。沈木犀说。

他们边走边聊，偶尔目光交会一下，内心犹如夏日的微风，清凉舒爽。

夜深了，沈木犀送才英回去。到了才英楼下，才英拿了包转身上楼，沈木犀望着她的背影，犹豫着要不要问她还缺什么生活用品，毕竟她是在人生地不熟的巴黎。但他还是没叫住才英，他怕她误会，一个男人无端给一个女人献殷勤是很有嫌疑的。他站在才英的楼下，摸出一根烟，抽了两口，再抬头望才英的窗口，灯亮了，才英已经到了房间。

突然，才英从窗户里探出脑袋。

沈老师，你怎么还没走？

沈木犀熄灭烟，很不自在地说，我就是烟瘾犯了。

沈木犀开着车，看着夜色中灯火璀璨的巴黎，他吹起了口哨。直到把车子停好，他才发现自己焕发了一种青春活力，这种感觉像是18岁那年出现过。

在巴黎，他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生活，每天一大早去公司，中午吃外卖，晚上在家里看电影，或者独自去兜风。朋友家有聚会，他偶尔也会去蹭饭。有时候，他会开车去看看孩子。女儿5岁，说着一口流利的法语，中国话只会最简单的几个日常用语，他每次和她说普通话，而她总是用法语回答她，这孩子的故乡已经在巴黎了。

公司有两个90后的导游，说他是30岁的面孔，60岁的心脏。是的，他也感觉生活陷入了一种无所谓的状态，他好几年都不发火了。有一次，他开车去看女儿，看到妻子家里有男人的西装和皮鞋，他也没有发火。当初分居也是妻子主动说，我们分居吧，我有男朋友了，他们就分居了。本来也没有多么地爱彼此，何必大动肝火？现在，他顺其自然听天由命了。

有人曾经建议他把100平米米的公寓出租两间，他一直不置可否。多一份收入自然是好的，只是他习惯了一个人生活。他对他的公寓是有感情的。他开车走遍了欧洲，去了很多国家，在旅途中，总会想起公寓的沙发。他经常会躺在沙发上看书，旁边放一杯咖啡。公寓是他用在法国奋斗十年的所有积蓄购买的，他迟迟不和妻子办理离婚的原因，也是与公寓有关。妻子希望他把公寓卖掉，给她一半的钱，他总是犹犹豫豫。这公寓是婚前买的，在买公寓之前，他几乎每年都在搬家，他有点讨厌搬来搬去的生活了。

在法国过了十年动荡的日子，直到30岁，才算安稳下来。年轻的时候，每天兼着三份工作，但对生活还是有憧憬的，有时候搬家，还会有种抑制不住的兴奋。年轻总归有梦想，至少有让父母过上好日子、在巴黎买一套大房子的梦想。所以，那时候，他不讨厌换城市，不讨厌搬家，不讨厌接触新人新环境。他幻想着，也许妻子不会再要求卖掉公寓，和他离婚。

这天晚上沈木犀失眠了，他辗转反侧，眼前挥之不去的是才英的样子，他想着再次见她的情景。他见到才英第一眼就怦然心动了，他知道，他心里有些以理智维持的东西要被她冲垮了。

这样的感觉已经好久没有出现了。来法国20年，沈木犀觉得自己已经很老了。他为自己的失眠而激动，或许是长久的心门关闭着，突然被才英脸上淡淡的哀愁给推开了。

沈木犀点了一支烟，他很想给才英发个信息，问问她睡着了没有。

一看时间，已经凌晨一点半了。

想来想去，他还是发了一条信息给她。

3

又过了几天，一个下午，沈木犀在一个书店意外地遇见才英。

才英看到他，显得很激动，她正在挑法语杂志，沈木犀却刚进门。莉莉和才英一起来的，她中途有事走了。

他们在书店待了半天，边挑书，边有一句没一句地低声说话。其间，才英接了一个电话，说她下午约了一个女孩去看电影。

沈木犀说，我恰好也要走，你怎么走？

才英说，我步行过去，不远。

沈木犀没开车。他说，那我陪你走过去。

你是怕我迷路吗？才英笑了。

她的侧影真美。

是啊，我刚刚来巴黎的时候也经常迷路。沈木犀看着低头挑书的才英，轻声说。

他和她靠得很近，他甚至能闻到她头发散发出的馨香。他发现自己有点紧张。才英挑好书，他们走出书店，他们一路走着，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并不觉得不自在，才英偶尔会回头看一下他，沈木犀总会冲她微微一笑。才英今天穿着棉质的碎花裙，看起来十分清纯。

很短的一段路程，不到一刻钟就走到了。在路口，一个中国女孩冲才英挥手，才英笑着说，我到了。

沈木犀点点头，他很想说，晚上一起吃饭吧，可是欲言又止。每次见到才英，不知道为什么，都会有些慌乱，怕说错话，怕才英再也不搭理他。他不能确定才英对他的感觉，才英好像对谁都那样微笑。她是否在意过他，他很想知道。

偶尔才英发了微信，他会点赞，或者他发了微信，才英也会点赞。

他一直看着才英的背影消失在街角，他感到有点饿，打算去中餐馆吃一碗面。

接下来的几天，沈木犀特别忙，旅行社的游客突然增多，沈木犀带团去了一趟法国南部。在路上，他看才英的微信，才英的微信每天在晒美食，晒风景。沈木犀看她去了巴黎圣母院，很开心的样子。微信近在咫尺，但是他不敢贸然发信息问候她。他一遍遍地翻看才英的所有微信，包括在国内的，通过微信，他完全判断出了才英简单而阳光的生活，她会去喂流浪猫，她会把路边被人丢弃的花带回家精心呵护，她会带着学生去踏青，她每晚都会去跑步，她喜欢下雨天……

