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市民的外衣:一半繁花一半凋敝

2017-01-14 06:32吴垠康
当代工人(B版) 2016年12期
关键词:阿旺小玉表姐

文/吴垠康

新市民的外衣:一半繁花一半凋敝

文/吴垠康

发端于1980年代的打工潮,让欠发达地区的人力资源有机会也有必要参与到伟大的时代变革中去。无数农民工家庭因此分享了改革开放的红利,甚至完成了从农民向市民的华丽转身。但打工的辛酸也让一些家庭饱受摧残,成为许多社会问题的源头。

赚了钱丢了儿

正月初,返乡过年的表姐来串门,大包复小包,爬到顶层气喘吁吁。表姐快50岁,虽然3年前就升级当了外婆,但穿上鲜艳的红呢大衣,一定怀疑是户籍警把身份证搞错了。

表姐中年外出打工,一台缝纫机足以找回那些丢失的风华。表姐津津乐道地讲述着与服装厂斗智斗勇争待遇的细节,一直憨笑的表姐夫也不示弱,说他修抽油烟机脏是脏点,但每天的收入少不了300元。我连连点头,也打内心为他们家的风调雨顺额手称庆,届时我孩子买房,就多了一条凑钱的门路。

但是,没等到我向表姐开借,她就从温州打电话来。问我公安局的人熟不,她儿子好几天都联系不上,要报警把他抓起来。

表姐生育一儿一女。在上吊不解绳、喝药不接瓶的计划生育严管年代,儿女双全,这是那些超生大军的最大理想。当然,表姐也像许多农民工一样,到底是留守还是外出,一开始举棋不定,但辗转反侧几个晚上后,大多会选择打工。留守的孩子跟随年迈的爷爷奶奶生活,经济上一般没问题,监管上则令人堪忧。每当在电视上看到哪里因老人疏忽导致留守儿童发生意外时,表姐就要紧张好一阵子,电话费必然翻番。

虽然时间证明她多属杞人忧天,但那些猝不及防的闹心事总在庆幸之际不期而至,原本做修理工的儿子突然不上班,而且拿了几千元现金潜回家乡,整天泡在网吧打游戏,原本结实的身板,耗着耗着就成了晾衣架。她总是说服自己一次次给儿子汇款。她说人毁了,钱有什么用?现在,表姐要报警抓人,估计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

报警多少有些极端,我劝她设法帮助孩子戒掉网瘾,并利用工作便利,联系了一家强制治疗机构,但表姐一听说是精神病医院,就要打退堂鼓。她担心别人知道孩子进过精神病院,将来搞对象麻烦就大了。

养儿防老,传宗接代,这些传统观念在赶了时髦的表姐的脑海里还根深蒂固,儿子维系着家庭的希望,但希望一旦像不可把握的浮萍,就是暗无天日呀!谁能懂得表姐红呢大衣下那难以言说的痛楚?

夜夜肠悔青

畏疾忌医在中国是有渊源的。但忌医一定是出于难言之隐,也一定经历过复杂的思想斗争,我了解的老刘就是一个更大的矛盾体。

老刘是1980年代的高中生,虽因那时升学率低被挡在大学门外,但在村子里也算满腹经纶,经亲朋撮合,顺利与村花小玉成全了男才女貌好姻缘,一时被四乡八邻传为美谈。后来有了儿女,经济压力像叠加的雾霾挥之不去,小玉在家照顾老少,老刘加入打工潮,凭借持之以恒的小打小闹,居然帮儿子在镇上买了房,供女儿读上了大学,也算功德圆满吧。

那年,小玉下地摘菜,路窄摔断了手腕,手术前进行例行检查,HIV阳性,医院一方面谨慎地做完手术,一方面向疾控部门报告疫情,就在小玉准备出院回家休养时,疾控中心的人找到她,告知了病情,要求配合调查并进行感染阻断治疗。小玉一头雾水,当弄明白是感染了艾滋病毒后,只觉两眼发黑,潸然落泪。

小玉夜不能寐,恨从心起,她恨的正是丈夫老刘,而老刘身上那顽固的疮疱,让她几乎没有侥幸的余地。

老刘这些年在外打工,说没找发廊妹鬼都不信,但不打工全家日子不好过,而长年孤单影只,不找发廊妹又有什么劲打工?所以小玉对此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说自己在家同样经不住煎熬和勾引,也暗度陈仓有过相好。始料未及的是,男人把这个说不出口的瘟神带回了家,而且早在3年前他就知道病情,之所以没被发现,只因当时老刘去检查时用的是捡来的身份证。

如今,他们夫妻接受了重大传染病项目救助,杯水车薪事小,无地自容事大,但不接受救助意味着阎王来得更快。在药物干预下,小玉病情比较稳定,而老刘相继出现了艾滋病晚期症状,尽管疾控人员经常回访,在他们家同桌吃饭,以免别人因不懂传播途径而盲目疏离,但在恐惧和顾虑面前,谁能举重若轻?即使儿子镇上的家也去不了。现在骨瘦如柴的老刘不想连累子女,更不想在鄙视与歧视中度日如年,轻生的念头也越来越强烈。

小玉说,早知今日,哪怕每天喝稀粥,也不去打工。

带着后遗症回家

经济欠发达的中西部农村,在家门口发家致富的路径委实不多,打工一直是农民增收、农村发展的不二法门。当然,农民工要想在城市分得一杯羹,家庭支离破碎是家常便饭,付出伤亡代价也比比皆是。

同学阿旺曾跟父亲学做土砖。后来外出打工,改行当了入门基本功稍低的油漆匠。

见到阿旺,是在县城交叉路口等红灯。岁月的沧桑在阿旺身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记,虽天气热得要打赤膊,他居然戴着一顶帆布帽。但因时间仓促,没有多作交流,只知道他现在也回到县城谋生。再后来,乡下一位叔叔因打工劳动强度过大诱发肝癌,且病发两月不到就不治身亡。我回乡参加葬礼,见到了阿旺。仍然是夏天,他头上的那顶帆布帽像借来的,依然罩在头上,只是略微掉色。我端详着他的头,阿旺看出了我的好奇,主动谈起了那段心有余悸的往事。

如果从工资待遇看,油漆工绝对不算低,虽然甲醛可能致残致癌,但对于概率之类的危险,农民工基本上没底气计较。阿旺要的是多揽活,多挣钱,等哪一天干不动了就回家养老。然而,老天有时玩笑开大了,在别人梦酣之际,冷不丁来一声惊雷。阿旺的惊雷就是在3楼刮腻子粉时不慎坠落,由于没有安防设施,当时他就瘫在了布满碎砖头的地上,地面很快被头上的鲜血染红了,工友见他像冬眠的蛇偶尔还能蠕动一下,赶紧打了120。

也许祖上积德,实施多次手术后,在ICU里熬了3个月,阿旺居然捡回了一条命,折断的骨头、裂开的皮肉都破镜重圆了,唯独开颅手术时清理掉的碎脑壳,凹陷出一片盆地来,以致要借助帆布帽作掩护。

颅骨修补在医疗技术上不算难题,无非几万块钱,还有医保报销,但阿旺不敢做手术,他怕万一没醒来,就没机会见孙子了。看来,那年的死里逃生,不仅留下了颅骨缺损后遗症,而且还有手术恐惧症。

一半繁花,一半凋敝,即使花香四溢的园林,也少不了阴晴圆缺。农民工,这个定义暧昧的庞大群体,总有一些事不尽如人意,总有一些病不可疗救,如同盛开时的精美绝伦,衰败时同样不忍卒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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