他决定回去就去看她，可是不知道用什么理由找她。

才英主动和沈木犀联系，是一周以后，她发微信问沈木犀法国的旅行线路。

时间恰好是饭点。

沈木犀问，你吃饭了吗？

还没有。

那一起吃饭，边吃边说吧。

才英在她访学的大学门口等他。沈木犀开车过去的时候，才英正在东张西望地找他，她今天穿了一件棉质的旗袍，看起来清纯脱俗。沈木犀下车，走到她面前。

才英冲他灿烂地一笑，她的眼睛永远那么炯炯有神。沈木犀打开副驾的车门，示意才英入座，然后关上门，他感觉自己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

关上车门，才英转头看了他一眼，脸突然红了。估计才英看到了沈木犀的俊朗的外表，沈木犀多年阅读的习惯，好像眉宇间都渗透进去了。

车子里突然有一种被施了魔法的感觉，街上的喧哗全都听不见了，沈木犀急忙打开音乐，他想让气氛轻松一点。关上车门的一瞬间，仿佛世界安静下来，歌声回荡，气氛醉人。

如果你不曾存在

告诉我，我为何要存在

为了在一个没有你的世界漫步

没有希望，没有留恋

如果你不曾存在

我试图虚构爱情

一如画家看着笔下的画面

每天生成的色彩

不再会回来

如果你不曾存在

告诉我，我为谁而存在

……

才英突然有点激动。

你也喜欢听这首歌？你知道吗？这是我最喜欢的法国情歌，《如果你不曾存在》。

沈木犀也有点激动，这也是他最喜欢的歌。他经常反复地听，充满磁性的男中音，使他感觉心会沉陷进去。

他们一直在听歌，才英没有再说话。

直到沈木犀问，今天带你去吃中餐吧？

才英说好，我早上一直在听法国戏剧的课，真是有些饿了。

法国的夏天来了。沈木犀说。

是啊，幸亏热了，不然我带的旗袍和裙子都穿不出来了。

他们来到一家餐厅，走过幽暗的楼梯，上楼的时候，沈木犀无意间转头看了一眼才英。仿佛有电流穿过，才英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沈木犀伸手拽住她的胳膊。他们推开餐厅的门，豁然明亮，这是一家十分考究的中餐厅，餐厅里饭香四溢……

他们坐到靠窗户的位子上。才英看着窗外的大树，目光悠远，沈木犀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沈木犀点了几个菜，没想到正合才英的口味。吃饭的时候，才英的话很多，当然主要是问法国的一些旅行线路。沈木犀穿着灰色的西装，感觉餐厅有点热，他脱下外套，他的身材保持得好，180厘米的身高，体重一直在160斤左右，显得干净清爽。才英问的线路，他都一一作答。

后来两人寒暄几句，才英突然问，你和我差不多大吧？

这是才英第一次对沈木犀的个人情况提问。

沈木犀有点激动。他说，我大概要比你大一些，我是70后。

才英笑了，你们男人怎么都这么经得住岁月啊？

沈木犀说，岁月在心里。

才英突然不说话了。

沈木犀低头吃菜，他的余光感觉到才英偷偷看他。他抬头，恰好遇见才英的目光，才英笑笑。才英旁边的牛肉，离沈木犀有点远，才英用筷子夹起一块肉，在空中犹豫了一秒后，把肉放到了沈木犀的盘子里。沈木犀的心里仿佛有只羚羊蹦跳，他忙说，谢谢。

沈木犀举起果汁，和才英干杯。

他说，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我周末会去法国南部，你可以搭我的车一起去。

方便吗？

方便。

才英说，那太好了，先说好了，你开车，我请客。

才英是个大气的女孩子，从说话、埋单等很多细节都能看出来。才英对法国南部有浓厚的兴趣，她一直滔滔不绝地说她看过的法国的电影，沈木犀第一次发现她挺能说。那天吃完饭，才英拿起手里的包，走了两步突然回头。

沈老师，你真是太好了。我遇见你，真是太有福了……

沈木犀有点不好意思，他的心怦怦地跳，他忙拿起餐桌上的手机，掩饰自己的不知所措。

那天晚上，沈木犀讲了很多他在法国的经历，读书、打工、兼职、开公司，还讲了在法国多年的有趣见闻。才英一直在静静地听着，她偶尔会微微一笑。沈木犀不是特别幽默的男子，但偶尔也有几分风趣，让气氛瞬间柔和放松。她很少发表评论，只是说每一个留学生，在异国他乡都有一部心酸史。

其间，沈木犀接了一个电话，说，公司有点事，他得赶回公司。才英一听沈木犀有事，就很识趣地说她也有些事。沈木犀坚持把她送到住处，才英示意他停在巷子外面，她走进去就好。

道别的时候，沈木犀摇下车窗，才英礼貌性地说，沈老师再见。

咱能把老师两个字去掉吗？以后喊我木犀吧，他们都这么喊我。

木犀……

沈木犀点点头，他突然对才英产生了依依不舍的情愫，他笑了一下说，周末的事别忘了。才英又笑，她那么随和地笑，估计学生们很喜欢她吧。沈木犀开车离开时，他从倒车镜看到，才英一直目送着车子。或许这就是牵挂吧，他心里产生了一种久违的感动，差点掉下泪来。也许才英对他是有好感的吧。沈木犀想。

晚上，沈木犀回到家里，刚洗了澡，打算躺在沙发上看会儿电视，没想到才英又发来短信：木犀，我有点拉肚子，不知你那里有没有药，如果有，我过来取。

沈木犀回，有。我20分钟后到你楼下，你先倒上开水，等水温了，你就能吃药了。

沈木犀穿了衬衫，就往楼下跑，他离才英住的地方不算远，但是有几个路口的红绿灯比较让人讨厌。不过，晚上11点后不堵车，10分钟应该可以赶过去。他把车开得飞快，到了才英住处，才用了16分钟。他敲门，才英打开门，看样子她也刚刚洗了澡，还穿着宽松的粉色睡衣，外面套着一件格子衬衫。

给你添麻烦了。才英抱歉地说。

沈木犀第一次走进才英的房间。房间只有15平方米的样子，一张小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桌子上堆着一些零食和书籍。房间还算整洁，才英还是手忙脚乱地收拾了一番。

沈木犀说，快把药吃了吧。

才英给沈木犀倒了一杯茶，沈木犀看着她吃了药，茶只喝了半杯，他想起身告辞。

才英忽然问，你会修电脑吗？

会，你算是问对人了，我大学里学的就是计算机。

那你帮我看看。

沈木犀打开电脑。才英的电脑桌面上居然有一张他站在塞纳河畔的照片，这个发现令他激动万分。

难道才英也在意他？

沈木犀趁着才英转身，打开照片，那是他和才英那天去塞纳河散步，才英偷偷拍的。当时，才英似乎在拍风景，他没想到在拍他。

才英削了苹果，把一半递到沈木犀嘴边。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大半夜，他来才英的房间，怎么说都有点暧昧。电脑中毒了，他杀了毒，又装了新的杀毒软件。电脑恢复正常时，已是凌晨一点，他匆匆离开。

那半杯茶，让他一晚上没睡着。

4

沈木犀要去波尔多办件小事。初夏时节，正是法国最美的时候，他也想带着才英出去走走，他们开车从巴黎西南沿卢瓦尔河谷南下。

卢瓦尔河是法国境内最长的河流，自中世纪到文艺复兴时期，河谷两岸建造了许多雄伟而奇异的城堡。最美的一段便是中游河谷，河流两岸有许多别致的小山丘，山丘上到处是森林、田园和花草，那些古老的城堡就掩映在绿树丛中。

沈木犀说，我们熟知的巴尔扎克、大仲马、达·芬奇等都十分喜欢卢瓦尔河谷，达·芬奇更是在这里度过了最后的时光。

沈木犀的车子开得很慢。

才英坐在副驾上，一直安静地看着窗外的风光。窗外基本是平原，大片绿色田野，一派夏日田园风光。偶尔她会发出感叹。

这里真的很美。

高速路上，沈木犀很少关注身边的才英，偶尔转头，最先看到的是才英长长的睫毛和小巧的鼻子。他每次转头，都发现才英的脸蛋红扑扑的，她大概是有些紧张。偶尔他们目光交会，才英的眼睛总是像受惊的小鹿一样，瞳孔里全是他。沈木犀把音乐调小，他觉得此刻的音乐声音太大会惊扰他内心的涟漪。如果没有音乐，在这狭小的空间，真的会有点不知所措。

才英今天化了淡妆，穿着碎花长裙，头发披着，很休闲的装扮。

他们这天的话题是中法文化的差异。

其实不说话，沈木犀和才英待在车内小小的空间里，也非常默契，没有任何的不自在。才英身上没有香水味，偶尔他转头，闻到的是她头发上淡淡的洗发水的味道。

沈木犀说，法国的商店在节假日是全部停业的，因为店员也要过La Fete啊，国内则是会乘节假日大把捞钱吧。还有，法国人晚饭吃得很晚啦，对了，摩托车路上飙车不限速，法国人崇拜作家和艺术家……

才英说，喝点水吧。沈木犀随身带着杯子，还有热水壶，这是他每次出门必须带的，他自己在法国这么多年，喝茶的习惯一直没有改。他爸，他爷爷，都是早起一杯热茶。在法国多年，他也一样。

才英帮他拧开杯子，把水递到沈木犀手边，他们的手第一次碰触。当沈木犀的手接触到才英的指尖时，沈木犀有触电的感觉，才英急忙收回手，拢了拢刘海。

沈木犀喝了一口水，心里像是喝了百年陈酿，又像是身处幻境之中。他努力使自己保持平静。他再次转头，才英的脸颊绯红，她没有转头，估计她害羞了。沈木犀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脸红的女孩子了，才英这个年纪还能脸红，真是稀罕少见。

他们到达一个安静的小镇时，已经是下午1点多了。街道上的餐馆都没开，沈木犀去食品店里买了些食物，和才英坐在大树下的长凳上，简单地吃了午饭。

法国的小镇真的很美，才英说。

吃完后，才英提议去小镇上走走。

沈木犀说，这样的小镇，沿途很多。

才英有点不相信，她话里有点撒娇的口吻，是啊，你是见怪不怪，可是我真的觉得这里很美。

沈木犀陪才英在小镇上走了一圈，才英一直在拍照。

沈木犀偷拍了几张才英的背影，她的背影真的很美。

再次上车，沈木犀说，如果你还想去香波堡，那么我们必须抓紧时间。

才英点点头，沿途的很多小镇让她惊叹不已。终于到了香波堡，他们停下车子，到售票处才发现窗口紧闭，这里刚刚停止售票。

才英笑了。

现在我们只能望堡兴叹了。

她笑起来简直像一朵初开的玫瑰。

沈木犀脸上露出迷人的微笑。

他说，走，我带你去周围转转。沈木犀说着伸出手，拉上了才英的手，才英犹豫了一下，就跟着他去了。他们的手牵在一起，现在，沈木犀所有的心思根本不在面前的古堡上，而是在才英的手上。才英的手很柔软，手心里有汗，他们围着城堡转，手一直没有分开。才英也没有提拍照，手心里的幸福好像超越了这里的一切美景。

天色黯淡下来。他们从后面眺望香波堡，365座烟囱和交错林立的华丽塔楼，堆砌出童话般的梦幻感受。才英的手和他的手紧紧地牵在一起，沈木犀心里面热乎乎的。看着才英小巧的鼻子，他忍不住俯身在才英的额头亲吻了一下，他鼓足勇气，慢慢地把才英抱在怀里，才英比他想象的还要娇小。

沈木犀低声说，才英，我喜欢你，第一次见到你，和你四目相对时，我就知道，那不是相遇，是归来。

才英的脸像一朵娇羞的水莲花。她轻轻地颤抖，她想挣脱他的怀抱，她轻轻地挣扎。

沈木犀看到才英眼角有泪珠落下。

沈木犀捧起她的脸，他们四目相对，沈木犀近距离地注视着才英的脸。这个小巧的女人，眼神的淡淡忧伤让他魂牵梦萦，他抚摸着才英的脸颊。

才英，才英，让我爱你吧……

才英瘫软地躺在沈木犀怀里，她的泪珠不断地滚落。

知道吗？木犀，我已经好久没有听到有人对我说爱了。

哦，才英，我爱你……

沈木犀说着猛烈地吻住了她的唇。才英被沈木犀的霸道所震撼，她紧紧地抓着他的衣服。渐渐地，沈木犀感觉到了她的回应，在香波堡美丽的灯火中，他们感受着彼此的甜腻、柔软……除了彼此的心跳，他们听不到任何的声音，仿佛游客的欢笑声、流水声、风声都停止了……

晚上，他们住在了舍侬索堡附近的宾馆。上楼梯的时候，沈木犀没有放开才英的手，在口袋里窸窸窣窣地摸房卡时，他还牵着才英的手，一直没有放下。进门的瞬间，他们就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们没有开灯，看不到彼此。沈木犀扔下行李，关上门，一把把才英拉入怀里。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感受着彼此轻轻的战栗，怦怦的心跳。

沈木犀说，才英，我想爱你，我从来没有这样疯狂过，我要爱你……

沈木犀寻找才英的唇，嘴唇落在她的脸上、她的脖颈、她的额头，他听到才英急促的鼻息声，她的舌头纠缠着他的舌头。

才英抑制不住的喘息声，令他着迷、兴奋……

沈木犀很用力地把她推倒在床上，他们忘情地融为一体……

不知何时，沈木犀听到才英的肚子在叫。

才英笑着说，我饿了。

这是疯狂的一天，对于他们来说，是永生难忘的日子。

才英说她已经很久没有做爱了。

沈木犀说，我也很久没有做爱了。他和妻子分居后就没有发生过关系。这几年，他的生活失去目标，常常自相矛盾，过着不知道如何是好的生活。他是个伪单身汉，经常一个人，有时候，站在空气凛冽的巴黎街头，他突然想痛哭一场。

沈木犀说，知道吗？才英，我曾经渴望过有一天，有人可以拥抱我，有人会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会紧贴着我入睡，或者彼此进入各自的身心，可是，我一直没有这样的冲动，我以为自己提前衰老了。

沈木犀还要说什么，被才英用亲吻制止了。才英用手臂环绕着沈木犀，她的嘴唇如此柔软，他们爱抚、粘缠，沈木犀翻转才英的身体，再次进入她……

房间里弥漫着旺盛的荷尔蒙的味道。

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

他们穿好衣服，走到大街上，沈木犀俯下头，轻轻地吻了一下才英的唇。这是巴黎街头常见的亲吻场景，沈木犀却从来不知道它的美妙。

这天，他们吃完宵夜，都不觉得累。才英说，去街上走走吧。他们手牵手，像多年的恋人一样，走在这个陌生的小镇。

才英和他说了很多话。

我的父母感情不好，他们没能给我一个让我踏实的家。母亲是搞翻译工作的，常年在外奔波，父亲也经常出差。我小时候，经常被他们送到外婆家、奶奶家，甚至邻居家，总感觉他们会抛弃我。在我17岁那年，母亲因为交通事故去世了，去世前她告诉我，父亲早在外面有女人了，因为怕影响我，一直没有离婚。她让我不要怨恨父亲，她叮嘱我，永远不要相信男人的话，永远只相信自己。我不懂母亲的话，那时候，真的太小了。父亲很快再婚，我被寄养在爷爷奶奶家，又转了学，非常孤独，整日郁郁寡欢。那个时候，我遇见了我的初恋，你知道吗？我过去的10年里，用全部的身心爱着我的初恋。我们虽然是男女朋友关系，但大多数时间不在一起。他去美国读博士，一读就是5年，我一直等他，他不在的日子，我也会很寂寞孤独，可是，我从没有做过对不起他的事。我们见过双方家长，有很多共同的朋友，大家和我一样，都感觉我们永远会在一起。可是事实呢，分手前，就是我们准备结婚的日子，我发现他不再和我亲密，后来他和我说，他爱上了别人。我能怎么办？去死吗？死可以解决问题吗？所以我只能自己救自己，我申请来法国，我想逃离那些同情我的目光。其实，我现在出国，是很不合时宜的。我马上评职称，手头正在编纂一本书，事业稳固，我来法国等于又退回去了，再说，我多年不说法语，我承认我是要逃出来的……

沈木犀说，才英，知道吗？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就像阳光穿透云层，给予我明亮的生命，让我忘记忧愁，不再孤单。如果你不曾存在，也许，我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完一生，但是，你来了，你照亮了我的生命……

才英从身后紧紧地抱着沈木犀，她睁着水汪汪的泪眼，仰头看着激情澎湃的沈木犀，轻声说，木犀，我爱你，此刻，我们在一起，多么美好啊……

世上最美好的爱情，就是你爱的那个人，恰好也爱着你。

沈木犀没有再让才英说话。在陌生的法国南部小镇，月光明亮的夜晚，他忘情地吻着才英，他希望那一刻成为永恒。

5

沈木犀喜欢亲吻才英，才英樱桃般的红唇总是那么诱人，有时候，他会忍不住轻轻咬一下。每一个夜晚，他们躺在一起，沈木犀会轻轻地吻遍才英的每一寸肌肤，他温暖的唇落在才英丝绸般的肌肤上，才英的汗毛柔软而潮湿。

才英总会说，少讨厌啊，人家会痒痒。

沈木犀说，说点好听的。

才英摇头晃脑就是不说。

沈木犀就变本加厉地挠她的痒痒，才英笑得都要背过气去了，终于说，木犀，我爱你，我从未这样爱过一个人，你是第一个。

痴缠一夜，当新鲜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时，才英趴在他的身上，看着他的脸说，木犀，在清晨的阳光里看着你，真的好幸福啊。

你醒了很久了？

嗯，我醒来很久了，一直在看着你呢。

沈木犀把才英拉入怀中，说，才英，让我怎么爱你啊？我都不知道怎么爱你了！

才英说，木犀，我突然幸福得想掉眼泪呢，为什么会在巴黎遇见你？我们前世认识吗？

沈木犀点点头，肯定认识，而且很熟。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因为我看见你的瞬间，就觉得在哪里见过。

在遇见沈木犀以前，才英觉得男人都和她原来的男友一样，是不可信的。遇到沈木犀，就像看到了珍宝，她说，原来这世上还有你这样的男人啊。尤其是有一次，才英的脚抽筋了，沈木犀帮她揉脚的时候，才英差点哭了。才英是那样天真纯洁，沈木犀暗自担心，她如果知道他的情况，会不会离他而去？他很多次都欲言又止，他怕失去她，他得赶紧处理自己的事。

才英选了几节有意思的课，每天回来总会说，今天有法国男孩想请她喝咖啡，今天在教室有个法国帅哥，坐到她旁边，说她很迷人。

沈木犀听了，就说，这就是法国的浪漫。

才英说，真是好神奇，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的艳遇。

沈木犀说，才英，我的心里好酸啊。

才英笑了。

沈木犀和才英恋爱了。像所有的情侣一样，他们一起看电影，去公园，去游乐场，去逛街。沈木犀忘记自己马上要40岁了，他更没想到，他会这么疯狂。才英在法国认识了几个朋友，沈木犀偶尔也会参加他们的聚会，他们成了大家公认的一对。你们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才英的一个朋友说。才英眨了一下眼睛，冲沈木犀调皮地笑了笑。

才英的室友莉莉交了新的男友搬出去了，那个男朋友据说是在酒会上认识的。莉莉三个月换了两个男朋友，莉莉说人生短暂，追求快乐才是根本。她是来巴黎学绘画的，曾经也深爱过一个男孩，后来被男孩抛弃，她就变了。她喜欢艳遇，有时候，带才英去酒吧，一边抽烟，一边给才英讲她曾经的男朋友。如今莉莉在一家中国人开的化妆品店上班，她说，我不需要过特别有钱的日子，就是想留在巴黎，做个工薪族，平常有画展看，有艳遇……才英知道她是有伤痛的。

莉莉搬走后，沈木犀就搬过去和才英一起住，付另外一个房间的租金。他没有对才英说他在巴黎有房子的事，他本来想让才英搬到他的房子里，可是，房间里有他妻子的一些东西，他怕才英误会。

遇见才英后，沈木犀一直想找机会告诉才英自己的境况，可是每次看到才英那么甜蜜的笑容，他就欲言又止。才英访学一年就会回国，关于未来，他们还没有讨论过，他不知道才英到底是怎么想的，她愿意为他留在法国吗？

沈木犀和才英一出门，总是十指紧扣，他们也会在街上旁若无人地亲吻，他们走路总是半个身子偎依在一起。沈木犀没有想到才英会那样温柔，他甚至怀疑她是从远古穿越而来的。有时候，沈木犀看着才英，不管她干什么，都觉得心里满满的。才英选的课很少，她本来就是来巴黎散心，顺便畅游欧洲，如今又恋爱了。才英说，这是一个惊喜。才英的厨艺虽然一般，但是，她喜欢看着菜谱给他做各种好吃的，沈木犀总是把才英做的菜吃个一干二净。才英经常会把削好的苹果、剥好的核桃放到他面前，沈木犀吃了，她会亲吻他的脸蛋，说，真乖。

沈木犀几乎不看书，不看手机，他觉得那是浪费时间，他和才英经常会抱在一起，腻在一起。幸福的日子里，身上的肉也长起来了，沈木犀发现自己都有小肚子了。

沈木犀都没有耐心听导游们控诉大陆游客的种种行为了，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那是他的一大乐趣，他常夸张地笑着听着，打发无聊时光。沈木犀每天一到公司，就看着公司墙上的钟表，希望时间快点走，他让才英等他，他会想办法溜出来。才英每次见他，都会亲亲他的脸颊，沈木犀会抱着她转一圈，然后深深吻她。

才英说，我们俩是一见钟情吗？

沈木犀说，不是，是我先爱上你。

才英听了，总是撇嘴笑笑，那样子充满了得意。

恋爱中的女人总是这样傻，恋爱中的男人，也总是飘在云端。沈木犀忘记了他还有妻子和孩子，才英忘记了她即将回国。

他们在巴黎度过了一个美丽的夏季。

秋天来了。

秋天的法国是沈木犀最喜欢的季节，塞纳河边各种颜色的树叶色彩分明，天空的云彩低得仿佛伸手可及，整个秋天的巴黎在阳光的照耀下无比绚丽，像一幅厚重的印象派画卷。

他和才英经常手牵手游走在巴黎街头，从香榭丽舍大街到凯旋门，从塞纳河到埃菲尔铁塔，他们沉醉其中，感受着文艺复兴古老的文化、金色的落叶、嫣红的鲜花、湛蓝的天空，以及空气中弥漫不散的咖啡香气。

除了公司工作时间，除了才英学校上课时间，他们几乎天天腻在一起。他说，才英，我们是不是在度蜜月啊？怎么一分开，就特别想你？看见你了，还是想你。

沈木犀说，我经常会问自己一个问题，到底怎样才是幸福？其实，很多时候都能感觉到那种小幸福，比如，我在法国考上研究生的时候；比如打工拿到自己的第一份薪水的时候；比如回家吃了母亲包的饺子的时候，我每次回家，母亲总是给我包饺子吃……

才英说，那今天我给你包饺子吧。

沈木犀笑着说，你擀皮，我来包。

他们在一起做什么都是那么快乐，一起吃饭，早晨起来一起刷牙，相视而笑。幸福就是那么简单。

夜深人静时，沈木犀想到必须赶紧办理离婚手续，只是这些需要时间，他想找个机会和妻子面谈。

6

一天傍晚，才英做了几个菜，还倒了红酒。干杯后，才英把拿起的筷子又放下。

才英说，新年前，我要回国一趟，我父亲身体不好，我想回去照顾他。以前对他有太多的误解，现在才觉得，感情的事，勉强不得。

才英说话时外面下着雨，她有点忧伤。

沈木犀点点头，他说，那我陪你一起。

才英握住他的手，说，木犀，也许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要离开，所以我们才爱得如此甜蜜吧？

沈木犀听了，心里有些刺痛。

沈木犀说，才英，为我留下来吧。

我的工作在国内啊，才英幽幽地叹口气。

沈木犀鼻子一酸，他紧紧地抓住才英的手，不知道说什么。难道才英从来没有想过，留到法国永远和他在一起？想到这里，他有些心痛。

才英，我想让你永远留下来。

才英望着他，感动地掉下泪来。

不管怎么说，我得回去一趟，春节后再回来，学习还没有结束呢，你是不是伤感得太早了？才英调皮地说。

在你回去之前，我想带你去欧洲的几个国家看看。沈木犀笑了，是啊，他的确伤感得太早，才英要在法国待一年，这才刚刚过去几个月。

才英调侃说，是贴身导游吗？

不光贴身，而且还贴心。沈木犀又笑了。

不管怎么说，才英要离开是事实。

一天，晚上睡觉前，才英洗完澡，裹着浴巾，突然说，今天有个法国男孩向我表白了。沈木犀有点吃醋，瞪着眼睛说，你没告诉他你已经有男朋友了？心里却想着，才英长得那么古典，那么有气质，是男人都会喜欢的。想着想着，心里越发酸溜溜的。

我告诉过，可是人家说，他不在乎。

沈木犀气呼呼地背过身子。

才英像小鱼一样钻进被子里，从后面抱着沈木犀。

好酸啊，被子里都是醋味。

沈木犀只温和地笑，才英啊，你是想让我被醋淹死吗？

木犀，你爱不爱我？

爱！

你爱不爱我？

我爱你，才英！

才英好像听不够，每天趴在沈木犀的身上，总是反反复复问上几遍“爱不爱我”。沈木犀总是亲吻着她，不停地说，我爱你。那三个字就像迷药，才英说，这三个字包治百病。

木犀，让我们忘记离别，让我们珍惜在一起的每一刻。才英说。

一天中午，才英接了一个电话，是法国的警察打来的，问她认不认识莉莉，才英就感觉莉莉可能出事了。其实她和莉莉只合住了两个多月，对她还是陌生的。沈木犀陪才英去警察局。警察告诉他们，莉莉和法国男友吵架后，出门被货车撞了，至今昏迷不醒，他们想通过才英找到莉莉的家人。才英和沈木犀急忙去医院看莉莉。莉莉的法国男友一次也没有来医院探望过，莉莉一直在沉睡。医生说，再不醒来，她有可能会变成植物人。

才英把脸埋到沈木犀的怀里，她颤抖着，痛哭着。才英说，莉莉根本没有她说的那么坚强，她每次都飞蛾扑火般去爱，从来没有游戏过人生。

他们从莉莉的众多电话中找到了她的家人。谢天谢地，莉莉在家人的照顾下，终于醒了过来。

才英再去探望她的时候，医生告诉她，莉莉已经跟父母回国了。

时间真快，巴黎的冬天已经来了。

巴黎的冬季要比中国北方温暖得多，但同欧洲多数城市一样，缺少阳光。九月刚过，秋天便来了，夏日灿烂的阳光逐渐被阴云遮挡，天空常常是灰蒙蒙的样子。才英一个冬天都穿着裙子，外面披着一件枣红色的羊绒大衣，才英穿上大衣的样子让沈木犀迷醉。

这天，沈木犀开车带才英去郊外。

冬日的午后，他们去了一大片葡萄园。冬天的巴黎郊外不乏绿色，葡萄园周围寂静无人，偶尔传来阵阵鸟鸣声。沈木犀把车停到路边，葡萄树上只有枯叶残存，在冬日的阳光里显出一种沧桑的美。

才英穿一条深蓝色的布裙，裙摆下露出一双小靴子。才英的脚小巧，十分好看，夏天，她喜欢光着脚，偶尔还会戴一条红色的绳子作脚链。才英披肩长发被风吹乱，沈木犀又帮她拢了拢。

黄昏了，他们在辽阔的葡萄园里慢慢地走。走到一处形状独特的葡萄架下，才英要拍照，沈木犀拿手机给她拍照，他的手机里，现在全是才英的照片。

才英感叹，美好的东西在不断地流逝。

沈木犀捏了捏她的鼻子，说，美好又在及时发生。

沈木犀低头，紧紧地吸住了才英的唇，他喜欢才英口里的芳香。他们忘情地接吻，直到鸟儿飞去，直到鸟儿再度飞回。

才英，我想要你。

才英被他突如其来的话吓了一跳，她努力挣脱他的怀抱，小声说，你疯了……

沈木犀一把抱起才英，把她高高举过头顶，又紧紧捧在眼前。才英，我想你，为什么你在我面前，我还是那么想你？

他们打开了车子，他们亲吻，他们拥抱，他们忘记了所有。等他们醒来，夕阳西下，才英发现自己枕着沈木犀的腿，沈木犀正在深情地注视着她。

才英，我爱你，答应我，你还会来，会永远和我在一起！

才英捧着沈木犀的脸，就那样深情地凝望着。半晌，轻轻地吻了他一下，说，木犀，我肯定会回来，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你，也只有一个我，我们好不容易才相遇，我不想失去。

他们曾说过无数次关于长相厮守的誓言。

才英，明年春天，我们结婚吧！

这算是求婚吗？才英笑着。

是的，等我挑好戒指，正式求婚。

木犀，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才英，我也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7

才英还有一个月就要走了，沈木犀一直在和妻子沟通离婚的事。他们像老朋友一样商量财产分割，妻子非常平静，自己应得的部分据理力争。终于在一个下雨的夜晚，他们在电话里商量妥当了。沈木犀拟好离婚协议，给妻子发了邮件，妻子说她会尽快给他答复。

没想到，第二天，他们会遇见妻子和女儿。

他和才英在街上走，才英说她回国后准备辞职，会尽快回来，他们甚至都想好了要去定情的地方拍婚纱照。他还计划着，要去附近的小镇看一套小别墅，把未来的家安在人迹稀少的地方。才英说想生两个孩子；才英还说，要在花园里种满花草，那样可以在花间读书、喝茶、聊天……

沈木犀说，那我们周末去附近的小镇先考察考察，等你回来时，希望有合适的房子。

红灯亮了，沈木犀吻了一下才英的唇，才英有些顽皮地踮起脚，咬了一下他的嘴唇，发出了咯咯咯的笑声。沈木犀将才英一把拥入怀里，他们开始接吻，绿灯亮了，他们没有分开，直到身后响起一串喇叭声。

他们过了马路。沈木犀打算带才英去吃帕尼尼，才英很喜欢吃帕尼尼。这种长条形的意大利三明治是意大利人继披萨之后，征服挑嘴的法国人的另一项简便轻食。才英吃过那家店以后，一直念念不忘，天天嚷着还想去吃。他们过了马路，走到一个街口，沈木犀突然停了下来，他看到妻子拉着女儿的手朝他走来，应该是偶然相遇。女儿看到沈木犀，飞快地扑过来，喊着爸爸。

才英一下子松开了沈木犀的手。

妻子盯着才英说，她就是你要离婚的原因吧？

才英转头看沈木犀。

沈木犀看到了才英复杂的表情。

沈木犀，我做梦也没想到，你也会欺骗我……

才英，回头我跟你解释，一切不是你想的那样。沈木犀说。

我以为我遇到了所谓的爱。才英说完，瞪着他看了足足一分钟，她的眼圈红了，泪水涌出来。他妻子和女儿突然出现，对她绝对是晴天霹雳，她一直以为沈木犀是单身。才英从沈木犀手里拿过包，一路狂奔，很快消失在路口。

沈木犀追到才英住处，才英的门一直紧闭，敲门无济于事。沈木犀就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给才英发短信，拨她的手机，想尽办法叫她出来，向她认错、请求原谅。但每次发短信都是得到拒绝的回复，沈木犀知道，才英已将他屏蔽。

一门之隔，却如相隔千山万水。

沈木犀在门口对才英说，才英，我真的没有骗你。遇见你之前，我们已经分居很久，正在离婚。你从来没有问过我婚姻的事，我也就没有和你说。才英，请你原谅我，我不能没有你……

才英一直沉默。

沈木犀能听到才英低声的啜泣声，他想才英应该听到了他的话。

沈木犀一直站在门口，和才英解释，他给她讲这些年在法国的生活，讲妻子和女儿，讲自己的伪单身汉生活。

才英自始至终没有开门。

第二天，沈木犀又来到才英楼下。她拒收他发的短信，他就在楼下站着，期待才英拉开窗帘看他一眼，听他解释。

第三天他来的时候，才英已经走了，才英一定恨死他了，她一定以为他是个感情的骗子。房东说，才英退房的时候，眼睛肿着，很憔悴。

才英走后的第七天。

沈木犀约妻子到一家露天的咖啡馆见面。妻子看出了他的魂不守舍，看出了他的痛苦。

怎么，那个留学生她不知道你结过婚？

沈木犀不吭声，点了一支烟。

妻子也点了一支烟。

我看出来了，这一次你是动真格的了，我并不是不想离婚，我有固定男友，这个你早知道。但是，孩子我必须自己抚养，不过你以后可以随时来看她。

沈木犀点点头。

妻子把目光转向远处的塞纳河。

知道我为什么拖着一直不想和你离婚吗？并不全是为了让你卖掉公寓，是因为，你从来没有爱过我。即使我给你生了孩子，你都没有爱上我……我以为你一生都不会爱了，我甚至觉得你是个冷血的动物……知道我最后悔的事是什么吗？就是我爱上了你，还天真地给你生下了孩子，我奢望你有一天会爱我……

妻子终于停下了诉说，她眼角有泪珠滚落。

对不起……

沈木犀很诚恳地对妻子说，除了说对不起，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妻子突然笑了，她掏出烟，又点了一根，使劲抽了一口。

妻子在离婚协议上果断地签了字，离开前，说，既然你爱了，那你就像个爷们一样去追求你的幸福吧。

沈木犀一直目送着这个给他生孩子的女人离开，他给了妻子这些年他所有的积蓄，那些钱可以在巴黎再买一套公寓。

才英走了，沈木犀从此坠入绝望的深渊。

沈木犀去学校问，学校说才英请假回国了。才英没有留下一个字给他，甚至没有道别，她就那样拖着沉重的行李去了机场，她一定是哭着离开的。沈木犀眼睛直直地看着街上的人来人往，他的心一下子空了，他整晚整晚睡不着，他自责痛苦，开始一包一包地抽烟。有时，他会去塞纳河边走，走到凌晨两三点，还不觉得疲倦。有时候，他会去他和才英初次见面的咖啡馆，到他们当初的位子上坐下，他会要一杯咖啡、一杯柠檬水，才英爱喝柠檬水。沉浸在咖啡的气息里，沈木犀看着柠檬水，设想着才英还坐在他对面，冲他微微地笑。

一个月前的深夜里，他在电脑前处理旅行社的事，才英还给他做宵夜，有时候，才英会给他按摩颈椎，然后，像小猫一样钻到他怀里，坐在他腿上，静静地看他打字。夜里，她枕着他的手臂入睡，身体紧紧地贴着他的，只要微微转头，他的唇会触到她的额头，她的气息仿佛还在，只是已经人去楼空……

他想着，心里依然疼痛……

沈木犀不认识才英的任何朋友，不过他知道才英家里的电话。有一次才英的家里打来电话，才英的手机突然没有电了，就用了沈木犀的手机。沈木犀疯了一样，去查他的通话记录，遗憾的是，时间太久，并没有查到那个号码。他想，如果才英想他，会来找他，或者会给他打电话。他的手机24小时开机，他把手机的铃声调到最大，因为时差的关系，他很担心自己睡着了错过电话。就那样，在等待中煎熬了一个月，他瘦了整整10斤，连他们旅行社的几个小丫头都说，老大，你是不是失恋了？好憔悴哦！

沈木犀从没有把才英带到公司，所以，大家并不知道才英的存在。

沈木犀只是微微一笑。

才英走后，除了去公司，他整天待在家里，他再没有带团出去过，他害怕热闹，他想静静地待着，他不用照镜子都能看到自己的消瘦憔悴，他吃不下饭，也睡不着觉，他每天都会给才英写一封信。才英有几件没有来得及带走的东西，还落在他的车上，有才英的一个包，那是她从国内带来的。沈木犀本来要送才英很多礼物，才英都没有接受，只是有一次，他们去南部的一个小镇，看到手工制作、价格适中的牛皮包，才英说，木犀，你送我这个包吧，我很喜欢。才英背了牛皮包，把原来的布包丢给沈木犀。

沈木犀当时还笑她喜新厌旧呢。

沈木犀把那个布包拿起来，他还记得，才英当时因为那个皮包，主动亲吻了他好几下，沈木犀坏坏地说，你再亲，我就要你了啊。

才英笑了。

那时候，爱如春风般醉人……

8

才英走后的一个月，沈木犀有一天打开手机，忽然看到日期，从才英来巴黎到现在刚好半年时间，他对才英说过，我要爱你50年，是的，50年。他当时说，我马上40岁了，如果能活到90岁，我有生之年只爱你一个。才英听了轻轻地把他搂在怀里，他们久久地抱在一起。刚刚相逢，却已成为陌路，誓言都是如此的不可信。

他依然坚持每天给才英的电子邮箱里发一封信，信有时候很长，有时候很短，始终没有见到才英的回信。但他想象着，才英会看了所有的信，有一天会原谅自己。

日子一天天过着，漫长的黑夜无止境，他被痛苦煎熬着。马上要过春节了，母亲意外地来到巴黎，说要陪儿子过年。

母亲来了，他努力调整好自己的状态，陪着母亲逛遍了巴黎的名胜古迹。他还把女儿接来，和母亲待了两天。血缘关系是最为牢固的纽带，女儿和母亲很快熟悉，祖孙二人很快打成一片。母亲得知他离婚，并不显得惊讶，从结婚到现在，他的前妻从未陪他回国看望过母亲。母亲每天都做一桌的饭菜，她想用可口的食物安慰儿子脸上的忧伤。

除夕夜，在塞纳河畔，听着震耳欲聋的爆竹，看着璀璨艳丽的烟花，母亲拍了拍他的肩说，孩子，一切会好起来。

沈木犀说，是啊，一切会好起来。只是，和才英在一起的每一天，依然历历在目。

春节过去，母亲也回国了。前妻说她要结婚了，请沈木犀参加。离婚不到两个月，前妻再婚，沈木犀为她感到高兴。前妻嫁给了一个法国人，是贵族后裔，婚礼很隆重，沈木犀牵着女儿的手，举着酒杯由衷地祝福他们。

前妻说，希望下次能参加你的婚礼，我们是永远的亲人。

沈木犀点点头。

万物再次复苏，沈木犀走过初春的巴黎，想起才英，心里依然会隐隐疼痛。如果从一开始告诉才英一切，也许结局大不一样。他怕失去才英，没有告诉才英他的现状，才让她误会如此之深。他早已看清这个世界，跟喜欢的人在一起才是目的，他只想和她静静厮守一生，如今，才英又在哪里？她会想起他吗？一定还在恨他吧？

有时候，他的耳边会幻觉般响起，木犀，木犀，抱抱……

沈木犀恍惚间会想起才英的声音和温暖柔软的怀抱。有时候，沈木犀独自在房间里，对着才英留下的一些物品，静静地发呆，不知不觉，天，就这么亮了。有时候，夜深人静，他会独自在黑暗的花园中漫步，满脑子里依然是才英的样子。开车的时候，他的车里永远只播放《如果你不曾存在》这首歌，那是他和才英都喜欢听的歌。

有时候，他甚至担心自己有一天会忘记才英。他永远也不想忘记她，他会每天看她的照片，他的手机里几乎都是才英的照片，都是随手抓拍的，有些表情并不好，可他都不舍得删除……

一个下雨的夜晚，沈木犀关灯打算睡觉，可怎么也睡不着，于是，站在窗边，点了一支烟，望着楼下出神。街道上灯光黯淡，偶尔有汽车驶过。突然，手机响起来，这么晚了，会是谁呢？是国内的电话……说不定又是哪个国内的朋友介绍来的，咨询法国旅游的。

沈木犀有点不情愿地接起电话。

电话里悄无声息，沈木犀愣了一下。

喂，能听到吗？怎么不说话？

电话里是低低的啜泣声。

沈木犀说，才英，是你吗？才英……沈木犀眼眶热了，眼睛模糊了，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才英走后，他总是感觉一种情绪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此刻眼泪狂涌而出，他突然轻松了。

才英，我已经办理了离婚，你知道吗？你离开后，我就像行尸走肉般……他已哽咽得不能说话。

才英更是泣不成声。

后来她幽幽地、低低地说，木犀，我忘不了你，真的，我试过各种方法，我忘不了你……

责任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